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外婆一起坐上救护车,在上午十一点半时抵达医院。
化妆师女孩被推进加护病房(ICU),外婆被送到诊疗室,老妈和我则被带到最高楼层的个人病房。老妈为了联络老爸和七重先行离开病房,而十郎跑去参观那女孩的手术,因此只剩我一人留在这偌大的房间里。加上没什么事好做,我就从大扇窗远眺窗外。这家医院似乎紧临着鸠冈公园,我的眼下儘是一片广大的常绿林。虽说是紧临,但鸠冈公园佔地辽阔,所以距我们刚才所在的那片落叶林区有一段相当远的距离。
话说回来,这是间豪华的病房。墙上挂着一台薄型大萤幕液晶电视,还有专用的浴室和厕所。一张鬆软的沙发靠墙摆放,配置的冰箱也附有自动製冰功能。电视对侧的墙上则装饰了一幅色彩鲜明的大海图感觉简直就像渡假饭店。
就在稍过十二点的时候,换上住院病患专用睡衣的外婆坐着轮椅进入病房。而推她进来的人,正是出去联络家人的老妈。外婆的右脚踝以石膏固定着。既然急救队员刚才说过骨头看起来应该没断,所以我想是骨裂或挫伤吧更重要的是,我还有一件非问她们不可的事情。
「究竟是怎么回事?总该要跟我说清楚了吧。」
刚才那股操纵我身体的寒气在老妈的吩咐下出现,却又在外婆的指示下消失。它现身的时机,我也只能联想到老妈和外婆头上了。
「医生说是轻微的挫伤。一般来说只需贴酸痛葯布就没事了,但你外婆上了年纪,所以在完全复原前都要以石膏固定住。」
老妈一面帮忙外婆移动到床上,一面说明外婆的伤势。
「我要问的并不是这个」
「被捆成这么大一包,就算不痛也觉得痛了呀。」
外婆打断我的话。这两人无视于我的追问,继续谈笑说道「哎呀,明明就很痛啊」、「这点小伤没事的啦」她们明明知道我的意思,却故意扯一此一无关紧要的话题。
「别以为你们这样就可以把话题岔开!」
「知道了啦,何必那么大声嚷嚷那个恶灵是因为装置炸药的地点不慎,破坏了原本封印的盒子才会跑出来。」
才刚说完她竟又避开重点。算了,反正我也想知道这件事。
「我不是要问这个啦!你们知道在我身体里究竟有什么吧?」
我不自觉地抬高嗓门。外婆和老妈面面相觑后,微微地叹了口气。
「你无论如何都想知道吗?」
听到外婆这么问,我便用力地点点头。见到外婆直视我的眼神,我两眼坚定地凝视回去。外婆再次叹口气,摆出一副拿我没办法的态度微笑。
「好吧,那就告诉你。」
在外婆的指示下,老妈从冰箱里拿了一瓶利乐包苹果汁。她打开瓶口,将果汁倒入纸杯摹内。接着外婆把原本摆在边桌上的包包拿了过来,并从包包里取出一袋比平常还小的枫糖包。然后把糖浆加入老妈準备好的苹果汁里,轻轻摇晃纸杯加以混合之后递给我。
「把这杯果汁喝下去。」
递过来的纸杯中只散发出苹果香气。我坐到床边把果汁一饮而尽,味道也是一般的苹果汁。当我反问这是什么时,外婆随即爽快地答道:
「安眠药。」
哼嗯~~是安眠药啊什么!?「等等!你怎么可以喂孙女喝那种东西」
呜哇全身无力。从手中滑落的纸杯发出了碰到地面的微小声音为什么外婆会随身携带这种葯啊?
「我会守在这里的你们就好好地见一面吧。」
外婆温柔地轻抚我的头我不行了,眼皮重得令我睁不开眼睛。
意识已经
我闻到一股浓郁的植物香气。
刚才还那般沉重的眼皮,此刻却轻易地打开来。我站起来环顾四周,发现我被一座深邃阴暗的森林围绕,还有感觉可怕却又美丽的湖泊。头上是无数紧星和一弯明月好眼熟的景色。
我一面走在从岸边延伸至湖中央的栈桥上,一面眺望湖面的星空。天风吹拂下,湖面就像是明镜般映照着夜色。被上下星空包围的我,有种彷彿飘在半空中的感觉。
站在栈桥前端,我试着回想起之前来到这里的记忆为了保护朋友而差点被卡车碾过的我,被那股寒气操控身体,举起手挡在眼前并将卡车击飞出去。我也因那股冲击力被弹向后方,掉落至地面后失去意识等我睁开眼时已经身在这座森林里了。当时也和现在一样站在这座栈桥的前端,接着
「当我回过头时,那家伙就出现了」
我喃喃自语并仰望天空。天上的繁星多到令人头晕目眩。我闭上双眼,星光就彷彿浸染了全身似的。
「你说的那家伙是指我吗?」
这时我背后突然传来一道声音。没有脚步也没呼吸声只听得到衣服摩擦的细微声响。我用力地做了深呼吸后回过头去。
「八重,我们又见面了。」
在明月的照射下,他那面露微笑的脸庞与我极为相像不对,几乎可以说是一模一样,简直让人误以为是在照镜子般神似。
「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我对着那家伙提问~~心中有种彷彿是对着自己说话的奇怪错觉。
「如果八重你想知道的话那我就告诉你吧。」
这个个子比我稍矮些,穿着及膝白色和服的家伙走到我面前。大为敞开的胸前没有丝毫隆起的弧度,体格看起来也稍微比我结实一点。
「我们果然长得很像虽然有男女的差异。」
「你果然是男人。看你的胸部一片平坦,我就在猜想你该不会是男生吧。」
如果我是男儿身的话,大概就是这种感觉?看起来似乎和现在没什么两样,这点令我不禁悲从中来。
「那玩意儿也在喔,要看吗?」
「谁要看啊!」
我抓住他打算掀开和服下摆的手予以制止。他的手腕令人感到意外地冰冷。男子露出温和的微笑,轻轻触摸我的脸颊。他冰冷的手掌夺去我脸颊的热度。
「其实我一直想像现在这样和八重说话。」
为什么这家伙要如此温柔地对我微笑呢?
「你到底是谁?」
我笔直地注视着他的眼睛。我的脸倒映在他那微微眯起的眼眸里。他不发一语地坐在栈桥上,并牵起我的手要我坐在他身旁。当他晃动浸在水中的脚趾时,从脚边形成的半圆状波纹便随之扩散开来。星空从湖面消失,这时湖面上却浮现了一棵非常巨大的樱花树。彷彿脚下有面大萤幕似的。
「这是我最遥远的记忆。而在这之前的,全都」
视野的前方,好像有某种白色物体沿着樱花盛开的粗树榦爬了下来。
「被这家伙给吃掉了。」
那是一条白蛇。
「我被那条蛇咬了之后便失去意识。当我醒来时,人已经在家里了。」
他的脚一晃动,画面立刻随着波纹切换成不同场景。
起身看看四周。在铺有杨杨米的宽敞房间正中央,孤零零地铺了条棉被。枕头边坐了一名身穿华美和服的女人模样长得有点像老妈。
「我的记忆彻底消失。所以,当时我连她是自己母亲的事都不记得。」
母亲是这张脸,儿子更是和我如此相似,这代表
「这个人是我的祖先?」
「没错。我是很久很久以前,承袭了园原家血脉的人。」
「你说的很久很久以前是多久呢?」
他微歪着头回想,「应该是一百八十年左右吧」。一百八十年前的话不就是江户时代吗?
「真的是有够久的」
「不过,我死的时候是一九五九年的春天。」
换句话说,以今年二千零三年来算的话那就是四十四年前啰?
「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会说明的你先看这个。」
他指着水面。水面正显现出一只表面被贴满了符咒的盒子。
「这是在秋本家见过的东西。」
说到秋本,他是之前导致我和恶灵交战的男人。
「这是将恶灵封印起来的盒子。没有特别名称,就单纯被称为『盒子』。没有盒盖,一旦封印后,就必须破坏整个盒子才能打开。相对于盒子」
他的脚咻地晃动一下。
「你应该见过这个吧?」
出现在波纹之后的,是那只眼熟的白色盒子。
「这个被称为『御盒』。」
打开边长十公分的正方体盒盖,从中延伸出一道白色光线,这时影像静止。
「这道白光名为『白神』,是一种类似寄生虫的生物。」
「寄生虫?不是神吗?」
「确实有人把它当成神来崇拜但它并不是神。」
他静静地凝视着湖面,眼眸中倒映着眼前那幅影像。
「每隔五十年也不见得能够发现白神的蹤影,它是一种非常稀有的生物。家族中并没有人知道白神究竟是如何诞生于这个世上的。听说从很久很久以前也就是从神话时代开始它就存在了。」
就算跟我说什么神话时代,我一下子也会意不过来总之就是身世成谜的生物吧。
「它无法单独存活。必须寄宿在动物体内,一旦灵魂接近它的宿主,它就会从体内伸出一道光将灵魂吞噬。」
原来那道光是专吃幽灵的啊
「白神缠绕灵体后,会将灵魂幻化为光。那道光则成为白神的一部分,而那个部分让光得以增长如此一来,便能吃到更远处的灵魂了。」
也就是长大的意思吧。
「对了,你刚才说它都寄宿在动物的体内对吧?可是为什么又装在那只盒子里呢?」
难不成那只盒子里,装了什么极小的动物吗?
「能成为宿主的动物,似乎存在着一种『这只猫可以,那只猫不行』的莫名条件。因此白神没办法轻易捨弃它的宿主。採集成为宿主的动物之血涂在盒子内侧,再将它放在附近并烧死动物后,白神就会逃进盒子里。只要盖起来,直到打开前好像都不会跑出来的样子。」
「好像?这是什么意思啊?」
「因为我没有亲眼见过实际情况这是我请教一名从野猪身上诱出白神的人,要他告诉我究竟是如何办到的。」
他略怀歉意地如此说道。比起那种事,我比较在意的是诱出白神的方法。放血并烧死动物的行为如果发牛在现代,肯定会被保护动物团体控告的吧。
「真是残忍的捕捉方式只不过为了收服幽灵,有必要做到这种地步吗?况且变成光的幽灵不是都可以成佛吗?」
当我问完,他立刻看着我的眼睛缓缓摇头。用非常认真的表情回答我「并不是这样的」。
「即使幻化为光,灵魂的意识也不会因此消失。而是被白神所擒并剥夺自由。」
「那么,你是指他们一辈子都无法成佛啰?」
「不,如果单单只把它装在御箱内不餵食灵魂,白神就会渐渐缩短最后消灭。一旦消灭之后东缚就随之解脱,灵魂也得以成佛不过八重,白神的身体一年只会缩短一公分而已。」
一年一公分?外婆驱使的白神长约两公尺左右。假设以那只白神为标準大小来看,被他捕捉的灵魂将超过两百年以上无法成佛并失去自由。要是美果姊和十郎碰上这种遭遇一想到这里,我就害怕得全身发抖。
「那样幽灵未免太可怜了。」
「不仅如此。白神随意吞噬灵魂,一旦没有灵魂可吃,就会驱使宿主攻击人类。而且那些几乎都是十几岁的年轻人八重,你应该知道有些人会成为幽灵,而有些人却不会吧?」
被他这么一问,我点点头表示知道。美果姊和十郎死后都成了幽灵,但我外公却没有。
「我也无法说明清楚为何会发生这种现象但园原家的教义是认为,只要对现世还留有强烈眷恋之人,死后就容易成为幽灵。」
「所以它才会袭击十几岁的年轻人啊。」
这正是人生刚要起步的年纪,应该每个年轻人都会对这个世界感到强烈眷恋吧。莫名其妙被杀,连灵体也随即被吞噬真是悲哀。
「因此我也遭到了袭击。」
这是指那条白蛇曾是白神宿主的意思吧?
「而且我运气更差,因为我具有成为宿主的资质。」
「咦?」
他踢起水花。水花因月光照射而闪耀,落在水面之后又形成无数的波纹。这时湖面上已经不再出现任何影像。
「说来话长,你愿意听我娓娓道来吗?」
他抬头仰望一弯明月说道。我轻轻点头回答「好啊」。
我十四岁的时候被白神寄生,那道冲击让我几乎失去了所有的记忆。唯一残留下来的,就是从蛇体伸出的白光钻进自己胸口的景象。我想可能就是那个关係,导致我的体内一片空白。
之后两年的时光里,我拚命回想起一些话语或是日常生活的行为。幸亏有部分记忆早已深植体内,所以我不必花十四年的时间重拾过去的岁月。虽然不管怎么努力也唤不回记忆,但我母亲详细地告诉我过去,为我填补了那道缺憾。
听母亲说我丧失记忆的那天,发现我倒地不起的人就是父亲。附近的村子里有孩童遭到白神袭击,而当时被人目击到的宿主是那条白蛇在追逐白蛇的途中,一边凝视蛇的爬痕一边沿途追蹤的父亲,在一处樱花轻轻飘然舞下的山丘上发现了乾涸的蛇尸,以及一动也不动的我。
原以为我被杀害的父亲哭泣着抱起了我的身体,这时却发现我尚存一丝气息。总算鬆口气放下心来的他,思索着理应为宿主的白蛇为何会断气?然而他一个人也解不出答案,于是他就从宅邸招来其他随从一同讨论。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这孩子拥有成为宿主的资质,于是被白神寄生体内。
接受了这个结论后,从此我便被隔离在一旁的厢房里。因为家中住有族人担任灵媒时各别附身的不同灵魂从前的伟人、拥有高强灵能力的祖先、以及医生等等大家都一起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所以若是白神从我体内出来吞噬那些灵,后果将会不堪设想。不过由于母亲和僕人都一直陪伴在我左右,因此我不觉得寂寞。
到了十八岁时,我才注意到身体成长停滞的现象。虽然大家认为应该只是成长迟缓,但经过了四年时间却完全没有任何变化果然还是会令人感到奇怪那是白神对我的第一个影响。
白神的数量非常少。御盒也是代代相传之物,没人详知关于白神的事情。虽然族人记载的文献中写有白神的资料,却没有依附在人类身上的例子。因此我必须自行设法将它赶出体外。
最令我感到恐惧的,就是自己是否也会像动物一样去攻击孩童?但类似那样的徵兆却丝毫不曾发生。
到了二十岁时,就在大家已经绝口不提我年纪的某一天,一名孩童灵迷路闯进了厢房。
当时我在向阳处睡午觉,所以并没注意到灵魂闯进来的事。正当我觉得阳光快让我的头髮烧起来因而起身之际,立刻发现眼前坐了一名年幼的少女灵。但是什么事也没发生。白神并未从我体内跑出来。我试着触摸她,但少女只是笑嘻嘻地微笑着,并没有幻化为光。
于是我心想,至今被隔离的这六年究竟算什么。由于当初决定将我隔离的当家已经过世,所以由他继承家业的儿子向我深深低头表达歉意。如同我之前所说,没人听闻白神依附在人类身上的例子,因此我心想隔离也是必然的处置吧。当我笑着说「这事你就不必放在心上了」,他随即带着複杂的表情点点头并离开房间。他和我是同年出生的,我们曾一同宾士于山野中,曾是一起玩到忘记太阳下山的好友。虽然起初他还很羡慕我能保有孩童的模样,不过态度却逐渐显得冷淡,最后也不再来厢房找我。而我又回到主邸生活,但在人群中所感受到的孤独却远比被隔离时更为强烈于是,我自愿前去支援驱除恶灵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