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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每年大概会来设施视察两次的人物。其他人称这个人物为「社福人员」,从对方的衣着、说话方式等来研判,多半不是教团的相关者。我不知道是国家规定如此还是什么其他理由,只记得以园长为首的职员们,对待社福人员时都会採取非常重视的态度。
社福人员说过,要是有什么事的话,可以跳过设施直接跟他们谈。
我抱着一丝希望想和对方联络,但马上就遭到园长阻止。设施原本就禁止未经许可擅自打电话给外界的行为,多半是担心万一有人控诉设施的异常性就会造成困扰吧。园长还搬出了「现在是新年假期,他们也在放假」这种似是而非的借口,把我当成不懂事的小孩子。
说起来,对于每年只会见到两次面的人,能够期待对方为自己设身处地着想到什么程度?虽然这或许也是无可厚非的,但是,我心里又冒出了无处发泄的怒火——树可是从元旦开始就在寒冷之中发抖啊。
既然这样的话,那我也有自己的办法。
这些家伙又给了我一个借口、给了我一个允许自己放手彻底整治小仓的动机。像这样受到压抑的黑暗情绪,要是继续发展下去,究竟会发生什么事,就连我自己也都还无法预料。
即使知道树再次被送进惩罚小屋,阳咲也没有追问原因。
「怎么这样啦。」
她瘪起了嘴。在没有树的房间里,阳咲也是一副无精打採的样子。
「为什么小仓老师总是要欺负旭跟树呢。你们明明也没有做什么坏事啊。」
看到表情沉重的阳咲,我感到自己越来越心浮气燥。
不只是我和树而已,小仓的蛮横行为,或许迟早会扩及到阳咲身上。现在就已经有了些许徵兆。
「外面那间虐待小屋也是,好像是在小仓老师来了之后才开始使用的。之前就只是普通的仓库而已。你看过设施里有其他老师在用的吗?这果然很诡异吧。这间设施里有太多奇怪的事情了。我现在就去向其他老师提出抗议。」
「等一下,你这只是在白费功夫而已。这间设施不对劲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啦。」
「可是,碰上这种事,还是应该要由身为大姐姐的我出面好好讲清楚吧。」
「不要突然摆出年长者的架子啦。反倒是你该先给我安静一下。」
「遵命。」
阳咲「汪」了一声后就没有再开口。
我再次对自己产生厌恶之情,于是抓了抓头,装成想要重新开始的样子。
「对不起。我知道你会感到不安,可是不用太担心啦,树也很快就会回来的。」
我一边这么说,一边在内心确认,事情是不是真的有可能这样。既然小仓毫无理由地持续纠缠我们,他有可能轻易解放树吗?一切或许都只能看那个烂人的心情好坏吧。
「旭你呢?」
突然抬起头的阳咲,目不转睛地一直盯着我。
「旭,你现在的表情很恐怖喔。真的有种像是弹簧刀的感觉,平常明明就只像是奶油刀的说。而且还把书架弄成这副乱七八糟的样子。」
我从早上开始就一直不停在翻书,直到阳咲来才停手。
「你在查什么东西吗?」
「嗯,现在还在查。所以,不好意思,拜託你……」
「知道了,我安静就是。」
阳咲轻笑一声,然后就乖乖地坐在椅子上了。她肯定也相当担心树,不过似乎还有余力关心我的样子。
我躺倒在床上,转身背对阳咲。
该怎么做才能儘早从小仓手中把树抢回来?
还有,今后该怎样防止那家伙接近阳咲?
虽然查资料时累积了不少不满,不过我还是在漠然的烦恼之中拿起了侦探小说。
犯人以大胆的诡计杀人,达成了复仇。但是,侦探逐一揭穿犯罪手法的破绽。用来达成犯行的工具是毒药。
毒药吗……
我很快就否定了这个想法。别说是网路了,在这处根本什么都没有的设施里,要去哪里查製作毒药的方法?另外,就算完全相信小说的内容,照本宣科做出了毒药,对于像小仓这样的壮汉,真的能够发挥预期的效果吗?要下毒的话,在实际对人使用前,肯定还需要先经过实验吧。
那么,用刀子或什么东西直接搞定的方式呢?
如果是菜刀的话,在餐厅后方的厨房里应该弄得到吧。问题是机会,必须製造出不会被任何人发现、而且小仓也没有戒心的状况。毕竟,从体格来看,从正面动手的话,他不是我有可能取胜的对象。还要考虑到处分兇器的方法,另外,不在场证明之类的,最好也要有……
「旭,我们要不要稍微去探望树一下?」
我一下子被拉回了现实。
首先,在「杀害小仓」这个想法之后,一下子就跳得远了点。「希望某人死掉」跟「自己下手杀掉对方」完全是两回事。我刚才明确地想像出了刺杀小仓的瞬间,现在满手都是汗水。老实说,就算是那种烂人,如果可能的话,我也还是不想弄髒自己的手。人都是自私的。正因如此,要是真的决定要杀掉对方的时候,我大概会拚命抓着「不在场证明」这个陌生的字眼,一心只求自保吧。
话虽如此……「没搞清楚状况就随便找麻烦」。
小仓说过的话在我耳边纠缠不去,再次激起我的热血。
像是「控制在不会致命的程度下好好教训他」、「设法让他到我们离开设施为止都保持沉默」等等的,要是这类惩戒能够发挥效果的话就好了。但是,我无论如何都想像不出小仓在我们面前下跪道歉的样子。就算他真的道歉,我也不觉得自己能够就此原谅他。
小仓做过许多坏事,如果能够掌握到什么决定性的证据,试着再次向设施控诉,这个方法怎么样?这也让我有种莫名的反感。毕竟不久前才发生过想依靠设施却遭到背叛的事。就算能够顺利让小仓遭到设施开除,他会就此轻易罢手吗?总觉得他应该是那种会无止尽地纠缠着我们,伺机报复的人。
「旭,你有在听吗?」
我的眼角瞄到阳咲手背上的斑痕。看来她似乎是想从背后拍我肩膀的样子。
「就算你说要去探望他,我们也没办法进去吧。」
入口处的木门上有门扣,应该会有个锁头扣在上面才是。
「可是你看嘛,像是从外面叫他之类的?」
「你现在一副像是正要去看运动比赛的表情喔。」
「耶?你应该没有看比赛的经验吧?」
「虽然没有,不过这是比喻啊、比喻。」
「旭,你一定把我当成傻瓜吧。」
「嗯。」
「我就知道。」
但是,我很感谢她。虽然没办法顺利地传达给阳咲,可是,她总是能把我跟树从阴暗的地方给拉上来。就算只是在小屋外面出声喊话,相信对树来说也会是非常大的鼓励吧。
我实在很想把午餐时的杂煮带给树享用。
迎接新年来临的设施,天空一片晴朗蔚蓝,到了彷彿能够刺痛眼睛的地步。走出设施后门,朝着几乎正好与村子相反的方向前进,这样就能抵达惩罚小屋。我和说个不停的阳咲走过雪地,感觉一下子就抵达了小屋所在地。眼前有着採用以雪国而言相当罕见的平坦屋顶,彼此相邻的五栋灰色建筑物。树跟我常被关进去的「惩罚小屋」位在最深处,同时也是其中唯一没有窗户的。即使在整片设施用地之内,这里也算是比较偏僻的场所,小屋后方有着充满压迫感的围墙。附近完全没有其他人影。
「喂~~树,你还好吗——?」
阳咲马上开始咚咚咚地拍起了木门。她挺直身体垫起脚尖,用两手交互拍打木门的样子,看起来有种喜感,有点像是正用后脚站立起来,撒娇讨饲料吃的狗狗。阳咲每喊一声「树」,白色的气息都会随之飘散。
小屋中传来树的回应。
「特地来这里吗?」
声音听起来很高兴,光是这样就让我觉得值回票价了。阳咲也发出「哇喔」的喊叫声,朝着天空挥出带着欢喜之情的拳头。
我很希望现在就马上把树救出来。要是能够踢得到小仓挂上的锁头,我也很想把它踢掉。但是,就算弄掉锁又能怎么样?难道要带着树和阳咲逃往某处吗?我们根本无处可去。而且,我也无意背对小仓逃走。
「我刚才正好在写日记。」
树的声音之中带着些许自豪。
「暖炉够热吗?」
「虽然有点冷,不过久了就习惯了。」
这个以树而言有种奇妙逞强感的说法,让我有点在意。
「在那之后,小仓还有对你做什么吗?」
我可以感受到在门后方的树有一瞬间为之语塞。
「没有,没怎样。那家伙喝酒时就像是用淋的一样哪。为了避免让设施得知,他应该经常躲在这里偷偷喝酒吧。这家伙实在很狡猾。我昨天进来这里的时候,地上到处都是空的酒瓶跟铝罐……」
也就是说,小仓平时就会利用这个地方。为了管教我和树而把我们关在这里的行为,大概是用来搪塞设施的好借口吧。我一方面在意树的状况,另一方面也不停思考某个突然佔据内心的念头。
我们聊了许多无足轻重的话题,阳咲始终是一副充满精神的样子。
在太阳下山前,小仓应该会送食物过来,要是在这里撞上他的话,可能又会发生什么麻烦事。
「我、我说啊,阳咲,等我回去之后,有件事想要拜託阳咲你。」
可能是察觉我们準备要离开了吧,我可以感受到树的态度变得有点胆怯。
「我现在就可以听你讲喔?」
「啊哈哈,等我回去再说吧。」
我只是漠然地继续思考着刚才突然想到的事。
酒、寒冬、上锁的小屋……
虽然还只停留在想像的範围内,不过,先做好能够在现实中付诸实行的準备,总是不会有坏处的吧。我开始想要查探是否可能实行、能否确实达到目的的可能性了。
首先是小屋的暖房状况。
关于这一点,只要事先溜进小屋倒掉煤油就好。除了把我们关在小屋里的时候以外,小仓应该都不会扣上锁头才是。因为,比如说现在正度过寒冷刺骨夜晚的树,那个锁头正是为了用来阻止我们将他救出来的东西。
当然,就算要先偷偷倒掉油,还是有必要控制分量。要是把油倒光的话,暖炉就根本点不起来,小仓搞不好也会因此而打消独自喝酒的念头。
再来是,如何在不被小仓察觉的状态下,从外面扣上锁头。
只能在晚上跟蹤小仓了,这是唯一的方法。在熄灯时间前后,小仓肯定会以「对树或我进行指导」的理由在设施各处徘徊。他有时的确会到我们的房间来,但也一定有趁机跑去小屋喝酒的情况。小屋的门锁构造相当简单,就只是转动门环将之扣上而已,所以应该也不需要担心会弄出怪声音而让在屋内的小仓发觉。
我试着想像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关住而喝得醉醺醺的小仓。当他心满意足地要返回设施时,却发现门打不开——这样一来,他想必会拚死命试着从屋内撞破门吧。
我对这点不太有把握,忍不住紧咬下唇。小仓的体格——他的身高超过一百八十公分,体重也多半是我的两倍以上吧。要是受到他多次冲撞,门的铰链或门扣,会不会因此而损坏?
更何况,就算是接近零下十度的夜晚,如果想拥有「目标肯定会在一晚内冻死」的保证,还得考虑到小仓的体力才行。要是能把他关个两三天的话,成功率当然会提高许多,但是,小仓好几天都没有来上班的话,职员中可能也会有人开始觉得不太对劲吧。
而且还得考虑到小仓对外求救的可能性。我想,小仓应该有手机。毕竟关係到自己的性命安危,就算违背职员规範私下喝酒的事会因此曝光,总是比死掉要来得好。
困难重重。
如果想要达成无懈可击的杀人,还需要拥有再往前踏出一步的觉悟。虽然是在书上看到的,不过,比如说像是刺杀他人的时候,往往会因为「无法确定对方是否真的已经死亡」的恐惧感,于是接连再刺上好几下的样子。我也是这样,现在想出来的,只是「搞不好有可能害死小仓」这种程度的计画而己。
「感觉树好像变得比较坚强了呢。」
在回程途中,靠紧我的阳咲露出笑容。我像是摆脱了某种咒缚,内心觉得稍微轻鬆了一些。
2
一月三日。树还是没有回到房间。虽然我自己遭到监禁时的最长记录是一个礼拜,但那毕竟是夏天时的事。
这两天,我不时试着找小仓打听。然而,小仓早已看穿我的愿望,摆出更加残虐的态度。
「因为树同学是思想犯的关係。我稍微跟他聊了一下,你猜怎样?那家伙一副小白脸模样,居然敢批判教团哪。」
「万一树死掉的话怎么办?」
「喂,这是什么话,你想说是我害的吗?」
我早就知道,小仓这个人根本不具备所谓的常识。现在似乎刚好碰上教团有什么活动的样子,以园长为首的主要职员们都不在这里,所以只是个小咖的小仓才能如此胡作非为。
「算了,明天就会放他出来了啦。毕竟我还想跟你们继续玩下去啊。」
当晚,熄灯时间过后,我依然坐在书桌前。
小仓就像是笼罩在我们头顶上的一片乌云。这个无法以言语沟通的天灾,时时刻刻封锁着这个无处可逃的设施之天空。就算树回来,天空中的乌云也不会就此消散吧。
因为我听到房间外有脚步声逐渐接近,所以关掉灯光爬上了床。
令人意外的是,母亲的信在这个时间送来了。
我压抑住急着想要拆信的心情,进入了梦乡。我想和树一起看信。在树陷入困境的时候还先看信的话,感觉像是只顾自己一个人享乐,让我有点心虚。
但是,就算到了隔天,我还是没能跟树见到面。
傍晚时分,就像之前阳咲来迎接我时那样,我和阳咲在后门的玄关处等着树回来。
「出了点小麻烦。」
独自从小屋回到设施的小仓,说话时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树同学已经去住院了。」
据说,树在小屋中病倒了。他在发着高烧、全身颤抖的情况下,像是说梦话似地持续叫着我和阳咲的名字。小仓说明状况时的态度依然十分嚣张,宣称自己确实準时提供了食物,对于暖房的管理也没有疏忽之处,对树也只施以了不算太过分的适切指导。
由于小仓说话的时候不时搓揉右手手腕一带,于是我注意观察,发现他袖口处露出应该是酸痛贴布的白色布片。看来是在「适切指导」的过程中殴打了树,同时弄伤了自己的手腕吧。
「老师,这实在太过分了。」
站在我身边的阳咲,看来感到相当沮丧。
「树他到底做了什么呢?他没有做任何坏事啊。老师你也知道他身体虚弱,很容易生病吧。明知如此,现在又是新年期间,却还是一直把他一个人关在那种地方……那里想必很冷吧。而且,他也不知道有没有好好吃饭……」
我也试着想像了一下,自己现在可能会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换成其他时候,我早就已经不顾一切冲上去揍小仓了。然而,现在我却觉得自己像是浮在空中,正冷静地观察着另外一个长得跟我一模一样的人。
我的嘴巴自己动了起来。
「哪里的医院?」
「等一下,旭。现在还是新年就得找人备车,就算对我来说,这也不是件小事哪。加上现在上面的人也都不在,所以真的很辛苦。没想到树同学的身体居然那么差……」
「嗯,所以呢,到底是哪里的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