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练习的声音,在远野一家持续响起。
被剖开的巨木断面就是实际演练的场地。各持武器的铸铎和陆雄就在那儿刀锋相对,反覆进行模拟实战。
虽然说是一块被剖开的巨木,但实际大小却非比寻常。剖面宽度是相扑土俵的好几倍。这里就是两人的战场。
铸铎双手都持镰刀,陆雄则是拿着一根木棍。铸铎的背上背了一副专门收纳武器的装备,里面还有四把镰刀。随心所欲地分别操弄这一共六把的镰刀,就是铸铎的战斗方式。
陆雄的木棍攻击,被铸铎以刀柄挡下。铸铎一边挡住攻击,一边时而转为攻势。用左手的镰刀挥开陆雄的木棍,再以右手的镰刀砍向陆雄的肩膀。磨得雪亮的镰刀刀锋斜斜地划开了陆雄的身体,但这只是假象。肩膀被一分为二的假象渐渐变得模糊,消失在空中。
看得见却砍不到,这就是陆雄在远野学到的「鬼凭(录注:此为一个字,自造字,下同)」。陆雄说这一招叫「镜花水月」。意思就是映照在水中的月亮——看得见却摸不着。原来如此。这名字确实相当符合滑瓢的招式特性,铸铎心想道。
——是说才隔一天而已,居然就已经运用得这么纯熟了……
铸铎一边挥动镰刀,嘴角微微浮现笑容。
陆雄第一次使用「鬼凭」,是在昨天发生的事情。三天前,陆雄刚被带来远野的时候,别说「鬼凭」了,连最基本的「鬼发(录注:此为一个字,自造字,下同)」的概念都没有。
后来,陆雄突然学会了这一招。铸铎认为八成与昨天遭人袭击有关。突如其来的危机迫使陆雄成长,被激发出了潜能。
昨天,陆雄遭到京都妖怪的袭击。攻击的妖怪是来自京都的鬼童丸,以及他的属下。
鬼童丸之所以来到远野一家,为的是向头领赤河童调度军事人力。羽衣狐在京都复活后,便开始积极策划,企图再次站上妖怪顶点。鬼童丸等妖怪身为羽衣狐一派,自然得帮忙筹措兵力。
然而,赤河童却一口拒绝了鬼童丸的要求。远野一家基本上贯彻中立立场。根本没必要帮助京都的羽衣狐,这就是赤河重的想法。
交涉决裂后,鬼童丸一行在回程路上发现了在村里卖力打杂的陆雄。羽衣狐与滑瓢结怨了一 四百年,绝对不可能忘掉滑瓢那张脸。所以鬼童丸二话不说便朝陆雄发动了攻击。
陆雄遭到袭击,正在别的地方保养镰刀的铸铎很快也察觉到了。感受村里妖气的流向和变化,对长年居于此处的铸铎来说就像呼吸一样自然。他立刻奔向外来敌人的妖气可能存在的地点。在前往救人的途中,铸铎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
——不快点赶过去的话,陆雄会被杀掉的。
他心想道。外敌入侵村内,就表示那些妖怪知道斩断畏的方法。远野一家外部有一道由畏做成的结界作为屏障。想进入远野内部,必须如前所述般切断结界,製造出相当于入口的裂痕。陆雄目前还无法斩断畏,自然不可能打赢有办法穿越结界的对手。
铸铎冲到陆雄身旁后,立刻砍断了其中一名妖怪的手腕。来自京都的敌人一共有三名。他打算独自解决所有的敌人,心里也已经做好了準备。然而,从结果上来说,铸铎的帮忙其实到这里就结束了。之后陆雄很快就使出了生平第一次的「鬼凭」。也就是滑瓢的「鬼凭」——「镜花水月」。
看得见却砍不到,也摸不着。陆雄的「镜花水月」将鬼童丸等妖怪耍得团团转。这段期间内,冷丽和淡岛等远野的同伴也赶来了。不过,这场战斗并没有真的打起来。最后,鬼童丸收兵离去。他们并不害怕陆雄或铸铎等人,但或许是因为觉得在这里打斗下去也没什么意义,便即时撤走了。
眼见那些妖怪在战局扩大之前就逃走,好斗的铸铎不禁觉得有些可惜。但考虑到陆雄的将来,这样的结果仍然相当值得感谢。教育指导的身分,使铸铎已能冷静以对,像这样回想判断整件事情。
初次使用的「鬼凭」效果非常好,但陆雄身为妖怪的战斗技术尚未纯熟。要是昨天继续打下去,陆雄肯定会受重伤。那些妖怪在造成这种局势之前先主动撤退,算是相当走运的了。
陆雄的成长速度十分惊人,也很积极参与练习;但他的力量仍相当弱小,现在去京都无疑是去送死。这就是铸铎对陆雄最真实的评价。
——我不会让你死在京都的。要死就死在远野的实战场上!
两人在演练场上隔了一段距离,互相对峙着。此时架着木棍的陆雄突然露出破绽。也许是因为疲劳导致集中力涣散,从陆雄身上发出来的畏忽然停了下来。居然又犯这种错误,真是笨蛋——铸铎歪起嘴角心想道。
铸铎这名教育指导并没这么好心,不会装作没看见这一幕。他高举右手的镰刀,让畏附着在镰刀上,接着往前一挥。这就是铸铎的「鬼凭」——妖怪忍法『风镰』。
镰刀发出的斩风笔直朝陆雄的身体飞去。陆雄勉强闪开,但没完全躲过攻击,被风镰的尾巴扫到。腹部旁边出现了一道浅浅的裂口。
陆雄惊惧不已,喘气连连。看到他那张脸,铸铎出声念道:
「陆雄,任何时候都不能解除畏的状态。一不留神是会送掉小命的,知道吗?」
「……」
陆雄默默点了一个头,再度举起木棍。
二
虽然安排了提升实力的实战演练,但实际上,陆雄只能在见习工作结束后找空档练习。
一天当中,陆雄有大半时间都耗费在洗衣服、砍柴、清洁浴室和烧洗澡水等工作上。这些杂务,铸铎一概没出手帮忙。
远野的头领赤河童曾经交代过不用给陆雄特别待遇。陆雄的祖父滑瓢在把孙子託付给赤河童的时候,也曾说过不用客气,儘管差遣陆雄。
山腰上有一块突出的平坦巨石。铸铎跟以往一样就站在那儿望着下面的陆雄,但也仅止于此而已。面对和大量衣物陷入苦斗的陆雄,铸铎连吭都不吭一声。
洗衣服是十分费力的工作。远野一家群山环绕,山坡上有许多长满青苔的石头。山坡下面的河流就是洗衣服的地方,晾衣服时则得顺着斜坡爬到最顶端。刚开始若不习惯,光是要在那布满青苔的山坡上来回﹒同时还得注意不要滑倒,就能让人吃尽苦头。
「怎么样?滑瓢的孙子有看头吗?」
背后突然传来声音。转头一看,是赤河童站在那里。
「赤河童大人……」
赤河童的庞大身体静静站到他旁边,铸铎再次将视线拉回下方。
「这个嘛……洗衣服是好很多了。」
「呵呵,洗衣服啊。那战斗方面呢?」
「也不算差。而且那家伙很有心,一心想变强。」
然而,铸铎却接着说道:
「但这样还不行。现在的他还太弱。」
「那鬼凭呢?」
「会是会了,但也只是会使用而已。这种东西不是会用了就没问题,必须巧妙地配合战斗状况来使用。如果能有更多的时间,我是很想把这些技巧都传授给他……」
「嗯。不过那家伙似乎已经等不及要去京都了。」
「是啊……可是现在实在太早了。京都的妖怪真的很强。连我都想跟他们打打看。」
「你是说鬼童丸吗?他一起带来的那两个妖怪,似乎也很厉害。」
赤河童綳着一张脸,摸起脸上的鬍子。
「我砍断了其中一名妖怪的手腕。」
听到铸铎这句话,赤河童咧嘴大笑起来。
「不过,鬼童丸和他们不一样,真的特别厉害。」
铸铎又继续说道。赤河童唔的一声,闭上嘴巴。
「嗯,确实如此。」
「他身上的畏,质量和深度都远远超过普通妖怪。而且挥剑力道十足,也能冷静地判断局势。一定是非常强大的妖怪。」
「鬼童丸现在的名声更胜于江户时代,当然很强,这点毋庸置疑。虽然可能白了几根头髮,但愈老练就愈有可能变得更厉害。」
赤河童说完后,默默地点了点头。
——我打得赢他吗?
铸铎心想。看到厉害的对手,铸铎总是会思考这个问题。自问自答的结果也总是一样,从来没变过。
——不试试看怎么知道?
以必死的决心应战,就一定能得胜——铸铎不会抱持这种幼稚的想法。这不是战斗专家该有的态度。
铸铎开始想像自己和鬼童丸战斗的情景。他的内心没有丝毫恐惧,有的只是高昂的斗志。
他知道这股冲动来自于远野妖怪的本能。远野的妖怪忍者,身上都流着好战的血液。
「铸铎,你想出去打一场吗?」
赤河童出其不意地问道。
「出去打一场?」
「嗯。想和滑瓢的孙子一起去京都,共同奋战。你现在不是在想这个吗?」
「和那家伙?怎么会。」
铸铎坚决否认。
好想离开远野试试自己的身手——若说铸铎从未这样想过,那一定是骗人的。但这种心情并未和陆雄连结在一起,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要共同奋战的话,我会选择更厉害的妖怪。那家伙才刚学会鬼凭,是个连毛都还没长齐的超级新手。我才不管他是什么奴良组的小头领,不过是个养尊处优的少爷罢了。总之我绝对不会跟他变成伙伴。」
「喔?怎么突然说起人家的坏话来啦?」
「这是我真正的想法。」
「我也曾经跟你一样。」
赤河童的视线飘向远方。铸铎回头望向他。
「以前那家伙的爷爷来这里的时候,我也跟现在的你一样,对他没什么好感……我承认他确实很强,但那张嘴巴实在太嚣张了,开口开口都是他的宏愿。那时我就在想,这滑瓢算什么东西啊。」
铸铎点点头。
「但是,最后我沦陷了。」
「沦陷?」
「他有一种魅力,还有那股气度。我就是被这两种东西征服了。」
「不会吧?大人您会被征服?」
赤河童点点头,表示肯定。
「我想跟随这个男人——虽然这世上很少有人能让我有这种感觉,但这种人确实存在。就是那家伙的爷爷。」
赤河童指了指下面的滑瓢之孙。此时的陆雄完全不知道遥远的上方正进行着这么一段对话,只是默默地在洗衣场对着洗衣板埋头苦干。
「滑瓢就是这样的男人。如果那时我不是首领的话,说不定早就跟着他走了。」
「跟着他走……」
铸铎一边低语,一边望向陆雄。
——我会跟随这么弱小的男人?
这怎么可能。铸铎还是忍不住立刻将答案转向否定的方向。
此时,赤河童的声音持续说道:
「也罢,反正你不一定会跟我一样被他吸引。不过他毕竟是滑瓢的孙子。不知不觉间,搞不好哪天就闯入你心里了,就像他爷爷对我做的事情一样。」
赤河童笑着说完后,便离开了铸铎身边。
铸铎在原地愣了好一阵子。「闯入心里」这种说法,令他有一种不寒而慄的感觉。
「不知不觉间,闯入别人的心……」
铸铎露出近似怒视的表情望着陆雄,一边轻声反覆道。
﹒
三
砍柴这份工作,还是让陆雄陷入了苦战之中。
原本只是反覆用斧头将切成块状的原木劈成两半的单纯作业而已,无奈数量实在过于庞大。后来陆雄发现不能光用蛮力去砍,应该要利用斧头的重量,于是便愈做愈轻鬆。但在学会这一点之前,仍花了陆雄不少时间。
洗衣服、清扫浴室和烧洗澡水也一样。虽然已经比一开始顺手许多,但一天当中仍有大半时间都被这些见习工作给困住。
——继续做这些事真的没问题吗?应该多练习实战方法才对吧……
从第一天开始,陆雄就一直将这样的想法压抑在心里。在阴错阳差下学会「镜花水月」之后,这份感觉又更强烈了。
可以的话,最好取消所有的见习杂务,一整天都做实战演练。自己的鬼凭还不够完美,也想多磨练一下其他技巧。然而以铸铎为首的一行妖怪及其他妖怪在内,都不允许陆雄这么做。除非见习工作结束,否则谁也别想站上实战场。
对总是想赶快练习实战的陆雄而言,每一次杂务都像一场与焦虑搏斗的激战。不过,远野一家里偏偏有一个讨人厌的家伙,常常让陆雄烦不胜烦。
——土彦这混蛋!
陆雄一边砍柴,一边暗自咒骂。
叫做土彦的经立就是那个讨人厌的家伙。经立是一种经年累月后渐渐妖怪化的动物。远野里的经立则是猿猴或御犬(狼)。
土彦是猿猴的经立。经常妨碍陆雄做事。
事情发生在昨天。当陆雄背起塞满洗好衣物的袋子,準备爬上石头的时候,突然有果实从附近的树林飞了过来,而且不只一颗。接二连三的果实,彷彿大雨般倾注而下。
受到惊吓的陆雄脚边一滑,掉到下面去。虽然撞到了背部,但没什么大碍。不过当陆雄看到从袋子里飞出来的乾净衣物沾上泥土的时候,他不禁大为光火。此时,一阵笑声从上面传来。
抬头一看,土彦正坐在从树林伸出的巨大树枝上。旁边的树枝也有许多经立,不是坐在上面,就是将身体弔挂在空中,八成都是土彦的同伴。
「陆雄,这样不行喔。怎么跌了个狗吃屎呢?」
土彦边说边朝陆雄丢了一颗果实。果实击中他的手背,陆雄忍不住破口大骂:
「土彦!你搞什么鬼!害我又要重洗一遍!」
然而土彦只是露出傻笑,似乎不想道歉,反而觉得陆雄怒火中烧的模样十分有趣。
「远野的经立会丢一堆果实来吓人,你要好好记住喔。不过我说陆雄啊,你好歹有四分之一的妖怪血统,怎么可以连这点果实小雨都躲不过啊?」
「你们说对不对?」土彦左右张望,似乎在徵求伙伴的同意。「是啊!就是说呀!」其他经立也高声附和道。
「忽然丢过来,怎么可能躲得掉!」
「喔?是吗?你的畏可以让身体突然消失,用这一招不就行了吗?对了,不然用鬼凭也行,就是看得见却摸不着那一招。只要使用这个招式,就不会被果实打中了。」
「我干么连在洗衣服的时候也要发出畏啊!」
「任何时候都不能解除畏的状态。」
土彦突然严肃地说道,但立刻又变回笑脸继续说下去:
「铸铎老师不是也曾经这样骂过你吗?这样不行喔,要好好听老师的话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