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看过电视。
直到在学校的课堂上亲眼所见。
我从未看过漫画,直到在学校跟朋友借漫画来看;我从未用过电脑,直到学校开始上电脑课。
听摇滚或流行音乐、打电动、去朋友家或电影院、逛街购物或参加派对,这些我都从未经历过;当然,我也没有吃过速食……
由于我能够上学,因此才稍微知道那些事物的存在。
知道那些受世俗污染、不洁事物的存在。
「为什么今天这么晚才回来?」
我一回到家,便看见母亲等在门口。
「呃、今天放学比较晚……」
「多敏妮克!」
母亲尖锐的叱喝声让我缩起了身子。
「不準说谎。」
虽然我的确是说了谎,然而母亲的认定仍让我感到难过。
「快说!今天为什么这么晚?」
「呃……因为朋友带了很有起的东西来,所以我跟着他们……」
坦承一切让我感到害怕。
对上帝忏悔并不会遭到指责,但是母亲却不一样。
「是漫画吗?」
「我只有看一点,真的只有一点而已。」
虽然说谎是罪,但是用谎言圆谎则是大罪。
为了圆谎而捏造不在场证明,则是无可饶恕的罪。
「今天你得看圣经,你要好好反省。」
「可是我昨天已经……」
「那么,你记起来了吗?你能随便找一段背给我听吗?」
我顿时语塞。
背给我听──这样的要求太高了,我实在办不到。
「今晚不准你吃晚餐,听到了吗?」
「……听到了。」
母亲总是说到做到。
如果我犯了大错,就得被绑在柱子上挨打。
又甚至,若我犯下了无可饶恕的罪的话……
***
生活当中的食衣住都办求俭朴,所听的音乐是圣乐,所拥有的书籍只有教科书和圣经。
去教会是绝对的义务,不只是星期日而已,只要稍有空閑,我就会被带到教会听神的教诲,别无选择。
这对我来说,是场漫长且无聊的苦行──
「你真不乖,多敏妮克。」
在牧师传道时,我没有乖乖静坐在长凳上不动。
祷告时的态度不好。
打呵欠。
……每当我在教会做完礼拜,大多都会因为这些理由遭到训斥。
「为什么你不能像你哥哥吉姆一样呢?」
「对不起。」
大我一岁的哥哥和我截然不同,他才10岁就已经记住许多圣经中的内容,备受双亲期待,当然他也很少挨骂。
特别的哥哥与不长进的妹妹,不过,哥哥倒是一直对我很好。
「这样下去,全家只有你不会被神拣选喔。」
「对不起!」
我拚命道歉,有时会紧抓着母亲的手臂,有时则是哭泣道歉。
不会被神拣选──这对我来说,是最大的恐惧。
当近期可能发生的世界末日来临时,人世间只有随时常保忠诚及清廉的极少数人能够被伟大的主所救赎;到时未被主所选中的人,只能和世界一同毁灭。
我光是想像就感到害怕,实际上,我曾有数不尽的夜晚,因为脑中浮现那样的光景而大声哭叫。
──为了不变成那样,就必须随时都严厉地约束自己,就算是小孩也一样,你听懂了吗?多敏妮克──
每当我为此哭泣时,身为牧师的父亲就会来到我的枕边,这样温柔地告诫我。
但是,父亲总是很快就离开。我的父亲似乎是相当受欢迎的牧师,经常有许多教会邀请他去讲道,所以父亲经常不在家;而他也对我这个总是无法成为模範基督徒的女儿开始感到厌烦了……我肯定这并非我想太多。
我相信──相信这一切。
想来也是,一个不知道外界的孩子,持续与一切媒体及外界潮流断绝,那么所能获悉的资讯便相当有限。
虽然我是受恐惧驱使,但是我仍选择努力。
可是,我始终无法让自己保持专注,我也无法理解圣经中的教义,至少无法做到像哥哥那样。
我不能和其他人一样,如果我没有比他人优秀,就得更努力成为一名优秀的基督徒,不能懈怠,否则我就会被上帝抛弃。
我一直都坚信着,直到遇见那个人为止。
***
奥运奖牌得主的滑冰教室──
1998年春季,那是小学校外教学的一环。
我在过去的课堂上也有过滑冰的经验,我记得那是穿上装有金属的怪鞋,在冰上比快的一种运动。
由于我待在处处都被限制的家庭,因此只有要学校才能有放鬆或娱乐。在这当中,我对滑冰特别感兴趣;在滑溜溜的冰上滑行,那种脱离现实的感觉始终让我难以忘怀;由于即将有第二次接触滑冰的机会,使得我在前一天晚上兴奋得几乎无法入眠。
校外教学的舞台,是从学校搭乘巴士约要一个小时才能抵达的滑冰场。
一到现场,便开始滑冰教室的课程──
所谓的滑冰教室,其实只是名目,因为那个拥有奖牌得主头衔的女性,几乎任我们自由地在冰上玩耍。
我天生拥有不错的运动神经,我跑得快、跳得远,在球类运动方面也很有天分,但是,我的双亲并不认可像社团活动那类『世俗』的价值观,我在家里能做的运动,仅有跑步及单调的锻炼,就连简单的舞步都不被允许。
于是,产生了对平日封闭感的反作用力。
当时9岁的我,对自己在冰上毫无节制、尽情飞驰的行为,有着如此的分析。
***
──当我目光与其接触的瞬间,我的灵魂就被深深吸引。
我在电视画面中看见的光景,让我难以相信那是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东西。
在那个平衡稍有不慎就会摔跤的滑溜冰上,为什么能够做出那种动作?
我看见身穿白色与金色服装的女性起跳、在空中旋转、落地,由于这些都在短暂的瞬间发生,我甚至连她转了几圈都看不出来,而且,为什么她还能够用单脚落地呢?
纯白的舞台、壮阔的音乐、色彩鲜艳的服装;滑行、跳跃、旋转、微笑……
我在封闭与束缚中所培养的些微想像力,早已被眼前的景象彻底颠覆。
我从来都不知道,花式滑冰──我从不知道有那种东西的存在。
电视中的女性固定在一处持续,她维持站姿的旋转速度越来越快,轮廓也逐渐模糊,那看来简直不像人类能够办得到的动作。
电视里头响起了热烈的欢声。
电视外头也响起了热烈的欢声,我发现身边的所有人都纷纷起立鼓掌喝采。
白底金色的色泽,随着高速旋转不断闪动,绽放出耀眼的光芒。
同时,那看似会随模糊轮廓而融化的女性,也让旋转逐渐减速……接着,她高举双手,停止旋转──
……那是在一个月前,在名为奥运的舞台上,一种名为花式滑冰的运动;而在那里华丽舞动的女性,现在就在我们眼前,胸口挂着铜牌。
她的名字叫沙托勒·葛罗夫。
「能让各位看得这么高兴真是太好了,我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了呢。」
当电视在播放她长曲表演的时候,班上始终喧闹不已的同学们,通通在听到沙托勒开口的瞬间安静;此时,我也在围成半圆的同学当中听她说话。
「获得我视为最大目标的奥运奖牌虽然才一个月,但是我身边已经产生了很大的变化,而且那还不是金牌呢!这下子,让我又深切体会到自己做出一件大事了。」
她以平静的态度,还有更胜平静的优雅口吻说道。她那和滑冰一样流畅的语调深深吸引了我。
「不过,无论何时都不迷失自己是很重要的,各位也要一直抱持着自己的目标。虽然每个人的人生都不一样,但只要拥有目标,就绝对不会偏离正途喔。」
……目标。
我心中涌现一个单纯的疑问。
──目标,是什么样的东西?
「光是听我在这长篇大论也很无聊吧,有人想问问题吗?」
我毫不犹豫地举起手。
……我甚至不知道该如何说明,总之,我努力想表达我自己所身处的状况。我明明努力想得到双亲肯定,但是我却连圣经都记不住,和哥哥相比起来,我只是个不长进的人,还总是被骂。
我害怕有一天大家会对我厌烦,而且我再继续这样下去,可能不会被上帝选中,如果那样的话──
「……我明白了。」
沙托勒对我露出了温和的微笑。
为了不顾地点、不顾场合,一逕儿把自己现状一股脑儿丢出的我,为了向奥运铜牌得主寻求帮助的我。
「我很感谢你愿意对我说这件事。」
……我感觉自己被一双温暖的手包住。
「你叫什么名字?」
「多、多敏妮克·米勒。」
「多姆……这样好像在叫男生呢,不然,我叫你朵拉可以吗?」
内心的喜悦让我用力地点头。
「你听好,朵拉,祷告虽然是很重要,但是还有比祷告更重要的事。人并不是那么地坚强、清廉,任何人都会怠惰、犯错,可是这些上帝通通明白,上帝所欣赏的是明白自己的缺点,仍儘可能努力改善自己的人。」
我专注地聆听她说的每一句话,我的视线没有移开,也没有眨眼。
「如果换成是你呢?假设一个是从一开始就紧缠着自己,只知膜拜、请求的人;和另一个靠自己最大的力量尽完一切努力,直到最后才求自己帮助的人,如果上帝要带人上天堂,你觉得上帝会选什么人呢?」
……我甚至没有察觉她在问我问题,沙托勒露出微笑继续说道。
「当然,也不会有要人事事都依赖上帝的牧师,可是这个世界上却有很多那样的人,如果不留意的话,你也可能会变成那样喔。」
听到她这么说,我不禁咽了一口口水。
「每个人要面对的状况都不一样,这种事不能一概而论,所以你要用你自己的想法,从现在置身所处的状况中去发现自己的目标,如果你打从心底觉得,你找到的目标值得你赌上自己的人生……」
我感觉有东西轻轻碰触自己的颈项,那是一种引诱──
「有些时候,也是得强行辟开道路的。」
我体内有某种东西遭到诱发,感觉就像某个塞子被拔掉,我内心涌现出未知的兴奋。
──我本能地领悟了。
对新世界的渴望──没想到这种感受竟然会一直沉睡在我的体内。
「这也是我想对大家说的话,大家都有听懂吗?」
沙托勒的视线,又再度移到班上同学的身上。
「无论面对任何状况,能尽自己全力努力的人一定会得到上帝帮助,我祝福你们每个人都有明白这个道理的一天。」
……一道细微而明确的光线,让我确立了自己的目标。
为什么那时候会选择花式滑冰──之后,无论我怎么想都得不到明确的答案。
我只知道沙托勒在我眼中十分耀眼,让我产生强烈的渴望;我希望能变得像她一样,沙托勒是花式滑冰选手,所以我也要学花式滑冰……
虽然这是单纯到不行的推论法,但是或许也是最有说服力的说法吧。我要靠花式滑冰参加奥运──对于当时在返家路上,对于恍神般不断地重複着这句话的我,也只有这种说法能够解释我当时的精神状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