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早上,真九郎带着睡眠不足的脑袋走进学校,并且在人烟稀少且一片寂静的走廊上漫步而行。真九郎经过教职员室前面时,顺便看向布告栏一眼,上面贴着社团活动的消息及校内新闻,还有针对三年级的升学就业说明会通知。真九郎还只是一年级的学生,从事纠纷调解人工作也只有仅仅一年,不过还是得先决定好将来的路。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昨天告别露西后,真九郎不断思考自己的出路,既然已经成为纠纷调解人,当然应该要以成为一流高手为目标,倘若能像柔泽红香一样崭露头角的确再好不过,但是对现在的自己而言,那还只是个遥不可及的目标,也是个不切实际的梦想。真九郎觉得自己确实付出过努力,在崩月家锻炼的八年光阴对他来说是个骄傲,也多少让他增加些许自信,不过那只能算是打好基础,问题在于将来该怎么磨练自己以及累积经验,因此只能努力工作,而且最好是有意义的工作,不是像协寻离家出走的人、为了逮住涂鸦的惯犯而熬夜监视、或是追赶在商店街捣乱的不良少年集团等等,而是更有意义且能够磨练自己的工作,现在做的工作应该都不够格吧。
真九郎一边走上楼梯,一边在脑中思考。
自己其实还满喜欢学校的,说不定会考虑考大学,到时候自己想怎么做呢?奇怪的是,以前的自己几乎没有思考过这种事,也不曾担心过,明明现在赚的钱都用在高中的学费及生活费上,明明就没有半点像样的积蓄,为什么之前完全不会担心呢?
当真九郎终于想出理由时,心中却突然冒出不愉快的心情。
……也许我打算依赖崩月家。
崩月家非常富裕,要是拜託师父的话,他应该会愿意帮忙吧。
这样绝对不行。
这种想法真是太卑鄙了。
至今已经受到他们不少照顾,难不成红真九郎还要继续麻烦他们吗?
自己必须要有所改变成长,恶宇商会的邀约或许是个绝佳的机会,但是心里还是有点犹豫,无法踏出这重要的一步,就和踏进幼稚园的第一天完全一样。走到幼稚园前虽然没问题,却只敢在远处看着年龄相近的小朋友们一起玩耍,迟迟不想鬆开妈妈的手,也不敢独自行动。不论伤脑筋的母亲怎么哄骗或是幼稚园老师亲切地找自己说话,真九郎都听不进去,那时候的自己到底怀着什么想法呢?
真九郎带着郁闷的心情打开教室的门,看到一如往常地首先抵达教室并且开着笔记型电脑的青梅竹马后,真九郎才回想起当时是银子带自己进去幼稚园的……
当时有个戴着眼镜的女孩走到牵着母亲不放的真九郎身旁,并且强硬地拉着他的手离开,完全无视于真九郎的意愿,虽然真九郎拚命地想要甩开她的手,但是当时银子的力气比较大,所以真九郎就这样被拖到房间的角落。真九郎认为这个女孩好可怕,而且害怕得泫然欲泣,此时银子突然递了一本书给他,虽然已经忘记那本书的书名及内容,不过还记得是本图案非常可爱且用色十分漂亮的图画书,被书深深吸引的真九郎接过那本书,并且当场翻开阅读,当他回过神时,发现银子就坐在身旁和他一起看着那本图画书,这幅情景似乎也让母亲放下心,在真九郎没有察觉的时候离开幼稚园,而真九郎并不知道自己不会感到寂寞害怕的理由。
就读国中时,真九郎曾经问过银子当时为什么会过来抓住自己的手,而银子的回答则是「看到扭扭捏捏的家伙就会觉得很不耐烦。」
那时候和现在明明已经经过十年以上,真九郎却觉得自己似乎没什么成长。
真九郎将书包放到座位上,打开电灯以及一点窗户让空气流通,他接着拉开银子前面座位的椅子坐了下来。
并且不经意地对银子提出问题。
「银子,你有存钱吗?」
银子沉默不语,若无其事地继续敲着键盘,真九郎则是拿出刚刚在路上去便利商店买的白色塑胶袋,里面和往常一样装着红豆麵包和牛奶。
银子以单手接过袋子,此时终于做出反应。
「你刚刚说什么?」
真九郎思考片刻,又再度说出同样的问题。
「你有存钱吗?」
「存钱?」
银子皱起眉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银子抬起头回问:
「说吧,你要多少?」
「要多少?」
「这次不算你利息。要借多少钱?要借多久?」
「不是,我不是要跟你借钱啦……话说回来,拜託你不要用那种看着败家子的母亲的眼神盯着我,而且我从来没有跟你借过钱吧!」
「小学一年级的时候,你在上完游泳课要回家的路上说想吃冰淇淋,所以我借你一百圆七次;二年级的时候,你想要到糖果店抽籤,所以我借你十圆五次;远足的时候,你因为弄丢买零食的钱而哭哭啼啼,所以我借你三百圆一次;还有……」
「好啦……下次我会还清的……」
为什么这家伙会把以前的事记得这么清楚呢?
单纯只是因为记忆力很强吗?还是有其它原因?
「那怎么会突然这么问我?你有什么目的?」
「没有,只是突然想到而已……」
「当然有存。」
「多少?」
「八位数。」
真九郎非常后悔自己提出这个问题。
双方的经济能力根本没得比。
现今社会光靠情报就可以赚到不少钱,再加上银子似乎将工作赚到的钱运用到股票等等投资上。
身为情报商的银子已经算是个相当独立的女性。
与真九郎完全不同。
「……顺便问一下,工作还算兴隆吗?」
「我看起来很閑吗?」
连忙碌的程度都和真九郎宛如天壤之别。
而且,真九郎现在手边完全没有工作……
银子以狐疑的眼神看着心情低落不已的真九郎。
「到底发生什么事?」
「你曾经想过将来的事吗?」
「什么?」
「该怎么说呢……这只是我一时兴起的无聊疑问啦,你想过将来的事吗?」
「将来啊……」
银子保持沉默开始思考,并且摘下眼镜用布擦拭,除了在家人及真九郎的面前以外,银子从来不曾拿下眼镜,因为她好像不喜欢此种毫无防备的感觉。摘下眼镜的银子的确看起来比平常的她还要稳重,却也带有些许柔弱感,对银子来说,眼镜或许就像是心理上的盔甲一样。
银子重新戴上眼镜,并且以平常的语气回答:
「如果是你的将来,倒是很容易猜到。」
「嗯……我的将来是什么样子?」
「几年后会流落街头。」
真九郎不禁心想:还真是冷静到极点的分析。
而且现在的真九郎完全无法反驳这个论点。
虽然银子抓住机会说明纠纷调解人多么难赚钱、多么危险以及有多少人转行,不过当她看到真九郎毫不反驳,反而觉得他有点可怜,因此最后以无可奈何的语气:「如果你真的流落到街头的话,就来我家工作吧。」如此加以补充。
「你虽然很笨又抓不到做事的诀窍,不过体力还不错。」
居然把我讲的这么惨……
不过这些话从银子的口中说出来,真九郎竟然不会觉得火大。
真九郎以前曾经想像过和银子一起经营拉麵店的情景,那个梦想还真是令人怀念。
「听起来还不错……」
真九郎的心底瞬间闪过「这种人生其实不坏」的想法。
或许就是因为这个梦想无法实现,所以心中才会闪过这个念头吧。
自己恐怕没办法适应这种幸福的人生,虽然不清楚原因,也许是心里并没有想要过着幸福人生的慾望,也可能是无法想像出具体的情景。一定是八年前的那场事故让真九郎心中的某个部分完全损坏,而且那个部分无法再度修复。
银子以扫兴的表情看着沉默不语的真九郎。
「真的没有事吗?」
「……我有点担心自己能不能继续做下去。」
「你到现在才发现这个问题?」
「嗯,现在才发现的。」
「你还是一样笨……不过这样也好,你总算开始正视现实生活了,那你好好想过了吗?」
「我想过了。」
「结果呢?」
「我觉得是个很难的问题。」
银子则是敲了一下真九郎的头。
真是个严格的青梅竹马。
「你听清楚,『困难』是思考的起点,根本不能当成结论,当然也不是中断点,你这样就和什么都没想一样吧。」
一点都没错,银子的意见总是正确无比。
但是,当初自己却不管她的意见决定成为纠纷调解人。
就在此时,其他同学陆续打开门走进教室,银子立刻将视线移回电脑上,而真九郎则是一边走回自己的座位上一边思考。
「困难」是思考的起点,自己还待在起跑点上。
而且接下来,自己或许根本无法离开那个起点。
随着犯罪率攀升,使用枪枝的伤害案件和以幼童为目标的绑架案件等等也逐渐增加。当社会动蕩不安时,首当其冲成为牺牲品的都是弱者,换句话说就幼童。听说在国外,平均每年都会有上千名孩童遭到绑票,而且找不回来的受害者超过半数以上,然而此种事件也在日本逐渐蔓延。绑架犯的理由大多是赎金、个人变态的兴趣或是纯粹想玩玩的心态,就因为这些微不足道的理由绑架孩童,大部分的孩童都会被撕票,或是在心中留下极大的创伤,因此各小学也对此种现状实施几项对策以求改善。就以离星领学园一百公尺左右远的小学为例,他们开始鼓励家长到学校接送小孩,另外还废除戴黄色帽子的规定,虽然当初就是基于安全考量而开始戴起黄色帽子,不过由于会让人一眼认出是低年级学生,在当今社会里反而徒增危险。真九郎认为这些小型对策非常微不足道,但是大举改善现状且建立完备的防範体制说起来简单,实行起来却是困难重重,即使曾经因为发生过凄惨的幼童绑架案件,而让学校开始倡导集体上下学,大家的危机感却持续不到半年。话说回来,就算是率先开始实施这些对策的美国,孩童被牺牲的犯罪率也只升不减,也许这个世上根本没有真正有效杜绝犯罪的方法吧。
「孩童的牺牲虽然令人难过,不过就某个方面来看,他们算是一种供品,所以大多数的人才能托他们的福平安地生活。」
住在五月雨庄4号室的爱于魔女曾经提出这种奇怪的见解。
能够让大家掌握幸福的国度,或许永远都只会出现在梦中吧。
真九郎一边想着这些事,一边走进小学旁的文具店买瓶弹珠汽水,为了不让汽水洒出来,真九郎小心翼翼地将弹珠压进去后打开盖子,并且动手翻阅报纸。他顺手将银子看完的报纸带出社办,报纸上的头条新闻则是最近地下铁在行驶中会突然打开车门的事件。事情是发生在早上的巅峰时段,因此有不少乘客被甩出车外而造成死伤,引发这件惨剧的原因并非系统上的问题,而是包括司机在内的少数人刻意设计的漏洞,所以才会造成轩然大波。媒体们连续几天不断大肆报导,包括兇手的动机、今后的对策还有如何安抚家属等等,即使真九郎将注意力放到小事件上,也一样令他感到郁闷不已——将侵犯幼小女儿的过程拍成影片在网路上贩售的父亲;以汽油烧死双亲的小学男生;声称是改造手术,以小刀切开自己两个月大小孩的肚子,还将家里的垃圾塞进伤口造成小孩死亡的未成年父亲,而未成年的母亲竟然在一旁笑着观看等等,让真九郎完全说不出话。
真九郎将目光移到国外的新闻上,却发现国外更加夸张,其中某桩发生在豪宅的杀人事件特别引人注目——某个鼎鼎在名的好莱坞导演被砍断脖子,葬身在自家的豪宅中,虽然豪宅里有超过十人以上的专属贴身保镖,但是全员皆被砍断脖子,听说那位导演从来不吝于捐赠大笔金额,是个远近驰名的慈善人士,因此上面还刊有几位名流人士为他的死讯感到悲痛以及谴责兇手的言论。现在尚未掌握到有关犯人的线索,真九郎认为恐怕是职业杀手做的好事,从执意砍断脖子这点判断,就知道犯人是个并非精神异常的一流杀手,真九郎曾经听红香说过,手段高明的杀手绝对会让目标没有起死回生的余地,红香还说:「不做到这样的话,有些人就真的会逃过一劫。」
总之这是个人心险恶的世界,真九郎不耐烦地翻着报纸,他的目光突然停在平时不会留意到的文章上,内容是某位学者喟叹现代年轻人总是毫无根据在认为船到桥头自然直,因此浑浑噩噩地过着日子。
真九郎不禁心想:自己好像也跟这些年轻人一样。
既没有像样的积蓄,也没有继续工作下去的目标,即使如此却不採取任何对策,自己不就是个浑浑噩噩的年轻人吗?照现状来看,很难想像五年后的自己会怎么样,也许会像银子所说的流落街头吧。
老实说,恶宇商会的邀约让真九郎十分心动,最大的魅力就是他们会定期介绍工作给自己。如果是像恶宇商会如此庞大的组织,应该有机会接触到像样的大工作,就可以累积到前所未有的经验磨练自己;要是遇上觉得不适合自己的工作,露西曾经说过真九郎有权利拒绝,听起来还不错。
那么,真九郎为什么如此犹豫不决呢?
搞不好只是因为「害怕跟组织扯上关係」吧。
因为对真九郎来说,那是个未知的世界。
当初在幼稚园里不敢放开母亲的手,那个懦弱的自己还活在真九郎的心中。
「……时间差不多了。」
真九郎看着手錶确认时间,并且将报纸及空汽水瓶丢进垃圾桶里,便走向小学的校门,校门附近随处可见与真九郎目的相同的人,这些都是来接小孩下课的父母们。此时有群低年级学童从鞋柜走往校门,当中有个特别醒目的学生,虽然身着小男生的及膝短裤,但是从一头长髮及可爱的面貌便可以判断出是位货真价实的少女,这名少女即使背着不习惯的红色后背式背包,依然昂首阔步前进,胸前的名牌则是写着『一年三班九凤院紫』。
紫与班上女同学在校门前告别后,便发现到轻轻地挥着手的真九郎,她马上就跑向他的身边。紫是班上脚程最快的学生,面对一股脑儿地跑向自己的紫,真九郎温柔地接住她的身体。
「真九郎!」
紫抱住真九郎的腰,满脸喜悦地抬头看着他。
「谢谢你来接我!」
「不客气。」
虽然周围充满相似的光景,不过像真九郎与紫此种毫无血缘关係的人应该很稀少吧?就算有人觉得这两人的关係非比寻常,但是出自好奇想与九凤院家扯上关係的人却出乎意料地少。大财团九凤院的女儿——这名少女的身分最近才浮上檯面,或许受到九凤院巧妙的情报控制,媒体完全没有相关报导,但是一般民众并不在情报控制的範围内。如果对紫有特别待遇,一定会引起其他学生的家长反弹,学校也许是因为设想到这点,所以立即改变态度,将紫当做普通学生看待,说不定这也是九凤院家下的指示,不过就现状来看还算顺利,倒还不是这么严重的问题,虽然当初有人将紫当作珍禽异兽般,现在顶多只会远远地观看,而紫也渐渐地习惯学校生活。小孩的适应能力非常优秀,紫更是出类拔萃,和紫一起生活过的真九郎非常清楚这点。
「真九郎,你看这个!」
紫在真九郎面前摊开一张纸,原来是张国语考卷,上面有用红笔写着一百分及导师「考得很好!」的评语。
「嗯?还满厉害的嘛!」
真九郎摸了摸紫的头,紫则是舒服地眯起眼睛。
紫才刚上小学没多久,成绩却十分优异。为什么真九郎会知道这件事呢?因为紫都会拿考卷给真九郎过目,虽然有时候也会考得不好,即使如此,紫仍然会毫不畏惧拿给真九郎观看,彷彿希望真九郎能够知道有关自己的一切似地。
「嗯!我们回家吧!真九郎!」
紫牵起真九郎的手,神采奕奕地迈步前行。
像这样两人一起放学回家不知道已经是第几次了。只要时间上可以配合,真九郎都会来接紫下课,因此常常得跷掉下午的课或回家前的班会时间,虽然银子不会摆出好脸色,不过这些对真九郎来说都只是小问题,真九郎认为重要的事当然应该优先处理。
「学校里的生活过得还快乐吗?」
「嗯,很快乐。」
紫满怀感慨地点了点头。只有在刚开始上学的时候,紫才会做出在午餐时间跑出校外、和真九郎一起吃亲手做的便当等等荒唐的举动,现在的紫已经非常清楚在学校里必须遵守「校规」。对紫来说,与同年纪的孩童一起度过学校生活充满新鲜感,所以她看起来比先前更有精神。
「世界上还有很多我不知道的东西,我很敬佩真九郎念书念到高中的向上心喔!」
「谢谢夸奖……」
紫夸大的说辞让真九郎忍不住露出苦笑。
为什么真九郎会上高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