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生还
红真九郎并不喜欢占卜。
特别是电视和杂誌上的占卜,可以说他对那很讨厌。每当电视上的播音员说到「下面是,今天的占卜环节」,他就会马上换频道,在杂誌上看到『本周星座运势』之类的,他就会跳过那页。明明没有这种愿望,却要被告知自己的运势。他讨厌这样。相信和他有同样感觉的人应该不在少数。可即便如此,电视和杂誌上的占卜节目依然在继续。顽强的继续着,绝对不会消失。这是为什么。如果不是因为媒体的不厌其烦,那说不定是因为有「想知道自己的运势是人类的本性,任何人也逃脱不了这种慾望」的这种思想基础。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这应该就是对的吧。平时对此避之惟恐不及的真九郎现在也想知道自己的运势。非常想知道。这种心情已经强烈到了,要是旁边有个电视,他就会马上坐在前面等占卜节目开始;要是手边有本杂誌,他就会马上最先翻到那一页;要是都不行的话,就算去找个占卜师也可以的地步。
他非常想让那告诉自己今后会怎样,该怎么办才好。
在离黎明尚未到来的天空下,真九郎这么想着。
十二月十七日。周四。凌晨二时三十五分。
真九郎现在的位置是,闹市区。
说得更详细的话,是在一条离市中心很近的深夜的闹市区上。他一个人走在林立着酒馆、量贩店和卡拉OK房的大街上。不管夜再怎么深,这种地方也是不会睡去的。前后往来的,是下班的上班族和学生样的年轻人。便利店正放着和圣诞节相关的曲子,在已经拉下捲帘门的药店前,醉汉正大声谈笑着。
闪烁的霓虹灯。纷杂的活力。前方吹来的,隆冬的寒风。
「好冷……」
真九郎不由得蜷起身,肩簌簌的抖着。
天气预报说,昨天最低气温是六度。不过已经是第二天的现在,应该会更冷吧。空空的肚子。积攒下的疲劳。胸口的钝痛。而且在这种连上衣也没有的状态下,冰冷的风就像刀子一样。只是在行走,就已经很消耗他的体力了。要是附近能有个温暖的被窝,他恨不得马上就钻到里面去。
可是,坚持吧。忍耐吧。
这饥饿,这疲劳,这疼痛,这寒冷,就是自己还活着的证据。
是自己还留有希望的证据。
自己应该为这感到高兴才对。
他边吐着哈气边前进着,在快走到车站前的时候,真九郎第一次停住了脚步。
在人行横道的对面,他发现了自己很不擅于应付的人。
那是每天二十四小时营业,全年无休的公僕。
而且运气更不好的是,对方已经注意到他了。
虽然换条路走很简单,但如果对方追过来的话只会白白浪费自己的精力和体力而已。
那么,该怎么办?
真九郎一边搓着手一边烦恼着,然后他决定了。
虽然不太情愿,但要尝试下。
这里就下定决心,前进看看吧。上前询问的中年警官,彷彿有让真九郎对警察所抱有的信赖提升五成般的和善。他会毫不怀疑的就相信真九郎所说的,因为些小事和父母吵架离家出走,在街上漫无目的游荡的时候被一群可疑的家伙纠缠,抢走了自己的上衣和钱包,陷入了走投无路的境地这种可怜遭遇,大概,是因为真九郎现在的样子真的很让人同情吧。那警察说着「这还真是个灾难啊……。算啦,年轻时总会发生很多这样的事的」同情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并把真九郎送到附近的派出所保护起来。不只给了他买车票的钱,还准许他在头班电车出发前呆在那里。随后那警官严肃的留下句「我知道这很难说出口,不过一定要好好和父母联繫下明白了吗?」后,就再次回去执行深夜巡逻的工作了。真九郎向着那背影深深的低下了头。
虽然是让人大喊着人心不古,日夜不停发生不愉快事件的世界,但是,这并不是全部。因为还有一小部分善意在好好支撑着它。所以,这世界还没有完全终结。还没有完全腐朽。而能遇到这些许的时机,就是说上天还没捨弃自己吧。
派出所里虽然还有一名年轻警官,但他好像并不关心真九郎,一句话都不说。他像扔的一样把案卷和圆珠笔丢到真九郎面前,便马上回到自己的办公桌,摊开杂誌看了起来。控诉被酒吧黑了的上班族,被流氓欺负了的醉汉把派出所当作避难所来用并不少见。那年轻警官认为真九郎不过是被打劫,自己就应该能写了吧。从那不断打着哈欠的样子来看,他或许在对夜间值勤心怀不满。真九郎说了句「承蒙您照顾了」,便走进码放着柜子的派出所里。因为里面没有椅子,真九郎只好坐在地上。虽然从便道那里能清清楚楚的看到自己。不过只要能让自己避避风就已经很好了。饥饿和胸口的疼痛,就靠意志忍耐下吧。
「总算能鬆口气了……」
把背靠在墙上合起眼,真九郎做着深呼吸。
就这样静静的,慢慢的,笼罩在真九郎全身的紧张感平稳了下来。
虽说这里离五月雨庄还很远,但这下,总算是能鬆一口气了。呆在这里安全性很高。比较头痛的回家方法,现在也算是解决了。虽然离家出走和被打劫是在说谎,但钱包丢了是真的,不过那警官会给自己坐车的钱真是太令他感激。真九郎自己也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丢的钱包。大概,是在自己逃跑的时候吧,不过自己没有记忆。因为那时候根本没有顾及这些的余力。那时自己深陷入无我的境地,完全没有精力关心周围的事。
不管怎么说,毕竟真九郎在数小时前,刚和怪物战斗过。
这一切都是以他走访了年幼的少女濑川静之后开始的这次工作,寻人为开端的。
所寻人物是她的姐姐,名字叫濑川早纪。为寻找她,真九郎行动了起来。花费数日收集情报。了解濑川早纪的为人,知道她是为了处理身边的事而离开的,也查到了在一年前,她的双亲已被什么人杀害。于是真九郎根据目击者的证言,潜入了非法赌场。确定了与她失蹤相关的重要人物。虽然事情到这一步都很顺利,但那以后发生的就太糟了。自己摔了大跟头。赌上互相寻求的情报与红髮少女展开争夺战。在苦战之末,真九郎自那赌场逃亡。而最后,还被逼到走投无路。
在已经能恢複冷静的现在,他很清楚。
那时已是山穷水尽。自己毫无抵抗之法,对手也没有留给自己一丝逃走的机会。
可儘管如此,自己仍能逃脱危机是为什么?
都已经疲惫不堪了还能平安来到这里是为什么?
这些真九郎自己也说不清。他只能说发生了意外事件。
很难看的挨了一击溃败在地的真九郎面前,突然黑了下来。
那是能吞没视觉的,黑暗。
……啊,失去知觉了吗。
「十秒后就恢複。快点逃」
是个年轻女性的声音。
这是人为造成的停电。在月台被黑暗笼罩的现在正是绝佳的机会。自己之所以能在瞬间理解这话的意思并行动起来,大概是因为脑中还残留有冷静的部分吧。真九郎从地上爬起来,凭着自己的记忆在黑暗中奔跑着。连滚带爬的冲下旁边的楼梯,跃过自动检票机来到街上。即使注意到自己背后的车站已经亮了起来,他也只是一头向前狂奔着。心无杂念的奔跑着,终于,他来到了闹市区。
就是因此,现在他才会在这里。
『真九郎。如果遇到万一,你要会随机应变知道吗?要是感到有危险,就马上回来。如果觉得事情不妙,那就马上逃跑。明白了?』
想想自己失败会失去的东西,那今晚只要能逃掉就算是胜利了。实际上村上银子是正确的。她一直都是正确的。不过在她的判断中自己唯一不能理解的,是她为什么会一直和这么不成器的自己是好朋友。只有这点他不明白。
真九郎看了看手錶,已经是凌晨三点半多了。
离头班电车大约还有一个小时左右。等自己回到五月雨庄的时候,太阳也已经升起来了吧。回到房间后要先治伤,之后吃饭。再来就是赶快换制服去上学。看起来没什么睡觉的时间,那只好在上课的时候睡了。
不过话说回来,那时救我的到底是谁呢?
他觉得自己会毫不犹豫相信那声音是因为自己曾经听过。可不管他如何绞尽脑汁寻找,也没能找到与那相符的声音。那是个压住声调,将各种特徵抹杀掉的声音。是只能让那表达的意思留在对方脑中的发声法。而使用这种方法的什么人,当时,在那地方……。
地板颤动着。是人的脚步声。
真九郎的呼吸停住了。
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个自己曾见过的巨汉。
他是个全身黑衣,身体整个就像铁打一样的男人。
「你好像是……那赌场的……」
男人毫不理会惊得目瞪口呆的真九郎,向他走去。他动作缓慢的接近过来,毫不掩饰的把那原木般粗壮的腿踢了起来。风压。是前踢。真九郎迅速用左臂挡住,手臂麻掉了,受到胸口伤痛的影响,他紧闭的口中发出「呜」的软弱声音向后跃去。在落地的同时,就当场蹲下了。
男人毫无感情的自真九郎头上报出自己的名字。
「我是,恶宇商会的杰基耶夫。记住了吗?」
「……记住了」
那赌场是在恶宇商会旗下的。因此赌场管理人是组织成员也是理所当然。
真九郎忍受着不断上涌的痛苦,悔恨的咬紧住牙齿。
……可恶,竟然这么难缠!
危机尚未离去。依然在持续。
这巨汉出现在自己面前,就表示的是这种意思。
而且,那怪物大概也在附近。
「到外面来,小子」
杰基耶夫毫无语气的命令道。虽然事态的变迁已经让真九郎陷入混乱,但他还是无法违抗这命令。不管怎么说,在这狭小的空间里,自己是无处可逃的。
真九郎看了看那警官,他只是在旁边看着,就像已经放弃了一样。退到墙边,不愿正视自己。不管是谁都会爱惜自己的生命。这以他的职业来说虽然是个问题,但就生物来讲,这是个明智的判断。真九郎没有责怪他的意思,站起身把案卷和圆珠笔递了回去,说着「告辞了」施了一礼后走到派出所外。
而在那里迎接他的,是寒风和开朗的声音。
「噢,出来了出来了!」
自己猜中了。
那红髮少女正单手拿着酒瓶靠在街边的护栏上。
她在暗黑世界中的绰号是,《孤人要塞》。
「嗯,自那以后……过了三小时四十分了吧?你还真会逃呢。车站停电的时机很漂亮。那个,是你事前準备好的?还是说,那不过是个偶然?要是那样的话就更~厉害了」
星啮绝奈这么说着愉快的笑了起来。
她为什么会知道自己在哪儿?
关于这方法,绝奈很爽快的说给他听了。
主要是因为,真九郎犯了两个错误。
第一,把自己逃跑的地方选在闹市区。
另一个是,忘记了自己和恶宇商会的关係。
「接到部下报告的时候真是吓了一跳呢。你的名字就写在我们会社的黑名单上……。将《铁腕》和《大脚》打败,还和《断头台》战成平手?很辉煌的战绩嘛。不过,也正因为如此,想找你非常简单」
危害组织利益的人,当然会成为被监视对象。作为那其中的一个手段,组织利用了某种东西。就是在当今社会,公共场所中必然会存在的东西。不知疲劳的机械之眼。无数的监视摄像头。绝奈就是通过它们检索平时就在监视下的重点注意人物『红真九郎』的位置。找到。之后直接前来。也就是说在这种情况下,不管真九郎怎么拚命逃跑,还是费尽心思在哪儿潜伏下来都是毫无意义的。真九郎太小看组织的力量了。
在他前面,是红着脸的星啮绝奈。而后面,是无言的杰基耶夫。
而相对的,真九郎现在身负重伤,体力也仅剩少许。
要老实评价这眼前事实的话,只能说。
……太糟了。
能让自己抱有希望的要素等于零。不管怎么想,要平安度过眼前的危机都是不可能的。
看到垂头丧气却还在勉强握紧拳头的真九郎,绝奈一脸不可思议的「嗯?」了一声。
「你从刚刚开始为什么一直这么消沉?」
「你问为什么,那是因……」
「啊,是争夺战啊!抱歉。那事的话已经算了。因为争夺战今天就此结束」
「……」
「这是因为,在你逃跑的那段期间,发生了点麻烦事」
在满不在乎大笑着的她面前,真九郎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今晚实在是发生过太多事了。那势头就像马上要超过他所能承受的範围一样。
结束?那就是中断的意思了?
自己在车站被逼到走投无路的时候,她说过「讨厌半途而废」的。
可现在这又是怎么一种心境变化啊。
在这种紧要关头,在这么有利的情况下,她为什么会这么做?
绝奈不管在那里困惑不已的真九郎,从容的把酒瓶送到嘴边。那是45度的白兰地,格拉帕。在义大利是作为餐后酒饮用的。在把那瓶酒喝掉三分之一吐了口热气后,绝奈开始说明事情的经过。
那麻烦的发生是在真九郎从车站逃跑的数分钟后。正当绝奈也随后来到街上,準备开始追蹤的时候。她手机上收到一条简讯。发信者不明。简讯上只简单的写着『在总社大厦安装了炸弹』。之所以没有将这作为普通的胡言乱语处理,是因为看到接下来收到的第二条简讯上所写的内容。
「第一级机密。我社所在地,以及详细记录着相关的警备情况……。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人发来的,不过绝不是个简单人物。没準,是红君你认识的人?」
绝奈试探的向真九郎看去,不过他没有任何反应。
不管心里有没有数,这时候保持沉默是正确的。
这也是自己现在能做到的,微不足道的抵抗。
看他没有什么反应,绝奈就继续说明道
「因此呢,虽然平时对这种威胁向来是不加理会的,但这次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决定应对一下。四处联络,动员人手,直到一个小时前才完成安全检查。不过,也是在同一时间察到你的所在……所以我就觉得很扫兴。就算现在把你绑了,或是完全击溃也让我不大高兴的起来,就是这样的感觉明白了吗?所以,今夜就到此结束了。发简讯的犯人交给总社去找,而我为了準备明天的会议也要去睡一下。如何?情况都明白了吗?」
「……嘛,基本上是」
在四处徘徊着鬼魅魍魉,充满权谋术数的暗黑世界。如果能结成恶宇商会这种规模的组织,应该会削减很多恶意吧。站在真九郎的立场上来说,这只能解释为意外的幸运。
不过还有一点让真九郎放不下心。
「那个,你就是为了说这些……而特意到这里来的?」
像这样的口信,只要让部下来就足够了。就算是因为争夺战是由她本人引起,也没必要亲自在这种时间到这种地方来。
对真九郎的疑问,她笑着回答道
「我会到这里来呢,是因为,无论如何也有话想要问你」
「是什么……?」
「今晚的感想」
真九郎马上就理解了这话的意思,觉得有些吃惊。
她所要听的,并不是单纯的感想。谁是胜利者,谁是失败者。谁是强者,谁是弱者。她想确认的是这个。她只是为了听对手亲口说出,才来见自己的。无聊的执着。不过这也正是她的特性。
真九郎不想含糊其词,正直的说道
「……是我败了」
「谢谢你能够承认」
绝奈眯起眼睛开心的笑了。
那毫无疑问是胜利者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