笹浦耕 02:06
两台七百㏄的重型机车,以超过七十公里的时速从我两旁穿过去。
我的叫骂声(说来其实是混着哀号的)「搞什么啊,去死吧,白痴!」完全没有根据的逞强,迴响在围在四方的货柜山脉里。
机车沖了三十多公尺后,突然来个大迴转再次面对我这里。不愧是「幽灵海岸」所属的特攻部队。非常漂亮的战斗技术。
我摆好架势。一介高中生,为什么会在湾岸填海地的货柜放置场里,跟千叶的义警团兼暴走族玩这种无止尽的捉迷藏呢……?我也不想再一件一件回想起这些。
不过我知道的只有,那些家伙与其追蹤悬赏标的德永,更以排除竞争对手为优先,以及这个货柜迷宫里,藤堂那家伙也在身在其中。
我抓起手机。不知何时通话已经中断。妈的可恶,重播。
「藤堂!你在哪?」
『在货柜之间。』
唉,那我已经知道了!
「那不叫情报,有没有什么好消息?你老爸跟美军上校认识,海军特种部队的直升机五分钟后会赶来救我们出去之类的。」
『抱歉,那可没有。』
「我想也知道啦。」
『虽然没有,但是有个好消息。刚才马桥先生跟我连络。他说已经有支援人马赶往此处。一个叫仁科警部,是马桥先生的老朋友——』
电话在这里突然断掉。
是收讯不好,还是藤堂的电池没电呢?不管哪一个都无所谓了。问题在于我前方三十公尺处引擎空转的重型机车。而且仔细一看又增加了四台。为什么呀!
并排成一列的四对车头灯,是喷出火焰的恶龙的嘴。可恶,不要一直这么瞧不起人。我该发威的时候也是会发威的。我大口吸气,準备把藤堂赐给我的传家宝刀,铁芯的木刀……这才发现把它忘在「浪漫亭」明治神宫前店的三楼了。
可恶!可恶、可恶、可恶!如果能够平安生还,我就要把动作电影的DVD作品集全部都给卖到BOOK OFF去!
啊,已经全烧光了。
西满里衣 02:00-02:22
笹浦仍然还没回信给我。该怎么办?
在我这么烦恼时曲子已经结束,老闆用忍耐到极限的口吻这么说。
「……还是去警察局吧,不然至少也去一下医院比较好。」
「不行!」
我们同时大叫。所有人都是一样的想法。警察、报案三联单、侦讯。都已经这种时间了,为什么还要去那种地方?是你自己诱惑对方的吧?听来的破碎知识彷彿刺穿心脏。不行,不能把现在这种状态的步乃果交给大人们。
「就算你们说『不行』也一样。」
「总之就是不行!」
「我说,你们听好了。这间店不会永远开下去。因为今天是除夕,所以才特别——说起来已经是元旦了。到早上店也会关起来……」
「那我们去别的地方!而且,我们还要去找德永!原本那个才是我们的目的!」
「……话虽这么说,但也不能把你们赶到街头。以现实层面来考量,把袭击她的那些家伙就这样……」
「请你不要再说了!」
温井川同学大叫,跟步乃果抓住陶子同学的袖子哭出声来是同个时间。回过神来,我们为了要保护包裹毛毯的她,已经在沙发前做出像正集团(※橄揽球里,球员们用肩膀互相勾肩搭背扣成一排人墙,然后以头肩互相推抵,争夺发球权时的阵势。)般的阵势。
垣子小姐和老闆面对面互看。四人组则耸耸肩,慢慢地开始收拾乐器。只有忍小姐似乎想起什么很重要的事般,一直看着我们。
我们很明白,我们的要求,根本算不上什么要求,纯粹只是小孩耍任性而已。老闆说的话很正确,不仅如此,那也是对我们最有帮助的。如果担心步乃果的身体和心情,应该儘早去医院。
但是,我们没有一个人想鬆开正集团。
我们是孩子,很顽固、很任性、不知感恩、不明事理,而且我们除了自己以外什么都不是。到刚才的平稳空气,已经不复存在。那种东西已经毁坏消失了。现在只有冰冷的裂缝。我们这边有五个人,对面则是大人们,而再更过去的那一边……
是那些家伙。
袭击人的家伙。殴打步乃果、推倒她、撕破她的衣服,以及其他种种的那些家伙。
现在这一刻,如果能抓住那些家伙就好!如果能用手铐铐住手他们,让他们站在被告席上,宣告判决的话该有多好!不,这样太便宜他们了。手铐、眼罩、拷问刑具。我才不让他们痛快死掉,要折磨他们;折磨他们,让他们求饶,而我切碎他们身体的手绝对不会停下来!
(那种人死了算了!死了就好了!)
我要杀了他们!如果可以的话!
抓住他们,绑住他们,切断他们的手指,挖出他们的眼珠!剥下指甲,削他们的皮,让他们无法再次袭击我们,把他们重要的地方给——
(——好好『照顾』!)
我被弹回到现实。
老闆、忍小姐、垣小姐和四人组默默地看着我们。
稳重的间接照明,已经和监狱里阴暗的灯光无法区分。安稳的气氛?美丽的旋律?那种东西又有什么用?
在现实这道伤口之前?
(我——)
竟然。
竟然。
(我现在竟然……)
竟然许下了这种愿望。
(我不喜欢有人死掉。不管是谁,或是什么样的理由,总之我就是不要。)
这不是我的真心吗?几个小时前,我不是才把这些说出口吗?
(死了算了,死了就好了。不仅如此……)
我要杀了他们。
这个我,原本应该要阻止德永的。
「不管怎么说,都不能放着你们不管。」
老闆说了——同时动作的,出乎意料地居然是亚希穗。
桌子上放着垣子小姐喝过的杯子,她抓住它贴住嘴边。右手以眼睛看不见的速度移动。
好厉害。
亚希穗居然会这种快动作特技!
「如果你一定要叫警察的话,我就把这个全部喝掉!然后这间店会因为让未成年人喝酒停止营业、被罚款,然后你们全部会被送进监狱!」
*
时间暂时停止,思考打结。
让高中生喝酒的店家负责人,是否真的该直接送去监狱,其实我也不知道。
「……你们是要威胁我们吗?」
「你要那样想也无所谓!」
步乃果以外的所有人都抓起附近的苏格兰威士忌杯子,或红酒瓶贴进自己的嘴唇。
没有人动。
不能动。
怎么办?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呢?
嘴边的玻璃杯,酒精和柳澄的香气。光闻味道舌头就已经发麻。
怎么办?怎么办?
苏格兰威士忌的玻璃杯,以及红酒瓶。这根本不构成威胁,但已经想不出其他的方法。
毫无计画性,胜算也是零。
我们真的是小朋友啊……
「喂,你们!」一脸不耐的垣子小姐终于从椅子上站起来。「我从刚才就一直默默地听你们说,你们好歹有点分——」
「哎呀,哎呀。」老闆说。「看来这些孩子们,是认真的。」
「就算是这样!怎么可以糟蹋人家的好意!」
「好了,好了。」
他举起手制止垣子小姐,然后叹了口长长的气后,用好听的男中音开始说。
「你们理由我已经明白了。
但是我也有责任。对这间店,必须对在这里打工的小忍,还有今天晚上聚集在这里的朋友们负责,因为我是这间店的老闆。然后,当然对你们也是。因为你们还未成年,而我已经是成年人了。已经是好久以前……唉,结果我并没有参加成人式。嗯,先不管那些。
总之,我是『有点年纪的大人』。所以对你们有所责任。不只是我,世上所有的大人都该对你们负责。无关法律。不是那个问题,也不是世风日下,所以青少年犯罪率增加了。并不是因为都是日本人,所以才会这样。而且我原本连你们是不是日本人都不知道,不是日本人当然也没关係。你们当然也不会知道我的国籍在哪,又有几个。所以,我所说的责任并不是这种意思。
那只是单纯的……是的,真的只是很单纯的事。
我比你们活得久一点,你们在我还在这世上时被生下来。而且今天晚上,在这里,我与你们偶然相遇,只是这样而已。就只是因为这样,所以我对你们有责任。
不管是谁,都无法选择自己出生的时代,这并不是我自己想出来的话,而是某个伟大的人写在某本书里的。如果时代这个字眼太过夸张,那么改成世代也可以,如果要简单,也可以说『没有人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出生』。简单来说都是一样的。
而且,也不是先被生出来就比较伟大,更不是活得比较久就比较聪明。这个世界上反而是相反的情况比较多。
对你们有责任是我的想法,完全不这么想的大人在这个世上多的是。或许你们已经遇到这样的家伙,而且对这样的家伙们感到绝望也说不定。胡乱摆架子的大人、不遵守约定的大人、很容易扭曲信念的大人、什么都不相信的大人、对年纪小的人很严格,对自己的同伙却放水做内线交易的大人。我也没有自信说自己完全没有那样的部分。不,有相当的机率是存在的。虽然如此,我也不打算改变我的想法。
责任,这个字眼太过拘谨了吗?那么,换成这样的方法来说吧。
我选择『我是你们第一笔欠下的大型负债』……这个想法。
为什么?因为我是被选择这条道路的人们所带大的,而那些人也在更久之前被选择一样道路的人所教导,规劝过错,有时被臭骂,在心里发誓有一天要偿还欠下的东西。
他们把之前的人无偿给予的东西还给了我,所以我也必须把它还给你们不可。说不定我还会用稍微严厉一点的方式。
你们可能会觉得这件事很可笑,但我认为这才是,有点年纪的大人。应该做的事。也就是说,从某人那儿继承的东西,并不是小心翼翼地把它收藏好,而是某一天一定要再传授给别人——我说的意思,你们懂吗?」
我们安静地点了点头。
「嗯,那就好。说实话,我并不是很会说话的人。
好了,再把话题拉回到最初。我希望你们到早晨来临前,不会再遇到更危险的事,平安地回到家。而我认为依照常识判断的话,那需要的是警察和医院。
但是,你们却不这么想。
我觉得你们的判断不正确,甚至觉得很危险。
在此,我可以更加发挥常识,也可以强制性地报警。应该说,世上有一大半的大人都会这么做吧。当然也包括刚才所举的例子里,那些无聊又卑鄙的大人们。但是,我年轻时也有很讨厌那种大人的时期……」
他侧目往四重奏那儿瞪,他们只是沉默的苦笑。
「那时候,我跟某一位女性做了一个约定,等到有一天我变成大人,当我看到『愚蠢的小孩』做出『愚蠢的举动』时,只要一次……真的只要一次就好……我要倾听他们所说的话。
并不是囫囵吞枣的意思,也不需要完全听从他们所讲的。只是很认真的聆听,然后不是以一个大人的身分,而是我身为一个人,去期望他们做正确的事。
我现在开始就打算实现那个约定,也期望能够实现。就是这么回事。
好了。
所以我的提议如下。——如果警察和医院都不要的话,那么至少好好跟你们的监护人申请许可。」
「我知道了。」
我迅速地拿出手机,快速开始打字。如果是妈妈的话,应该不成问题。她是个人主义的化身,原则只有一个:自己做的事要自己收拾。只要守住这个原则,便什么都不成问题。请妈妈当我们所有人的保证人就好。
可是他摇了摇头。
「咦?」
「不是那样。」
他说。嘴边鬍髭一点都没动,不过他的声音却不可思议地响亮。
「并不是寄邮件单方面的告知,而是直接好好地用说话去说服。而且你们每一个人,都要得到清楚且肯定的回答。」
柜檯对岸的他蹲下,从下面取出来的是……一台旧型的固网电话。
黑色的外壳,圆形的迴转式拨号盘,充满曲线的轮廓。小学生的时候,我曾经在某处的博物馆的展示上见过。是昭和时代使用的机器,跟不上时代的独角仙。
可是,只有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方。
上面装了两支听筒。
「啊。」忍小姐眨了眨眼睛。「老闆,那个还留着啊。」
「因为我东西保存得很好。」
他的语气仍然平缓,但是眼神非常的认真。注意到我们视线的他,用指尖摸着黑色曲线一边说道。
「这是以前……不,是很久以前,为了当游戏的奖品,请某个朋友帮我做的。还有,他是刚才我提到的女性,也就是跟我约定好的女性,是非常要好的朋友。
这支听筒可以正常说话,但是那支只能接听。有两个人可以同时听到对方的声音。或者应该用『第三个人可以听到对方跟这边的对话』来描述会比较好。是半吊子母子机的老祖宗。
为什么做了这个机器呢?这说来话长……总之是集满了一群年轻人——现在已经上了年纪,但是错不了,过去曾经年轻过的一群人,他们重要回忆的物品。」
我注意到在他的手指下,用小小的金色文字刻着字。DESIGNED&PRODUCED BY J.KARANO 19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