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眼前可说是一片惨淡。

战后归还的莱凯涅军就驻留在王都近郊，古连与艾蜜莉和雪莉娜一同漫步在阵中，四周所听见的儘是伤兵们的哀号呻吟，还有遭到重挫的重骑士们失魂落魄的叹息声。

返回王都的诺福克军只剩下重骑士十名，以及一千人左右的兵力。当然有些部队是受到暴龙铁骑兵袭击而四散逃窜，但不能乐观到期待他们能够活着回来。

放眼望去也可见到早一步归还的杰佛逊军的身影，全军所受到的损害虽较诺福克军为轻，却瀰漫着浓厚的绝望气氛，毕竟遭到仅仅二十骑的暴龙铁骑兵单方面蹂躏，会这样也是无可厚非。

其它的军队大概是为了王都的守备，以及今后的反击行动而召集的诸侯兵力，不过数量少得令人不敢置信。

三人无言的从这些部队旁走过，然后搭上事先準备好的马车。

他们穿过王都的城镇前往王宫，平常因商人和顾客而人声鼎沸的主要街道，如今却是冷冷清清，路上虽有行人，但个个表情都显得阴暗，可能是杰佛逊军惨败和诺福克军溃败的消息已经逐渐传开了。不过纸包不住火，就算想要隐瞒，消息还是会不胫而走吧。

古连等人才下马车，就有一位贵族出来迎接他们。

「艾蜜莉殿下！幸好您平安无事！我可是担心得连晚上都睡不着觉啊！」

笑开了鬆弛的脸颊，张开双手站在艾蜜莉面前的人，就是杰佛逊伯爵阿鲁丰斯·阿瑟·杰佛逊。

「当然啊，我怎么可能败给那种程度的敌人，不过还是感谢你前来迎接我。」

艾蜜莉得意地说道。

只见杰佛逊伯爵摇晃着凸出的肚子，露出满面的笑容。他肥胖的体格和日前所见丝毫未变，然而他也和麾下的士兵一样满身是伤，秃额头上缠绕着绷带，身体也闻得到带有熏香的刺激药草味，浑圆的脸上更显露出疲劳的神色。

「确实如您所说，不好意思让您见笑了……我军根本无法抗衡暴龙铁骑兵，而您却能击破他们……只能说您真不愧是【铁球公主】。」

「这么理所当然的事，你就算夸我我也不会高兴的。话说回来，我倒想让你看看米妮落荒而逃的丑态啊。」

杰佛逊伯爵的讚美，艾蜜莉完全不当一回事。

「而且说老实话，击杀那些暴龙铁骑兵的人并不是我。」

她笑嘻嘻地拍了拍古连的肩膀。

「杀死他们的人是这家伙喔。」

「是古连大人……啊。」

只见杰佛逊伯爵脸色一变，看起来一副不悦的表情，原本温和的眼神中也蕴藏了负面的感情。

「可是艾蜜莉殿下，古连大人……诺福克家是……」

古连紧咬嘴唇，他很明白杰佛逊伯爵想说什么。

引起半岛军叛乱的人是古连之兄帕西，他与敌国威伦斯特王国暗中勾结，配合其进攻里应外合，为了引起国内的混乱，不惜夺走年幼国王加史珀鲁的性命，甚至还加害亲生父亲诺福克公爵乔瑟夫，以及兄长杰洛姆。

就算把这场战争的原因归罪于诺福克家，古连也是一句话都无法反驳。

杰佛逊伯爵对艾蜜莉宣誓效忠，他会这么愤怒是可以理解的。

「杰佛逊伯爵，你应该知道现在该纠缠的并不是古连吧？」

艾蜜莉打断他的话说道。

「但是……不，很抱歉。」

他口称抱歉，看着古连的眼神却依旧锐利险恶，然后杰佛逊伯爵就像是要挥去这种感情似地背过身来。

「您一定累了吧，请随我来。」

除此之外，杰佛逊伯爵对古连再无言语，只是自顾自地向前走，而古连等人也跟随其后。

王宫虽然并未直接受到战火摧残，然而景况却与古连出击之前大不相同。负责警卫的重骑士和士兵的表情僵硬，或许是感染到他们心中的紧张感，下人们的脸上也都不见笑容；就连点缀中庭的葱绿草坪、沐浴在阳光之下的洁白宫殿，看起来也都像褪了色一样。

「把目前情况报上来吧。」

听到艾蜜莉这么问，杰佛逊伯爵仍旧是愁云惨雾的表情。

「自从被艾蜜莉殿下击退之后，威伦斯特军就加强包围河岸要塞。」

「也就是说，他们并没有往南方进军啰？」

「是的，可是与我出击前相同，他们仍持续在北方村落烧杀掳掠，範围也有逐渐扩大的迹象。」

「原来如此……」

艾蜜莉点头摸了摸包扎在额头上的绷带，那是日前与率领威伦斯特王国军的【风血公主】薇儿海米妮·布夫巴尔特战斗时所受的伤。

「进行焚烧村落的是那群暴龙铁骑兵是吧？」

「正是如此，而为了对抗敌人，我们也召集了众诸侯的军队，只是……」

从杰佛逊伯爵的表情，以及郊外聚集的军队规模来看，不难想像结果并不乐观。

随后艾蜜莉等人被引领到王宫的一间房内。

小房间里只有他们四人，古连与雪莉娜仍未解除武装，身上的甲胄声响听起来格外刺耳。

「募集不到兵力的理由很明显……对吧。」

艾蜜莉双手盘在胸前，背靠着墙壁喃喃说道。

「因为现今的莱凯涅王国缺少能够统帅众诸侯的人。」

「假如……古连的老爸或是加史珀鲁还活着的话该有多好……现在的情况总是让人不自觉地这样想啊。」

听到艾蜜莉这句话，杰佛逊伯爵露出心情複杂的表情，他与诺福克公爵水火不容，同时又是反加史珀鲁派的人，然而就如同艾蜜莉所说，他也很清楚如果诺福克公爵他们还活着，现状也不至于会这么悲观。

在失去父亲、得知加史珀鲁的死讯之后，又眼见诸侯们逐渐分崩离析，这样的假设古连自己也不知幻想过多少次。乔瑟夫拥有强大的影响力，而加史珀鲁亦逐渐显现出王者的资质，这些都是古连所能认同的事，自从认清父亲的另外一面，古连就对他深恶痛绝，结果却等到他过世之后才体会到父亲的伟大之处。

「但是死去的人不会活过来。」

艾蜜莉坚定的语气，斩断了古连与杰佛逊伯爵对过去的留恋。

「王位空悬……是吗。」

艾蜜莉面无表情地说道。

「若艾蜜莉殿下至少还有王位继承权的话……不，现在说这个也无济于事。」

艾蜜莉不久前才将王位继承权归还，虽然在加史珀鲁去世之后，已经失去原先避免与亲王派斗争的目的，不过却不能因此推翻在神前的宣誓。

「现在拥有第一顺位继承权的是那只猴子吗？」

「【猿猴骑士】……艾尔尼斯特·爱鲁玛·雷克塞德。」

与年迈的父亲一同率领半岛军的那名重骑士，古连也曾与他交手过。

他虽然被诺福克军俘虏，不过日前接获回报，他在暴龙铁骑兵袭击的时候，趁乱逃回自己的领地去了。杰佛逊伯爵之所以对古连投以充满敌意的视线，自然是知道古连放走他的事。

「可是那男人不可能继承这个国家，更何况他是这次叛乱的主谋，必须受到制裁。如果他是连这点道理都不懂的笨蛋，这时候可能早就在主张要继承半岛派梦寐以求的王位了。」

「还有另外一点，王家远亲那些人也不提出他们的继承权，不过这是理所当然。」

艾蜜莉不禁叹了口气，除了艾尔尼斯特之外，当然也存在其它流有王家血统，或是拥有继承权的贵族。

「当一个快灭亡国家的国王没什么意义。」

「艾蜜莉殿下…………」

杰佛逊伯爵慌张地大喊，艾蜜莉却只是乾笑了几声。他无法继续说下去，虽说杰佛逊伯爵是从王家分出去相当偏远的分支，不过却也是拥有王位继承权的一名诸侯。

「……算了。」

她从容地环视这个房间。

「抱歉，能不能暂时让我们三个人静一静呢，刚从战场回来多少有些疲累。」

杰佛逊伯爵正想对古连怒目而视，却先被艾蜜莉冷冷瞪了一眼，只见杰佛逊伯爵吓得身体震了一下，他随即匆忙地行礼告退。

「是我失礼了，那么我就此告辞。」

杰佛逊伯爵深深鞠躬后抬起头，转身离开了房间。

此时房间里只剩下艾蜜莉与古连、雪莉娜三人。

艾蜜莉整个人往椅子上一躺，再次吐了一口大气，不知是真如她所说是因争战疲累，还是有其它原因让她感到疲惫，仰望天花板的艾蜜莉看似颇为虚弱。

「喂，古连，我问你一个问题。」

「……」

「依照目前情况，如果集合莱凯涅王国全军与威伦斯特……与米妮一战，结果会如何？」

「与薇儿海米妮……是吗？」

根本不用冷静思考也知道毫无胜算可言。

或许是察觉了古连心中的动摇，艾蜜莉瞄了他一眼，却没有多说话，古连虽然有些迟疑，不过还是开了口。

「首先单纯就兵力上来说，敌军的兵力在我方之上。如今罗顿山岳要塞沦陷，敌军可以轻易调派大军从山道入侵，再加上对方又有暴龙铁骑兵。」

薇儿海米妮亲自率领的暴龙铁骑兵只靠区区二十骑，就足以让杰佛逊军败退了。

「与之相比，正如同艾蜜莉殿下方才所说，我方缺少领袖，连招募兵马都有困难，而且最糟的就是可能会有人背弃莱凯涅王国转而投敌……如果在这种情况下与之一战……」

古连无法说出「会输」这种话，因为他是为了保护艾蜜莉以及他所重视的人们而战，所以不管对方是谁、有多少人马，只要艾蜜莉决定要战斗，那么古连就会继续挥动武器，与她并肩作战到底；而且他也不想被打倒。

即使下定决心，莱凯涅目前的现况却绝望到难以挽救。

「那么雪莉娜……！」

艾蜜莉不瞧接不下话的古连，直接对随侍在旁的装甲侍女雪莉娜问道：

「我判断战况不利，决定直接退守城内，这样对方会如何应对？」

和表现出态度动摇的古连不同，红髮装甲侍女的表情丝毫未变，只有那闪耀着沉静光辉的眼睛稍稍眨了一眨。

「我认为威伦斯特军焚烧原本应该要佔领的村落，理由就是为了要引诱莱凯涅军出城，在野战给予致命的打击。」

她说的没错，若是考虑到往后的统治，攻击村落其实是无意义的行为，日前杰佛逊军之所以出击，也是为了制止他们的烧杀掳掠。

「威伦斯特军是大规模的远征军，长期战一定非他们所愿。如果莱凯涅王国军不与他们正面决战，那么他们很可能会增加对村落和小都市的袭击。」

「也就是说，他们的暴行还会南下扩张是吧。」

「是的，国民所受的伤害也会扩大。还有，若是在那之后对方没见到效果，或许会一口气攻陷河岸要塞，然后再对王宫展开攻击。在那个时点确实也可以退守城内，这对远道而来的敌人是有效的手段，只不过要顾虑到诸侯士气低落，以及国民、都市、村落遭受的损害。」

艾蜜莉对此不置可否，只是凝视着天花板，焦躁不安地皱起了眉头，然而那湛蓝的眼眸却像是在注视着远方一般。

「遭受过无数次战火牵连的土地……世上也有那样的地方啊。」

雪莉娜点点头，艾蜜莉这突来之语，古连完全摸不着头绪。

「那是还没遇见你之前的事啦。」

或许是察觉了古连的反应，艾蜜莉看着他说道：

「在我遭遇亡灵骑士袭击时，救过我的人并不只有麻地亚斯他们。」

「咦？」

艾蜜莉在遇到古连之前，曾遭遇身穿黑色大甲胄的暗杀者——亡灵骑士的袭击，她在那场战斗中失去了亲近的家臣们，古连的师父——被尊为莱凯涅最强重骑士的【盾】之麻地亚斯也是其中一人。

关于他临死时的情况，古连只听过片断的说词，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到除此之外还有其它人救助过艾蜜莉。

「那是谁呢？」

「是一群有趣的家伙。」

艾蜜莉只说了这句话，眯起的眼中充满怀念之情。

「就当作是报答他们的恩惠吧。」

她一边说一边露出苦笑，但看得出她并不觉得不快。

「事情很单纯啦，古连，看来我比自己想像的还要贪心呀，只有酒池肉林无法让我满足。」

她说得好像连自己也无可奈何一般。艾蜜莉说着说着站起身来，那清澈的碧眼直视着古连的眼睛。

「那我要再问你一个问题，古连。在这样的状况中，要怎样才能让莱凯涅王国上下一心？」

「这个……」

她强而有力的目光让古连不由得退了几步，但是艾蜜莉却不管他而继续说道：

「加史珀鲁死了，你父亲诺福克公爵也死了，如今拥有整合诸侯力量的人只剩下麻地亚斯的儿子——领有公爵位阶的贝雷斯佛德公爵，以及贵族名门的杰佛逊伯爵而已。然而贝雷斯佛德公爵年纪太轻；杰佛逊伯爵则因其性格树敌甚多，更让人无奈的是他心中亲王派、反加史珀鲁派的情结依然根深蒂固。」

一切都如同艾蜜莉所说，这个国家如今并没有人可以统合诸侯，宣誓仪式时所展现出的团结已经完全崩溃了。

「要是加史珀鲁陛下还在的话……」

古连说到一半才注意到自己的失言，那种事不用说也知道。

「是啊，我也是打从心底这么想。」

「对不起……」

「没关係，你说的是事实，我也一直这么认为。」

古连想道歉却被制止，艾蜜莉此时挂着悲伤中带着温柔的表情。

她低下头，稍稍吐了一口气。

「好了……！」

她语气强烈地说着，同时猛然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