途经閑静住宅区的通学路上,有几个我喜欢的场所。
放在洗衣店前,尽学些髒话的鹦哥鸟笼。贴在转角水泥墙上,宣导交通安全的那张构图诡风格可爱的海报。人称违规停车大道,停满排放废气卡车的私有道路。窗户上贴满「悔改审判的日子近了」标语的倾斜民宅。
依我的主观成立的世界里,充满了我喜欢的美好事物。
「……哇。」
我吸一口气,带来绿叶清新气息的微风绕着我转了几圈,最后回到空中。
今天的天气非常晴朗,放眼望去不见一朵白云。
太阳的颜色有如剖开的石榴石,像条时髦的项炼淡淡没入苍穹。彷佛只要举起手,谁都能获得的高雅饰品。
这种日子一定会有好事发生。
愈是接近学校,在通学路上谈笑的高中生也逐渐增加。随意歌咏着青春,流动的人群中,我独自望着天空微笑。
我哼着自己最喜欢的「考生忧情」里帅气的歌词,在人潮间穿梭,走进校门。
「千种同学,可以打扰一下吗?」
此时,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怎么回事,可以未经许可碰触我身体的只有我认同的人,不然就是孤独一生渴望能得到温暖,寿命只剩下三天的老人家。
一转过头,眼前站着的是一位爽朗的坏人。
「呃……抱歉,我有急事。」
是朱雀学生会长,真恨不得他只剩下三天寿命。
他将双唇抿成一条线,神情很凝重,说不定正为了什么事情苦恼。虽然没办法出借智慧,钱倒是可以待会儿再借你。朱雀会长的话我可以特地优待十天三分利,欢迎随时到屋顶上来找我。
「不行,这件事情很重要。」
朱雀会长坚决不肯放开我的肩膀。难不成是推销吗?抱歉,要找我当模特儿得等我妹妹成年。
在他的周围,有几个女孩子围绕着他。
「趁朱雀现在还能保持冷静的时候,劝你还是照他的话做吧。」
吱吱喳喳一副辣妹样的辣美子们幸灾乐祸地看着我,别有深意的视线稍嫌黏腻地缠绕着肌肤。
在我注意这些事情的时候──
「我看先让她把证据拿出来吧。」
「对啊、对啊,我听说她随身带着呢。」
一旁有人把手伸了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我甚至来不及抵抗,书包就让人砸到地上。拉炼鬆开,好几份文件夹掉了出来。
「这是在做什么!抱歉,千种同学。你还不快道歉!」
爽朗星人变了脸色,怒斥着那个女孩子。
不过,那个女生面不改色,脸上依然挂着邪恶的笑容。她撒娇往学生会长靠了过去,把文件夹递到他面前。
我想把文件夹抢回来,手却怎么也构不到。
「……啊啊。本来我不想相信,原来那些传闻是真的──这是什么东西?」
看见文件夹里面的东西后,学生会长的眼睛倏地眯得细长,像条蛇一样。
文件夹里面是朋友写下的借据和契约书以及其他文件,只要有这些文件在手,大家就会笑咪咪地奉上现金,我也能笑哈哈地成为亿万富翁。
没想到随身携带这些文件反而成了致命关键。
「……这些文件可以当成什么证据吗?」
为了替自己辩解,我拚了死命。借据可以伪造,未成年人的签名一点意义也没有。况且违反善良风俗的契约全部无效,所以说这些根本不算、不算数……!
不知不觉中,人们开始围绕在我们身边,连在花圃用水管浇水的警卫大叔也兴緻盎然地观察这边的情形。为了避免权力介入,我看还是别在这里讨论,换个地方吧,大家先暂时停战!
「不要再开玩笑了。」
学生会长完全没有理会我的建议。
「我这边有证言说是受到你的胁迫,也有你借钱给别人的证据,你有义务在这里把事情解释清楚。听说你牟取暴利,这件事是真的吗?」
「暴、暴利那是个人观点不同,我又没要求从心臓割一块肉下来,不过是学生玩玩而已嘛,只要双方都同意,根本没什么……」
「就是有人不同意才演变成现在这样的局面,而且这和是不是学生没关係,我讲的是身为一个人的问题。」
我一句话也没办法反驳,所以才说我讨厌这个人。
「……可、可是就算真是这样,也用不着说得这么……」
这时像是为了压过我的声音,咄咄逼人的叫骂声从四面八方向我涌来。
「听不见啦,丑女!」
「讲大声一点啦,死肥女!」
「少装了,这个贱女人!」
听说字型档不够强大的人在怒骂时,倾向于使用对自己最有杀伤力的攻讦。从话里听来,原来辣美子她们最在意的是这些事情,大致上和我料想的一样。
为什么如此完美的我必须成为照出她们缺点的镜子呢?
鼻头一热,激昂的情绪梗在喉咙深处,泪水却扑簌簌地流了出来。
在现在这样的状况下,这可以说是最糟糕的局面。
「不要自以为长得稍微可爱一点,只要哭就会有人原谅你,那你就错了!」
那人唾骂着啐了一声,往我的肩膀打了一下。
我并不想哭,从来没想过要用这种软弱的证明当成武器。
我想回嘴,可惜颤抖的双唇没那么容易张开。
相反的,我看见她们的嘴唇扭曲成恶意的形状,只要一个人出手,就像宣告开战的炮声响起,把我的心当成她们练习射撃的标靶。
「噁心的女人!」
「还不快跪下道歉,人渣!」
「把钱包拿出来还钱啊,垃圾女骗子!」
「想要钱就把你瘦弱的身体拿去卖吧,臭女人!」
「少装无辜了,说话啊,这个败类!」
碰碰碰碰碰,嘲讽声如火药接连爆炸。怒骂声一出,接着又填补上另一发怒骂的弹药,我的身体左右摇晃,遭到忽前忽后的攻击,犹如一块布满了洞的起士。
沥青般沉重的情感纠缠住我,突破千种夜羽的假面障壁,钻入内心的隙缝,试图从内部染上漆黑。
「住口!说得这么过火,你们和千种同学有什么两样!」
不管是学生会长嘹亮的嗓音,还是群众七嘴八舌的吵杂声,听起来都距离我非常遥远。
视线变得模糊不清,不论喉咙、手脚或是内心都无法自由行动。无形的锁链束缚住我的身体,止不住的泪水脏污了我的脸庞,让我深觉自己的可悲。
为什么我这么无能为力?我明明努力洗心革面,让自己变身成天鹅了啊。
无力的我只是丑陋的生物,在我心里这么想的瞬间,地面缓慢龟裂,脚边感觉有如陷入无底沼泽。冰冷的水很快地淹没大腿、腰间和胸瞠,最后来到嘴边,如蛞蝓爬上我的身体。
我的身体遭到重重泥浆固定,再也无法动弹。
这里是海底。
光线照不到的地方,充斥着虚无与噩梦的黑暗景色。
无法仰望美丽的晴空,清香的微风也消失无蹤,这个世界只剩下我独自一人。
我听见牢牢扣住的心锁弹开的声音,胆小又软弱的千种夜羽这个人格被深海中令人绝望的压力静静压垮。我隐隐约约有这样的感觉,彷佛这事发生在别人身上。
*
我讨厌丑陋的家伙。
看见蚂蚁搬运燕尾蝶的时候,那景象就像一艘帆船,力气虽小却非常团结努力,实在令人感动!这类牧歌般的感想完全没有出现在我心里。
一群家伙聚集起来把优雅又美丽的事物当成食物,我心里有的只是厌恶感。
这么说对为了努力生存下去却被夺走食粮的蚂蚁太可怜了?蠢话连篇,那些小虫子根本没有感情,只是高高在上的臭人类擅自将自己的价值观强加在蚂蚁身上,况且为什么只有蚂蚁能得到特殊待遇?
那么燕尾蝶又如何?或是在潮湿的阴影处面临让石头压扁的危机却一动也不动的鼠妇呢?
听见蚂蚁的坏话就觉得蚂蚁可怜,说出这种话正是移情作用的证据。
弱小又没有个性,摒弃自己的主张依附别人,只会依从本能与高层的指示行事,嫉妒自由在天空飞翔的美丽蝴蝶,迫不及待地等着蝴蝶坠落,趁蝴蝶无力抵抗的时候肆意凌虐。他们不过是把自己的情形投射到蚂蚁身上罢了。
丑陋不堪。说起来,我讨厌昆虫,也讨厌同情昆虫的家伙。
然而,此时出现在中庭的景象比那些虫子更丑恶,也更让人厌恶。
纸花如让人踹飞的羽毛在空中飞舞,恶言此起彼落。周围人群兴緻盎然地围观,窃声嘲笑着眼前的景象,甚至有人拿出手机拍起照来。
简直和垃圾堆一样,中庭变成恶意盘旋的锅炉,位于漩涡中心的则是千种夜羽。
昨天晚上目睹那起讨厌的诡异事件后,抱着沉闷的心情来上学,结果又遇上更令人不快的情景。
女生们跺着脚,纷纷推挤千种。不堪入耳的辱骂声四起,纤细的肩膀哆嗦着,双唇发着抖的千种正在哭泣。
在这种状况下,出面帮助或是保护千种,英姿焕发地拉着她的手逃跑,这种少年漫画里恋爱喜剧漫画主角般的行为根本没人做得到吧。
这些是只有玉树临风,家世背景雄厚,人畜无害心地善良,儿时与美少女有过模糊约定的人获准做出的行为。
很遗憾,我完全不符合以上各项条件。
──不过,有一个理由足以让我採取行动,只有这个理由让我必须挺身而出。
我没有权利也没有义务或资格为她行动,事情的经过与缘由我也不知道,如果即使如此还是打算帮忙解决眼前的危机──
「……唉,真受不了,不过我这个人就是……饶了我吧。」
这正是通关密语。
我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着陈腔滥调,走到了千种夜羽身旁。
嘤嘤啜泣的千种恐怕什么也看不见,这样正好。
其中一个噗噗乱骂的女学生看见我之后啐了一声,这个噗子的态度真差。
「欸,少来多管閑事,你以为自己是来英雄救美的吗?噁心死了。再说这件事情和你没有关係吧?」
「当然有。」
「有什么关係?」
面对噗子挑衅的语气,我极力朝她露出和善的笑容。
「我也是千种夜羽受害者协会里的一员,虽然没向她借钱……那边的辣美子学姊应该还记得吧?我被这家伙拖着到处乱跑。」
听见我这么说,噗子以轻佻的语气问着辣美子学姊「有这回事吗?」。然而,辣美子学姊只是用手指卷绕着自己的捲髮,偏着头露出一副大惑不解的模样。
「什么?你是谁啊?」
拜託别忘记我啊,辣美子。正当我在内心这么吶喊的时候,朱雀零玺调整了一下眼镜的位置,往我看了过来。
「我记得你是谁,那时候你的脸上确实缺乏霸气,感觉没什么精神。」
「这样啊……霸气什么的是本来就没有。不说这个了,就像你见到的一样,她夺去我宝贵的时间还有卡路里还有很多东西,让我饱受精神上的折磨,而且是用威胁这种残酷的手段。」
我一解释,噗子她们个个捧腹大笑了起来。
「超好笑!千种超孤立的不是吗?居然也有这种自闭的家伙怨恨她,太好笑了!你们不觉得超好笑的吗?」
「超好笑的啊,所以自闭男你也是我们这边的人啰?我们会叫千种道歉的,放心吧。」
「下跪❤ 下跪❤」
辣美子学姊兴高采烈地拍着手,起鬨着要千种下跪,但是我始终没有离开千种身边。
她没有拉住我的衣角,支持我站在这里的理由只要一个就够了。
「……不,没有那个必要,其实我……我是站在千种这一边的。」
「什么?」
辣美子学姊愣头愣脑地张大嘴巴,整个上半身连带着脖子都歪了下去,摆出像是说着无法理解的姿势。
「这家伙的确是个性恶劣,不听人话的神经病,对威胁别人毫不犹豫,误以为只要可爱,不管什么野蛮的行径都能被原谅,自以为是又没大脑。说赏话,根本没有帮她讲话的余地,可是……」
我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瞥向千种。
涕泪纵横的脸庞底下,如玻璃珠闪烁光芒的双眼凝视着我。
「她只有那张脸长得好看,我得承认这一点。该怎么说……我还满喜欢的。」
我像是喃喃自语,含糊不清地飞快说着。话说完后,我接着眯起眼睛打量朱雀和噗子她们。
好,再来确认一次我的信念。
丑人和蠢人无须理会,人十成看外表。同理可证,眼前这些人和周遭那些笑个不停的路人甲乙丙都不值得一提。
信念必须付诸行动才有价值,既然如此,我决定了。远方的人给我听清楚,前面的人给我瞧仔细。反正我不会有损失,于是决定使出只攻不守的战术。
「况且说到个性,你们和千种也没多大分别。既然大家个性一样恶劣,从常识来思考,当然要站在可爱的女孩子这一边。可爱就是正义这句话你们知道吗?换句话说,真正顽劣的人是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