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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一转动身子,冻住的雪粒就从领子附近滑入、顺着脖子后面一路溶到背脊。扩散到背肌
的寒冷,让身子缩了起来。
此时能够依靠的,就只有从「惩罚小屋」逃出来以后不断涌出的鲁莽的热情了。
我连手套也没戴,仅仅是肩上挎着个背包,站在冰点以下的雪地中。把背靠在路边除雪后
堆起的小雪丘的斜面上、被澄澈的星空所笼罩,事到如今,我再一次确认了自己的立场。
隔着背后的雪丘,有辆车停在那里。我一下子就被发现了。从车上下来的某人那焦急的声
音逼迫而来。
「吶、你在的吧,杀人犯的旭君。出来吧。」
知道我的名字与罪行的女孩子,一定是教团的相关者。要是被抓到了,肯定会被带回设施
的。接近有着路灯的道路边缘真是个大失误。只有赶紧撒腿跑、在黑暗中逃走这一条路可
走了。
刚想起身,一个新的疑惑猛然让我屏住了呼吸。那是因为女孩子和应该开着车的男人之
间,开始了有点奇怪的对话。
「我说旭君啊。真是的、很冷啊我。」
「喂、朱理。放他走吧。」
「会救你的所以赶紧出来吧。」
「朱理。」
被叫作朱理的女孩子的事情怎样都好。现在我在意的是,那个男人。
「可以的吧,金城先生?」
刚觉得是听过的声音,没想到连名字也一样。那是在设施里让我与妈妈通信的人。他载着
阳咲和妈妈,开着车不知道去了哪里。我想着要确认一下金城的长相,而登上了雪丘。
「啊,出来了出来了。」
女孩子不知为何挥着两只手,招呼着我。就像是捅了捅巢穴以后出来了可爱的小老鼠一样
轻鬆的语气。束在脑后的单马尾微微摇晃。脖子附近围着毛皮的短外套。短小的裙子,以
及高过膝盖的、前端尖尖的靴子。就算是远看,也知道她大概比我要高。虽然站在引擎轰
鸣着的汽车的大灯前,但她看起来似乎是在笑着。
金城就在女孩子的身后。精瘦的高个子、黑色的外套。绝对没错。他和让我与妈妈碰面的
是同一个人、也是同样的打扮。他站在车前盖的旁边,不知为何低着头用手扶着额头。要
形容的话,抱着头——大概就是这样的姿势吧。驾驶座的门就那样打开着。
「金城……先生?」
嘴巴因为寒冷而僵硬。心情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到底是敌还是友呢?虽然不知道他跟
教团和设施的关係,但金城听从了妈妈和我的请求,把阳咲带了出去。他也许还知道那两
人之后的行蹤。一被我叫到,金城就像故意让我听见一样叹息了一声。
「哟,我正好在车里跟这家伙讲你的事。」
「吶、是不是超级偶然的?我刚说肯定是旭君,结果还真是旭君啊。真厉害啊,明明听说
被教团的干部逼得很紧,你是怎么逃出来的?吶、你是逃出来的吧?」
把变得兴奋的女孩子抛在一边,我朝金城走了过去。虽然两个人都在从设施逃跑的我面前
悠然地交换着笑容,但绝对不能大意。
「之前的事、多谢了。」
我一边观察着金城的脸色一边微微低下了头。金城也眯起了眼睛。那是张有些地方能看到
邋遢鬍子的线条精悍的脸。
「您还记得我吧。稍微有点想打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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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挺好的不是吗。」
他突然用像是要撇开关係的语气,打断了我的话。
「是小 ASAHI 的事?实际上是叫阳咲吧。要是能和妈妈幸福地生活下去就好了呢。」
金城绷紧的下巴,扭向了别的方向。倾斜着的脖子上露出了坚实的肌肉。
「金城先生啊,虽然长得帅还是个好人,只可惜有点害羞呢。你的事情也是,虽然不太理
解,但他还夸过你自己把逃走的机会让出去的事呢。」
金城又叹了一口气,从大衣的口袋里把香烟拿了出来。打火机的火刚点上,女孩子就抓住
了他的胳膊。
「这不行吧?在小孩子面前吸烟。」
被女孩子盯着,金城就愁眉苦脸地把叼在嘴边的烟给塞回了盒子里。女孩子就像嘲弄一
样,对他说着了不起、了不起。
「……真是的,今天都是怎么了。刚想着载了个厚脸皮的小鬼,结果又碰上了个极品问题
儿。」
阳咲和妈妈怎么样了呢。结果怎么也没能开口提出这个问题。
但感觉,至少他们不会现在马上把我抓住送回教团里去。
「吶、好冷啊。赶紧逃出去,吃毛蟹去嘛。」
女孩子擅自打开了后排座位的门。
「旭君,你先上吧。」
这么说着,催促我坐进座位里。
他们会帮我逃走?
见我在期待与不安的夹缝间不知如何是好,金城略微加重了语气。
「朱理。这家伙、旭到底是什么身份,你是真的清楚的吧?」
女孩子爽快地答道。
「不就和我一样,是个可怜的杀人鬼吗?」
所以啊——她说着,回头看了看来时的路。
「要是被抓住了,会被做好多好多实验的哦。也有因此而死掉的孩子呢。」
从刚刚逃出的设施的方向,吵吵嚷嚷的人声一个又一个地重叠,渐渐逼近了过来。
***
深夜一点,时任美夜子回到了教团本部。必须把旭的逃亡、以及已经调派人员去追他的事
情报告给其他的干部才行。
略微隆起的山丘脚下,排列着信徒的集会所和祭典用的野外音乐堂。可以看到延伸在小山
斜面的石阶。让部下开车过来的时任,在模仿鸟居样式的混凝土门前一个人下了车。她从
上衣的内口袋里拿出吊坠,戴在了脖子上。虽然平常嫌累赘而没有戴,但没有特别的活动
时能通过这扇门、踏入山上的圣地的,就只有干部而已。
燕尾蝶形状的纯银制项链,正是身份尊贵的干部的证明。时任自嘲地笑笑,白色的吐息被
立在石阶两侧的路灯照亮,接着溶入黑暗。
踩着雪,登上五十五级的石阶,五层高的奢华建筑物便现出了尊荣。被白桦包围的木製的
正殿,在教团内被称为「喜悦之堂」,是俯视、支配着整个村子的教团的城堡。总面积五万
坪的院内,以传至三代的教祖为主导,从正殿开始、建造了四道门以及吸取了东西方各种
样式的塔与楼阁,并且各处摆放着近百座雕像。
从这样的建筑物中,时任并没有感觉到美丽与威严感之类的东西。只是,美会使人陶醉、
陶醉使人心产生缝隙、威严则孕育安心与信赖,于是就有了倾尽财产的信徒、而他们把洗
脑称作信仰罢了。在教团的教义里,也有着为了世界和平而放弃私慾、坚强地活下去这样
的概要。但是,想要在这个狭隘的世界里向他人寻求正解,就会被要求拿出以布施为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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捐款。教团只不过是把人类的价值观变卖为钱罢了。它提供的是教导生存方式之类难懂的
东西的服务。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时任就有了以俯瞰的目光看待包围着自己以及周围人的
环境的习惯。要是不这样做就无法活到现在,而且对于接下来要去见的干部们的行为,时
任也有着徒劳的反感。
绕过正殿侧边、走过架在人工水池上的桥,就到了作为目的地的白色建筑。那是座连屋顶
都是平坦的正方形的粗糙的建筑。明明有六层楼、却连窗子也没有,跟周围那些光鲜华丽
的建筑明显格格不入。它位于有着金箔装饰的大门的宝物殿隔壁,对外宣称是事务所,但
对于教团的上层部来说这里才是真正的宝物殿。
时任对着入口处的内线电话说明了来意、按下密码以后走进了大门。在微暗的铺着漆布的
走廊上拐了好几个弯,终于到了一个约有三十平米的大房间。五名干部在排成长方形的长
桌边,各自面对面坐着。时任进来时没有一个人回头。他们湿润的视线,正集中在被桌子
围在正中间的某样宝物上。
有个笼子。
那是个大约高两米、宽三米的方形笼子。通过铁丝网的缝隙,可以看到一个孩子正抱着膝
坐在笼子里。就在穿着薄薄的睡衣的孩子旁边,可以听到哈、哈的狰狞的呼吸声。是只
狗。是叫杜宾犬吧,短短的体毛十分黑亮。它立起耳朵、伸出舌头,匆匆忙忙地在狭窄的
笼子里打着转。
「我是时任。」
哪能发出悲鸣呢,看见那身子一动也不动的孩子的后背,时任只得将自己的心化为空壳。
笼子的对面,传来了一个嘟嘟哝哝地发着牢骚似的男声。
「狗是训练过的,不会袭击小孩。另一方面,这孩子有着大概在三年前被野狗咬过腿的心
理阴影,所以就试着长时间把狗和小孩放在同一个笼子里养了。最开始他是有抵抗的,在
狭窄的笼子里四处逃窜、哭着喊着寻求帮助。而知道了不会有人搭救以后,小孩从昨天开
始就变成那个样子了。空虚的视线和微弱的呼吸。胆量不剩一丝碎片。似乎是自己放弃活
下去了。」
在房间深处的另一位干部,像是接着男人的话一般说了下去。
「要是对小脑扁桃体的刺激过于强烈,动物就会变成那样。这不是只限于人类的现象。想
要从天敌那儿保护自己的过剩的防卫机能反而会蚕食心灵。这项研究一定能为『吾等』的教育
带来有意义的实践吧。」
那是位连时任也认识的中年男性。听说原本是某家国立大学的神经外科医生,但搞不清楚
他加入教团的来由。知道的只有,这种实验的需求与供给是能好好维持住的。在教团外的
世界里,似乎并不缺少那些不想弄髒自己的手、却热心于探求真理的学者们。教团的资金
源,并不仅限于虔诚的信徒们的捐款。
时任扼杀着感情,发出了声音。
「正在追捕逃出了设施的旭。希望能分给我二十个人,请许可。」
「给我用一百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