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天气预报,天空开始下起雨来。
贴在计程车上的水滴,开始与其他水滴会合成水线。那样的过程,也很快被随即袭来的无数雨滴吞没。
打在车窗及车顶上的雨声逐渐强烈,彷佛在预告将有一场风暴——
「……根本无关吧。」
连这样带点感性的玩心都被我自己否定。
滑冰场是在室内,况且身为支配者的女王所拥有的绝对力量正在其中。不管天要下的是雪还是枪,莉雅的胜利都无可动摇。
——长曲当天。
我仍旧避开比赛会场,前往练惯用滑冰场练习。不仅睡眠充足,身体状况也十分良好,但是在奥运长曲当时也是这样。
樱野鹤纱最后一舞的时刻正逐渐逼近,无论会是何种形式,再过几个小时比赛就会结束,我也会为自己的滑冰生涯划下休止符。
在这种状况下,我心里倒没有什么重大的感觉。这件事并未向任何人发表,但是我明明已经在心中有了明确的决定……
樱野要退役——那又怎样?
这大概是因为,我的价值已经滑落到连我自己都会这么想的地步了。
要说完全没有留恋是骗人的,然而冰上的自己让我感到难受,还有对竞技的恐惧感……以及痛苦的经验,这些几乎消去所有让我重新考虑的余地。
我很快就能得到解放,现在驱使我行动的正是这样的想法,这是我对自己的鼓励。
还剩几个小时,不管是要吐胃液还是吐血,我都已经有所觉悟——
我在练习中投入了相当的热情,今天就是最后,是我现役的最后表现之意识鞭策着我。
只不过……
「不能设法解决吗?」
「就算你这样说也没用呀……」
还有一个问题。
本季的短曲是使用仅有打击乐器的曲子,以强调技术为主的用曲。
但是长曲的主题是仙履奇缘,情感表现也是重要的一环,在我对滑冰、对表演本身感到难受的现在,非技术面也无可避免地出现重大缺陷。
虚伪的笑容与真正的笑容。
表面的热情与真正的热情。
这并不是什么漂亮的表面话,而是真的有所不同;不仅会影响到评审的评价,观众也看得出来、无论是何种形式的表演,其中都必须带有某些强烈的动力。
就算是像多敏妮克那样运用宗教性质的狂热信仰也好。
「……嗯?」
我从意外的方向想到一个主意——并在转眼间理出头绪。
「嗯,这是个好点子!」
即使用力拍响双手,也不足以平息我的兴奋。
最后,我在满脸不解的玛雅面前笑了出来。
「我想到好办法了……」
长曲要演出仙履奇缘的故事,只要把其中预定登场的人物替换成实际的人物就好了。
主要角色根本用不到3秒就能想到。
继母是三代总教练,两个坏心眼的姊姊分别是多敏妮克A与多敏妮克B
——完美!这样绝对可以投入感情!
「我是不知道你想到了什么,但是……」
「放心,都解决了。」
我对玛雅眨眨眼,接着便重新开始练习。
不知不觉间,笼罩我身心的悲壮感都消散了。虽然我明白这只是暂时的现象,却仍是珍贵的晴朗时刻;今晚也许能够稍微愉快一下了。
……啊,王子该挑谁才好呢?
等我回到旅馆、用完简单的餐点,开始进行想像训练时……
立刻就碰到了瓶颈。
从奥运之后,我对滑冰的乐观思考迴路都已完全被封闭了,就算我勉强去想也只能想到失败的状况。明明只须想像对自己有利的发展,思绪却被悲观的现实支配;我从以前就拥有非比寻常的想像力,然而这次可真的害到自己了。
令我背部与脸颊冒汗的想像画面,让我决定中断想像训练。
使用三代总教练与多敏妮克的表演内容立刻就陷入泥沼,这下只能硬着头皮上了,只要等到真正看见脚下的冰面,实际开始滑行,那么一切肯定都会开始自行运转。
当长曲第一组开始上场的时刻,我和玛雅也从旅馆出发。
前往我生涯最后的比赛——
我染成亮丽金色的头髮,惯例在长曲绑成单马尾。遮掩住无袖上衣部分的白色围裙一路盖至卡其色短裙的裙摆部分,适度营造出僕人模样的穷酸气息。
这套由本城美佳製作的『变身』服装,在本季也製造出相当的话题;但是,我却从来没有展现过任何一次完美、或接近完美的内容。至于奥运,我甚至连变身的记忆都没有。不知是因为过度悲惨的心理状态让我忘记了那个部分,还是因为理解到在那种情况下变身根本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潜意识羞耻心,让我迴避那个动作。
距离那场恶梦,只经过了一个月。
我要再次演出完全相同的表演,穿着同样的服装、用同样的音乐……
第三组表演也快要接近终盘。
我待在休息区,努力让自己维持良好的身心状态。
伸展着自己大腿内侧与股关节,身体的调整进行得相当顺利,无法进行想像训练的脑袋里,开始自然地列出过往的记忆,就像是走马灯一样……呃,真不吉利。
我第一次站到冰上的时候——
或许是我最纯粹地去享受滑冰的时候。我愉快地滑着,时间便在不知不觉中流逝;当我开始接受正式训练之后,有好几次都为每天严格的训练发出怨言。有比赛自然就有胜利及落败,有喜悦就有不甘,不知何时,滑冰不再只是让我感觉快乐的游戏。
那么,我因此而感到不幸了吗?……正好相反,因为我得到了另一个让我着迷的『舞台』。
我运用每天锻炼自己而得来的实力,和其他强者、甚至是和自己较量。虽然我并不认为自己属于好战的性格,我却仍为此着迷。比赛独特的紧张感与亢奋感,是与日常生活隔绝的战场,当一场赛事结束后,我便开始引颈期盼下一场赛事。
而又不知是从何时开始。
我开始了解到比赛的恐怖。
因输掉而感到懊悔……比赛胜负的影响已经不止那样了。
随着大会的规模而定,比赛中的胜败——结果甚至会影响到选手往后的运动生涯。选手可能会因为仅仅一场比赛的结果,击溃其强烈的希望,甚至得重头来过。越是投注庞大的时间与劳力去挑战,失去的也就越大。
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赌上奥运挑战权的比赛,一个跳跃就会左右人生,这么说一点也不夸张。
我根本谈不上是拥有实力也同时拥有优异抗压性的选手,在无数结果的累积下,当那样的自己在不由自主的状况下失控时,都让我被迫面对苦斗与烦恼。
但是,自从我克服那样的困境之后——
出现了另一个对竞技场冰面更为着迷的我,甚至对滑冰抱有更深一层爱意。因为在那纯白且灼热的舞台上,每每跨越一重不知名的障碍,就能得到对应的荣耀。
我一心一意地向前迈进,让自己名列顶尖选手之一。即便已到达那样的阶段,我还是持续朝更高处迈进,锻炼身体,磨练技术并追求新的表现。
我要尽我所能,到达我所能抵达的境界——这种态度是运动员的理想。
只是……
我可能追求了人所不该追求的东西,因为这个缘故,让我碰触了不该碰触之物。
结果我遭受至高的光芒灼烧,化为飞灰。
「呼——」
我吐出屏住的呼吸。
结束伸展运动后,我开始做起简单的地板操。
黄金时代——听说这是要到看见终点时才会明白的东西。
对我来说,我的黄金期是直到上个月的温哥华,竞技生活则是在今天结束,但是我的人生还很漫长。
如果想要继续滑冰,首先浮现的就是冰上表演这个选项,正如我惊愕公主的名号一样,我拥有许多做为冰上表演者的强项,也拥有能让自己以职业表演者身份闯蕩的十足战绩。
我喜欢冰上表演,虽然身为业余选手在行程上有所限制,可是参与世界各地举办的冰上表演、也算是我生活中的一环,然而光这样是绝对无法让我满足的。
因为就算有能够容纳十万人的体育馆,有在世界各地实况转播的冰上表演,并且让我以最后压轴的身份在场上表现——还是有冰上表演绝对得不到的东西。
所谓的胜者,是指背负着可能落败成为输家的风险,并且在这种状况下称霸的人。正因如此,在纯粹的胜败中所赢得的胜利,才能得到除此之外绝对得不到的名誉。
而最主要还是舞台的紧张感,投注全力才能得到的快感与兴奋,还有在投入其中的自己身上,那让人带有几分陶醉的庄严光辉。
说穿了,那里存在的就是终极的自我满足,冰上的『胜负』对我来说,始终有着不可或缺的因素。
因此我现在才会如此难过、如此痛苦,那不仅是生活,甚至可说是我部分血肉的重要舞台,已经紧紧连结着痛苦的记忆,成为让我喘不过气的诅咒舞台。
路只有一条。
只要能摆脱那名为竞技的框架,我就能够逃开、成功或失败、胜利或败北,我要逃开那单纯的优劣二元论啊,那么或许我就能继续滑下去。
……纵然如此,那也是明天之后的事了。
在今天这一天,在这一场长曲中。
我只能尽量使出浑身解数。
因为那是我的责任,也是使命——
充满期待的爆满滑冰体育馆内。
最终组成员们散发出的光彩刺激着观众的情绪。
【请最终组选手开始暖身。】
在全场观众的沉重压迫下,我跟随在史黛西与凯朵之后走上冰面。
分布在冰上的六个人中,最后一名进入冰面的选手是最后上场的黑色冰偶——莉雅·嘉奈特。
无论是登场后的每一步滑行、每一个动作,各方面、各个瞬间所主张的层级都不同……她是相异的存在。
初次听到莉雅将转战男子项目的消息时,我真的是认真地烦恼着。因为当时我认为自己无论在技术上或精神上,都还不足以做为莉雅的竞争对手,所以她已经对我丧失兴趣了……
不过现在我越是回想,越觉得那是个天大的误会。不只奥运,只要看过她过去的表现,自然就会明白一个道理,她转战男子项目纯粹只是那里的水準比较高,而且拥有明确的胜算。因为对那个莉雅来说,什么勇敢的挑战者或类似的立场,都是没有意义的东西,这是再明白也不过的道理。
我无法明白她所置身的境界……可是……
可是我至少要展现我的顽强——
2010年世界锦标赛。
做为赛季压轴的女子单人最终组。
【义大利代表选手……】
以圣女加百列的决斗揭开序幕。
火焰翻腾的纯白冰面。
在那银色与暗灰色的盔甲之下,历经重重锻炼的神圣肢体正以沉稳的心跳,等待时间开启的瞬间。
设计厚实的肩部及陶甲让上半身呈现出厚重感;相反地,缠绕链饰的腰部下却仅着轻薄的短裙;然而带有肃杀气息、与冰刀融为一体的皮靴设计,则不断向观众散发出威迫。
加布莉的长曲以古代罗马的女性斗士为主题,表现带有攻击性与战斗性的内容。
从一眼就能看出是斗剑者的表演服装,内容架构,以及就选曲方式来看,会让人感觉是个重视故事性的用曲;但是就她在本赛季目前为止的表现,却让人感觉不到她会拘泥于诠释故事性。实际上,她在访谈中被问及这点时,也多少令人有含糊其词的感觉。
诚实度应该和我不相上下的她,为什么一直刻意採用那种应对方式,这个答案只要稍微想想自然就能明白。
因为加布莉投注在这项表演中的,就是纯粹——
对胜利的执念。
输唯有死——她应该是将那种状况与觉悟,与表演中的斗剑者重叠了吧。
这场表演将会与她短曲的男装内容大相逕庭。
今晚的她是一名负伤的斗剑者……
表演开头是轻柔的旋律。
那骄傲、精悍的表情也带有些微的沉稳,为了接受上天的祝福,肩膀及颈部所带动的后仰姿势,也让那一头用无色缎带所绑成的马尾缓缓地晃动着。那是上天赐给前去应战的战士之饯别礼……
落在冰上的定音鼓冲击,让其他拥有浑厚音色的乐器群也瞬间齐发声。
战斗帘幕亦随之拉起。
加布莉从场地一侧开始动作,以上半身优雅的肢体表现及紧凑步法在冰上前进。只见她的步伐不时停顿,以精悍且优美的姿势吸引场内观众目光,并在通过场地中央时稍微加速。
三圈菲力普跳——
「嗯!」
我应该有在萤幕前微微点头出声,然而我自己却听不见。因为瞬间抵达最高潮的欢声穿透电视喇叭。加布莉那无条件的笑容与宽容,让她无论到世界各地,都会得到无条件的热烈声援。
接下来是四圈托路普跳,相信许多观众心里都早已有数。奥运时,加布莉在伤势尚未完全痊癒的状态下果敢挑战,最后却在起跳时突然失误变成两圈跳。而在这一个月当中,虽然身体的状态已经恢複,但是应该还谈不上完全痊癒;不过对她本人来说,大概丝毫没有採取保守战术的意思吧。
因为输即死——正是斗剑者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