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真九郎还在念幼稚园的时候,首次知道世上有暴力集团存在。
当时银子的家在不少地方欠下大笔债务,因此经常会有许多凶神恶煞的大汉上门讨债,欠钱的人其实不是银子的父母,而是银子的外祖父当朋友的保证人而产生的债务。知道这些详情已经是长大后的事情,然而在年幼的真九郎眼里,那些大汉就是代表「可怕」这两个字。真九郎有几次想找银子玩,却在银子家的门前被大汉们的大吼大叫吓得跑回家,那些人还曾经闯到屋子里面,用球棒把真九郎和银子正在游玩的玩具打碎,真九郎的父亲非常喜欢棒球,所以真九郎也有一支塑胶球棒,不过他根本没想过球棒会变成可怕的兇器,那时候甚至吓得小便失禁,事后还被银子哄了半天,实在是奇耻大辱,到现在也偶尔会被她取笑。
真九郎也对警察完全没有插手一事记得一清二楚,银子曾经告诉真九郎世上有暴力组织,而且还是受到社会认可的集团。
「听说这就是必要的邪恶根源,反正世界就是这个样子。」
当时,一副小大人样的银子用冷冷的语调如此说道。
即使记忆已经随风而逝,但是重要的事情必定会留在心里的某个角落。
随着拉麵店的生意渐有起色,负债也逐渐还清,讨厌暴力集团的银子却仍然对他们十分痛恨,真九郎也一样,虽然红香曾说可以善加利用那些人,实际上真九郎也的确利用过他们,但是深植心中的厌恶感并没有消失,他认为自己和那些人绝对不可能合得来。
「接下来」
真九郎吐出一口气,藉此把讨厌的记忆抛到脑后,让意识回到眼前的现实上。
极宝会国内最大暴力集团的分支之一,成员将近二百人。在八层大楼入口的告示板上,八楼的部分清楚印着「极宝会事务所」,以下的楼层全部都是融资公司,它们实际上都是属于极宝会的分支,换句话说,整栋大楼就是流氓的城堡。这种组织在国外一般都是藏在地底下,大概只有在这个国家能够如此光明正大地打着招牌却又不会触犯法律吧?虽然这栋大楼座落于闹区角落且行人众多,但是每个人都是快步通过,没有人敢在这里多加停留,因为从楼上射出的子弹把路人打死的例子不胜枚举,也或许为了保护警察的安全,附近并没有设立派出所,距离最近的派出所也位于二公里外,因此行人就算听到枪声好心报警,所有东西都会在警察赶来现场前就已完全掩饰。随着无法破案的案件年年增加,想当警察的人越来越少,因此目前警界的状况呈现素质降低又严重贪污。
即使如此,这个国家远离战争数十年,在世界标準里仍然认为是个安全的地方,虽然真九郎觉得这个社会有些地方相当异常,但是自己又没有足以指责的智慧,所以只好设法适应并让自己活下去。
真九郎从口袋拿出便条纸再次确认名字。
久能正极宝会的少帮主。
真九郎今天就是为了和这个人交涉而登门拜访这间事务所。
今天早上,真九郎突然接到一通电话,对方是花村幼稚园的园长。花村幼稚园是真九郎和银子以前念过的幼稚园,电话的内容是委託工作,实际上应该说是听园长哭诉比较正确。最近幼稚园被某家恶劣的土地开发公司看中,三天两头就有不明人士跑到幼稚园里闹事,园长担心上课的小朋友碰到危险而立刻报警,不过得到的答案却是「等真的出事再来报案」。数天前,有人闯进园长的家偷走土地权状,虽然窃贼几乎可以确定是那家土地开发公司的人,园长却不敢报案,因为偷土地权状的人留下几张照片,上面拍有园长的女儿、女婿及幼小的孙儿们,园长知道这是无言的警告,如果报警的话,对方就会对女儿、女婿和孙子们下手,就在园长万念俱灰的时候,她突然想起以前在这间幼稚园念过的小孩中有人正在从事纠纷调解人。当初真九郎基于营业上的原则,在入行时就把这件事通知旧识,园长是一位身材圆润的女士,对真九郎和银子都很和蔼,虽然现在腰部有点问题而需要倚靠拐杖走路,可是向来喜爱小孩的她听说还是和以前一样亲切地对待小朋友。
小时候必须抬头瞻望的女士,现在却垂老矣矣哭着恳求自己的救助。
真九郎有点迷惑,按理说既然接下紫的护卫工作,就应该专注在这份委託上,不过到目前为止都没有发生事件,每天都过得十分平静,让真九郎不禁怀疑问题是否都由红香解决了,所以倒是有些余力。真九郎看着紫身穿夕乃赠送的睡衣呼呼大睡,考虑片刻后决定接下园长的委託,于是他立刻向银子联络,请她调查那家土地开发公司的来头,然后等学校下课后就开始展开行动。
因为如此,所以现在真九郎正站在极宝会的事务所前面,他并不后悔接下这份委託,也不因对象是暴力集团而担心,唯有一点是最大的失算。
真九郎看着自己身旁的斜下方。
「这里就是那个叫暴力集团的基地吗?」
紫露出就像準备进入游乐园似的兴奋神情如此说着。
工作时还带着小孩这点根本违反专业的原则,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把她留在公寓里呢?因为真九郎完全讲不赢她。
真九郎原本只说「我要出去工作,晚一点才会回来。」就準备出门,紫却坚持要真九郎带她一起出去,真九郎当然马上回绝。最近的暴力集团开始拥抢自重,火力甚至不输给国外的黑手党,但是紫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并且以挑衅的语气说道:
「喔?原来你学的那个叫崩月流的东西,居然差劲到没办法保护一个小孩吗?」
「这」
「如果发生事情,赶快随便用出一个必杀技解决就好。」
「没、没有那种招式」
「什么嘛,真逊。」
「才不会!崩月流很厉害!」
「不会输给区区流氓吧?」
「当然。」
「那就没问题,我们快走吧!」
「」
真九郎无法反驳「既然有危险,就靠你保护我」如此蛮横又单纯的理由,如果坚持不让她同行,就好像会否定崩月家的力量,就算如此,一般都应该不理会紫自己出发,不过当真九郎匆忙追上穿好鞋子跑出大门的紫时,也不禁心怀「尽量试试看」的心态。每次看紫往前直冲的天真模样,总会觉得自己的迷惘和烦恼都毫无意义似地,虽然自己也知道那只是一时的错觉而已。
有时会认为自己或许是个毁灭主义者。
从家人死去的时候开始,就自然地变成这样了。
不过,他并不想连累别人,无论发生任何事都一定要好好保护紫。
「紫,跟我约好等一下不能乱讲话,这是工作。」
「嗯。」
紫有如宣誓似地举起一只手,但是几乎感觉不到她的紧张感。
明明告诉过她流氓是什么,她竟然还可以一派轻鬆。
真九郎一面认为和自己小时候差好多,一面带着紫走进电梯。
交涉出乎意料地顺利进行。
如果只是一般人,事务所根本就不会理睬,但是换面纠纷调解人的话,状况就会有些不同,好歹彼此都是地下业者的专业人士。虽然他们对年轻的真九郎身边还带个小孩的举动露出一脸怀疑的表情,可是当真九郎拿出银子收集的资料时,对方的态度就完全改变,马上请真九郎走进里面的会客室,而少头目久能正就在里面,也就是指挥开发花村幼稚园土地的人,他的外表看似能干的律师,不过眼神中却闪烁出活在暴力世界中特有的狡猾光芒。
双方面对面坐在沙发上,先彼此说些场面话后就正式开始交涉。久能对紫完全视若无睹,而紫见到真九郎的陪笑表情只露出「又是那种脸」的神情后,就立刻闭上嘴安静地坐在旁边。
关于园长家里被偷走的土地权状,我已经掌握犯人的证据了。
真九郎劈头就说出这句话,当然是吹牛的,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不可能调查得如此清楚,通常对方应该也不会相信,不过,资料上详细记载极宝会和土地开发业者的关係,甚至连干部才知道的内部资料也在上面,因此对方似乎也对真九郎的话感到些许可信度。
真九郎只说出是花村幼稚园园长的委託后,银子就用极便宜的价格提供如此大量的情报,没想到她也是个重视人情的人,更何况她又对暴力集团恨之入骨。
真九郎表示园长不想多惹事端,所以只要对方归还土地权状并且以后不再对花村幼稚园出手,这次的事就当作没发生。一般民众根本不可能在这种条件下完成交涉,因为暴力集团不会认输,他们会为了保有颜面而不择手段,持续骚扰到胜利为止,因此一般民众根本无法对付他们,唯一不怕他们的只有同样是地下业界里的人。
真九郎看向身旁的紫,她对招待的果汁碰也不碰,只是一直盯着久能,似乎对第一次见到的流氓感到很新奇。
久能拿着资料沉默片刻后,就表示自己接受这个条件,接着就叫手下拿来一个信封,声明土地权状就在里面并且交给真九郎,同时也表明不再对付那间幼稚园。能够安稳解决事情才是一流的纠纷调解人,自己虽然还只是三流,不过偶尔也会有进行得如此顺利的情况。
真九郎不禁在内心鬆了一口气,此时
「这家伙说谎。」
身旁的紫突然冒出这句话。
并且伸直右手指着久能的脸。
「这家伙说谎。」
「你」
真九郎本来想说「你怎么突然冒出这句话?」但是在看到紫认真的表情后,就把话吞回肚里。
被指着鼻子的久能则是吃惊地扬起眉角。
「小妹妹,为什么你会说叔叔说谎呢?」
「为什么?」
紫只对久能「哼」地露出冷笑。
「说谎的人会用说谎的表情、声音跟谎话骗人,当然看得出来!」
紫从椅子上站起身,并且用对罪人宣判似的口吻断言:
「所以你在说谎!」
真九郎有些不知所措,紫把原本应该已经结束的交涉又掀起波澜,可是真九郎却从话中感到紫对自己的判断深信不疑。
真九郎转而看向久能,他似乎正在烦恼而沉默不语,一阵子后才浮现笑容。
「真是败给你罗。」
紫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并且得意洋洋地说道:
「世界上只有谎话和真话两种而已。我虽然才七岁,不过这七年可不是白活的,这点程度当然分得出来。」
「原来如此,叔叔真的败给你了。」
久能放声哈哈大笑,并且拿起一根菸叼在嘴上,同时把手伸进怀里,真九郎见到他的举动后,立刻抱住紫趴在地上,随后则响起数道枪声久能握着从怀里拔出来的手枪,面无表情地连续射击,他不只为了确实致紫于死地,也由于被小鬼戳破谎言,因此恼羞成怒而不断扣下扳机泄愤。
听到枪声的手下们接连冲进会客室,只见到客人抱着小孩倒在地板上,背上还开了十几个洞,久能则是把打完子弹的手枪扔到地上,取出镶有宝石的打火机点燃香菸,然后命令手下:
「收拾乾净。」
手下似乎对此习以为常,这种事也可能经常发生,因此手下们毫无感觉地走向真九郎和紫,却忽然见到紫睁大眼睛而大为惊讶。
「久能老大,小鬼还没」
男子的话还来不及说完,就被突然站起来的真九郎反手一拳打中下巴,冲击力道让男子的脖子整个扭曲,在他翻着白眼应声倒下前,真九郎又跳起来用有如疾风般迅速的右脚一踢,把两名站在一起的手下鼻子踢烂,并且在着地的同时用手指攻击另一个男子的喉咙,顺便往最后一人的胯下踹面一脚,最初吃下反手一拳的手下此时才终于碰的一声倒在地上。
一个昏厥过去,其余四个人则是痛得在地上翻滚,真九郎确定他们无法再站起身后,才缓缓地看向坐在沙发上的久能。
「久能先生,你的个性真是讨人厌。」
真九郎对想杀害紫的久能愤怒不已,如果枪口只是对着他倒还好,久能却把枪对着紫而且毫不犹豫地开枪,幸好真九郎用背部挡下所有子弹,如果有半颗打中紫的话,真九郎就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了,不过他至少可以确定现场所有人都会被打得比现在难看。
久能被眼前出乎意料的一幕吓到,只能抓着沙发的扶手不断发抖,嘴上叼的菸也掉在地上。
「原、原来你们是负责战斗的!」
「如果是的话,你们早就死光了,我只不过是纠纷调解人而已。」
当真九郎向前靠近,久能以从沙发上摔落的姿势迅速后退,信奉力量的人面对比自己更强大的力量时,只有屈服一条路。
真九郎则是边注意自己颤抖的脚不被发现,边拿起信封轻轻晃动。
「这个是真的吗?」
久能不甘心地牙齿一直打颤,却也只能承认「那是假货」,他认为真九郎没有分辨真伪的能力,所以打算先用假的土地权状搪塞,等真九郎回去后再派人杀害园长。委託人死后还继续执行工作的人在地下业界非常稀少,真九郎认为自己被看扁了,毕竟自己走进这一行还不到一年,在这个业界算是菜鸟中的菜鸟。
「这间事务所的人全部送进医院,或是现在我们就立刻完成交涉,你想选哪一种?」
亲眼见到手下如此不堪一击的久能早已丧失战意,外面的其他手下发现状况也跑进会客室而想要扑向真九郎,却遭到久能出声制止,并且叫他们去拿真正的土地权状。这样打下去只是徒增伤患而已能做出如此冷静的判断,真不愧是组织的少头目。久能从手下接过信封后,就把信封扔给真九郎,然后指着出口表示送客。
真九郎也认为早走早好,如果被发现自己的脚正在发抖,说不定对方又会继续找麻烦。
「我们走吧。」
真九郎对坐在地上的紫伸出手,而紫则是立刻奔进他的怀里,真九郎把她抱起来,一边用眼睛牵制四周杀气腾腾的大汉们,一边缓缓走出事务所。两人搭着电梯到达一楼并且离开大楼踏上人行道,直到看见路人越来越多才慢慢解除紧张的感觉。
委託差点就失败了,幸好有紫才没有铸下大错。
「紫?」
真九郎正想道谢而看向紫时,却看到她低垂双眼,用小小的手抓着真九郎的衣服并且紧闭双唇,不管紫再怎么聪明,毕竟只是七岁的小孩,这次恐怕是她生平第一次碰到的暴力事件,她似乎对那些朝自己释放的杀意而感到不知所措。
真九郎心想:她没有大哭大叫就很成熟了。
果然不应该带她来的。
自己不应该做出如此轻率的判断,实在非常可耻。
「抱歉,让你吓到了。」
当真九郎一道歉,紫就抬头望向真九郎的脸,随后抱紧她的脖子,真九郎以为紫想要放声大哭,她却强忍哭意,并且只以略带呜咽的语气说:
「不,是我的错。」
倒抽着鼻水的紫这时才猛然惊觉真九郎背后的状况。
「真九郎!」
紫的小手抓住真九郎的脸,惊慌失措地大喊:
「快、快点!你流血了!快点去医院!」
「嗯,等一下再」
「笨蛋!」
真九郎对她认真的表情和声音有点惊讶。
「听我的话,真九郎!赶快去医院!」
虽然嘴上用命令的语句,口气听起来却像哀求。
就像说着「你不要死」似地
真九郎看到紫抓着衣服的手微微颤抖,嘴角不禁轻轻一笑。
并且对这个孩子如此担心自己的举动感到有点高兴。
山浦医院是一间位于工商业区的小诊所,虽然外表十分老旧,但是在地方上的评价相当不错,不论老人或小孩,看诊的当地居民出乎意料地多。这里唯一的医生兼院长山浦铜太是个五十几岁的男子,他在开业前曾经待在国外的战场,以军队士兵与游击队为对象锻炼医术。他总是秉持着医者父母心的信念,不管是对小孩动盲肠手术、替流氓接回砍断的手或是从恐怖分子的体内取出炸弹等等,他对所有病患都一视同仁,山浦曾经说过医生是人人羡慕的崇高职业,真九郎也心有同感,因为他们的工作就是救人。
「真难得,你也会被枪打中。」
山浦看着躺在诊疗台上的真九郎的背,搔了搔头如此说道。山浦的头完全没有头髮,因而露出当初在战场时留下的枪伤疤痕,但是这副模样却不会让看病的小孩感到害怕,因为他有种非常平易近人的感觉。
「一、二、三喂,你被开了几枪啊?你的手脚有点迟钝罗!」
「因为发生不少事情。」
真九郎一边乖乖地接受诊疗,一边回答。
真九郎并不是第一次对付拿枪的对手,如果只有自己一个人,闪躲子弹并不是难事,但在刚才那种状况下只能接下全部子弹,绝对不能让紫受到半点伤害,幸好子弹都被背部的肌肉挡下,完全没有伤到内脏。由于真九郎学过缓和痛觉的方法,因此在紫的面前还能暂时装作没事,不过当自己让紫坐在候诊室而走进诊疗室后,他的集中力就完全崩溃,马上倒在诊疗台上。
真九郎心想:当贴身保镖真辛苦。
山浦拿着镊子从真九郎的背逐一挟出子弹,他熟练地处理粘着血液与体液的弹头,显然完全发挥出在战场上累积的丰富经验。每当镊子磁到伤口时,剧痛就会传遍全身,真九郎只能咬紧牙根勉强忍耐,真九郎坚持不使用麻醉,因为如果打下麻醉,感觉就会暂时迟钝,对保护紫的安全会产生问题,毕竟受伤也是自己的责任,所以这种痛苦也是自作自受。
「你的身体还是跟以前一样结实到吓死人,到底要吃什么才会长成这样?」
「只要努力锻炼,每个人都可以的。」
山浦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他似乎没有像嘴巴上说的如此惊讶,因为他在战场上早就看惯异常的肉体了有人失去两眼、下巴以及双手双脚,却仍然拥有坚强的战斗意志;有人被轰掉半个脑袋,还能走上半天抵达野战医院;还有人的肚子炸开一个大洞,却可以在部下面前发表感人的演说。正因为山浦年轻时每天都活在名为战争的极限状态下,所以他才有办法面不改色地治疗和地下业者有关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