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最初的组合跳开始……」
我开始坦率地这么说道。
结束上午狼狈不堪的练习并回到旅馆,我遵照玛雅的命令躺在床上睡觉;她要我在出发前往比赛会场前就这样待着。
这已经不是用不安可以形容,这样根本不可能睡着,我想早一秒站到冰上,我想跳跃、也想修正。
可是,玛雅却顽固地不听我的要求,她只是这么说——到赛前6分钟练习之前,你别去想滑冰的事,责任由我来承担。
最糟的想像画面佔据我的脑袋,激烈的心跳、满是汗水的身体,以及胸口的锐利痛楚。
那全是我的罪——我只能一边承受,一边等待时机到来。
「到接下来的三圈艾克索跳时,我的脑袋就一片空白……」
一想到毫不留情闪动的快门,还有闪光灯对着那样的我,我就好想哭。
在短曲当中,跳跃有三个指定动作,就算全部失误也只是三次——这是为了强行把因奥运的连续糗态而胆怯的我拖上台,所想出的理论。
我脑海中闪过一个前所未有过的想法,而且那并不是不可能的状况,比方说,如果我无法晋级到长曲阶段……
要是无法在短曲参赛的蹈36名选手中进入前24名,到时候就结束了。
就我的状况来说,就算我的跳跃全部失败也还能参加长曲。我是有那样的实力,然而若因为慌张而犯下其他失误,导致影响到整体内容的话,那么我失去长曲资格的状况就不无可能。毕竟在温哥华,事实就远远超出我所预期的『最糟』状况。
我参加这次大会的理由之一,就是要再表演一次那悲惨落幕的仙履奇缘长曲,但是我有可能连这点都无法如愿。
其他人——连玛雅可能都无法想像的沉重压力,确实压在我身上。
「那么,你是在脑袋一片空白的状态下表演吗?」
「……大致上就是那样吧,至少我不是处在平常心的状态。」
从旅馆来到会场后更衣、化妆、暖身,时间过得很快,我被分派在第五组,上场时刻也在转眼间逼近,那也是我生涯最后一次的短曲。
我暖身到一半就遭受玛雅斥责,她责备我暖身过度;仔细一看,我才发现我穿着运动服的身体已被汗水濡湿,我在準备阶段就已失去平常心了。
「为什么会这样?」
「……我想应该多少与奥运的影响有关吧。」
我停止已然过度的暖身,高岛教练正好在我让身体休息时前来。
昨天,他理所当然地陪同森永麻纪出现在抽选会场,听说他也有到之后的记者会现场,可是我却完全没注意到。这也说明了我的视野变得多么狭隘,精神有多么紧绷。
当时记者会后,我的脚步完全没有多作停留便直奔下榻旅馆。我想儘可能避开他人的视线、儘可能摆脱人群,这样的心理主宰着一切。
另外,高岛教练对我说的话十分简单。
还有地方能让你回去——他这么对我说道。
「上午的练习完全没有进入状况,也是因为同样的原因吗?」
「我也想不到其他的可能了……」
一听见要第五组选手上场暖身的广播;心里渴求刚整冰完毕的冰面的我,便率先沖入了场中。
我绕行着场地,同时交互用前滑、倒滑、左右内外刀来熟悉冰刀,好让身体熟悉场地。为了儘早扫去因意外失去步调而留下的讨厌想像,我只想快点开始跳跃,可是……
——先从两圈眺开始练习,到现在这种时候已经没什么好急的。
我努力让自己遵守玛雅的指示,甚至还练习了与短曲内容没有关係的两圈沙克跳,让自己逐渐找回感觉,总之我要先冷静下来,相信自己累积到现在的实力。
结果,除了3十3组合跳失误触地之外,其余动作都依照自己的节奏展现出来。这多少也跟同组内除了凯朵之外,没有其他顶尖选手有关吧。
我勉强完成上午让我束手无策的三圈艾克索眺,接着便结束了练习。我利用最后约一分钟的时间调整呼吸,为上场做好準备。
然后——
「你在最后的勒兹眺做出很夸张的庆祝动作,你还有印象吗?」
「嗯,一不小心就……」
我忍不住笑出来。
专注于跳跃——正确来说,也许是我将精神面的比重都放在那方面的关係,当菲力普跳连接路普跳的3+3组合跳及三圈艾克索跳成功落地之后,就某种角度来说,我的脑袋确实是一片空白。
然而即便如此,我的身体都还记得所有动作。无论是旋转或飞燕式连接步,都配合堪称是打击乐大集合的无旋律乐曲,展现出前卫的内容。
表演内容始终在跃动的节奏下进行,然后到了最后的三圈勒兹跳落地。我瞬间高举的右手与观众爆发的情绪相连,我甚至觉得自己这个动作能够打破体育馆的屋顶。
当表演进入直线连接步时,空泛的脑袋里已经没有任何痛苦或难受。
「场内的欢声很夸张,你自己滑的时候有感觉到吗?」
「当然,我觉得自己都有听到,只是……应该说我没意识到那就是加油声吧。」
——我又想哭了。
因为跨越第一阶段的安心感和现在这一刻,以及至少今天一整天都能保证的幸福,这些都让我想哭。
短曲结束时我排在第二名,与第一名的莉雅相差4.29分。在她身为对手的情况下,能将差距逼近到这种程度是件值得惊讶的事。就我的个人分数来说,也仅稍稍落后我在奥运中创下的个人最佳纪录——不过这已经是十分令人满意的数字了。
我彻底消失的自信,也许现在稍微找回了一点。
记者会的焦点转到短曲第三名的加布莉身上。
这几乎与奥运短曲结束时的状况一模一样……又是这样。
经过规定的葯检,还有前三名选手的记者会之后。
现场开始进行明天长曲的抽选。
首先是短曲第一名的莉雅,她抽到了6号——最终表演者,而短曲第二名的我则紧接在她之前,抽到了5号。
如果奥运时的顺序是这样的话……
我忍不住这么想。我在温哥华所依赖的唯一可能性,正是这种状况。
当然,已经知道莉雅拥有那种表演内容的现在,就算在她之前的我完成四圈跳,其他部分也全部完美地实行,我也不认为能够对她造成任何压力,但是……
如果能在看见莉雅的冰偶表演之前上场表演,至少就不会演变成那样,不用失去一切。
……这让我稍稍感到惋惜。
我的确无法胜过莉雅,不过我能够展现出世界顶尖水準的力量与技巧,让评审讚歎、让观众沸腾。
我真的应该将这场大会视为最后,并且就此退场吗?
我会放弃是因为一个单纯清楚的理由——因为滑冰太让人难受了,因为滑冰让我害怕、让我感到痛苦,最重要的是,我不能从站在冰面上的自己感受到任何存在意义,因为一切都太过于悲惨了。
就连今天的短曲,我也从一上场就感到难受。在非跳不可、不能失败这样的压力下,儘可能地凝聚所有勇气,装备上好几重的精神武装,我才总算得以进行表演。
当然,最后感觉或许是有些不同。
在我所熟悉的陶醉感当中,确实伴随着些许成功的快感。那种刺激感让我亢奋,那比什么都要让我快乐。
这是可以肯定的,正因为这样,我才刻意让自己重新检视曾一度下定的决心。
我到底——
「呵……」
我勉强做出这样的自嘲。
我的身心都很诚实,光是想到『下个赛季也要继续滑冰』就觉得胸口发闷,脑内也被一望无际的黑暗覆盖。我仍无法摆脱那鲜明的恶梦,就连在滑完精彩的短曲之后也……
这就是最后——这个想法同时也是我对自己的鼓励。
在返回旅馆的计程车摇晃之下,我重新绑紧心中那条差点鬆脱的绳索。
当夜。
当地电视台正播放女子短曲赛况的转播画面,主力选手众集的第五、第六组尤其佔据了许多时间。
特别是从最终组的第三位表演选手开始,便是莉雅、至藤,史黛西、加布莉的连续登台,相当值得一看……我是这么认为的。
因为当时我正坐在离电视有段距离的桌子前,心不在焉地翻着玛雅买来的那本与花式滑冰无关的杂誌。电视转播只开到勉强可以让我听见的音量,讲得更白一点,我就只是让电视开着罢了。如果是以前的我,一定会紧盯着画面并兴緻盎然地研究吧;不对,我应该会即时在体育馆内观战。
但是现在其他人的表演,甚至是花式滑冰本身,我都无法抱着平常心来观看,因为那只会深深触及我被凄惨击溃的记忆。
当然,我还是掌握了大致的状况。
众人认为与举办奥运的上个月相比,身体状态确实有好转的加布莉,不管是在滑行及舞蹈动作方面都恢複了速度与俐落,和短曲第二名的我仅有些微的差距。刚达成长年目标的至藤,包含3+3的组合跳在内,都展现出超越温哥华奥运的水準,并以些微差距胜过了同样在3+3组合跳落地时动作停顿的史黛西,取得了短曲第四名。进入长曲最终组的最后一个名额,则是由透过玛雅的重点建议,将关键瑕疵修正的凯朵夺下。
就算仅靠着微弱的电视音量,也能得知让会场气氛沸腾的选手应该就是莉雅,以及最后上场的加布莉吧;尤其是在历史悠久的维也纳里,那男装表演所展现的那个动作——
「就某种意义来说,已经算是圣女滥用职权了吧。」
我越来越觉得那是只有加布莉才被允许做出的动作。
……没错,我之所以能够这样笑,也是因为今天短曲顺利结束的关係。
「我得感谢你……」
出口的同时也感觉有些尴尬。感谢——或许就连这样的句子,也是因为我决定了这是最后出赛之后才得以说出口的吧。
「今天你是一名优秀的教练。」
我把杂誌放在桌上,改变了自己的坐姿。
仔细想想,这对奇夫勒&樱野的师徒组合,几乎从没称讚或夸奖过对方;不过这整个赛季下来,也没有会让人想那么做的气氛。
「……我以前也曾碰过相同的经验。」
玛雅的身体深深倚入沙发,她合上看到一半的杂誌。
「当时在比赛前一天,我也突然无法完成跳跃;话虽如此,考虑我当时的实力,其实不能和你遇到的低潮相提并论。总而言之,我当时的教练后来选择让我置身的环境,就跟今天的你一样。」
「喔?那结果呢?」
「比赛时我就能跳了,不过并没有到无失误的程度。」
我也能跳了,而且还是无失误。
真是不可思议,早上明明试了那么多次都不行呢。
「可以确定的是,你突然的低潮并不是只有名选手才会有的高级烦恼。」
「……你这说法还真话中有话。」
或许这也算是玛雅风格的讽刺吧。
只认识终极天才的教练,拿出自己选手时代的处方笺。无论如何,那大概都不会是莉雅需要的东西吧。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我的脑波产生一个奇怪的连结。
莉雅她真的和凡人会陷入的烦恼与不安无缘吗?她不仅在肉体方面、技术方面,就连精神方面也全都超越常人了吗?
这让我稍稍产生不可思议的感觉,她站上世界的顶点已经整整有五年的时间,而在这段时间内,她也始终维持着至高的地位,无论是各项赛事的冠军、头衔、纪录,就连名誉、金钱,所有的一切通通掌握在她的手中——
她为什么都没有展现出丝毫鬆懈呢?她不会有失去干劲、失去目标的感觉吗?还有,她都没有会让自己害怕的经验吗?
抵达顶点的人只能向下,就算上面已经没有空间,下面却仍是无限宽广。这么说来,莉雅那不厌其烦的上升意志,是潜意识里对跌落产生的恐惧所导致吗?
我明白这是有些勉强的想法,她有连那种想像都不需要的强势——这样说感觉还比较贴切。因为事实上,她明明还只有—字头的年纪,却已经有近十五年没有输过了。话说回来,在那样的莉雅身上代入一般论,本身就是个蠢到极点的行为,但是……
我手里拿着杂誌,仍不忘用眼角观看莉雅的短曲,她仍跟以往一样没有丝毫混乱。已经在奥运展现过『终极』的莉雅,就跟玛雅说的一样,板着面孔参加了这场大会,并且取得短曲第一名后坐上自己的固定席。
沉迷于滑冰,其他事物便相形失色——这些我都能理解,我也明白那特异的性格也是因此而生的产物。
但是,正因为是那样的莉雅,我才认为她应该会拥有一些就算有也不奇怪的情感。
没错,好比说……
因为是不同的存在才会有的……孤独等等——
「吶,玛雅。」
我开门準备提问,却不知该如何问起。
「……抱歉,没什么。」
我转过整个身子,避开师父不解的表情,让自己再度陷入沉思。
虽然她和我……在夏天……呃……那样……
我却没有从她身上感觉到孤独,是因为在她的城堡内,有以管家约翰为首的众多佣人吗?还是她在哪里其实已经有了秘密恋人?或者……
滑冰已经给了她一切吗——
……如果真是那样,那我大概一辈子都无法理解吧。
就算我能够接近那个境界,也无法抵达。
因为那是天分的差距——
而我也为了同样的理由被击败了,甚至还因为拒绝身为僕人的地位,而遭到被迫退役的惩罚。
够了……现在烦恼那些也于事无补。
我从椅子上起身,然后从冰箱里取出饮料并倒进杯中。
「希望明天早上能比今天早上更好。」
「就算想更糟也不可能吧。」
玛雅在正式上场前6分钟练习时,也曾对我说过类似的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