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御神乐与Statocaster电吉他
苇原神社肩负一项从古代流传至今的重责大任。
那就是镇守护国之力的传承。这力量是从远古时期,神与人还一同生活时所遗留下来的,安定世界的屏障。
守护天空、海洋以及大地,带给人们平安喜乐的力量。
那就是御神乐,而掌控御神乐的人即是神乐主。
连结天与地、凈化人们邪念之物,那就是音乐。
神乐主是音乐的化身,同时也是连接神与人之间的支柱。
在神社境内的中心,真那实仰望天空。齐聚的邪念开始实体化并侵蚀着真那实的肉体;神化正在她的身上持续进行。
「真那实学姊……」
真那实察觉到斋的出现。现在的真那实身上,她本人的意识已经几乎蕩然无存,只剩下纯粹的杀意在她的心中汹涌翻腾。
「哎呀,小斋,妳已经做好觉悟了吗?让姊姊我温柔地勒死妳。」
斋摆出跳舞的姿势。
「啊?那是什么,看起来真讨厌。」
「大内流、大内斋的镇魂仪式,神乐献舞。」
真那实皱起眉头,同时发出咆哮声袭向斋。
斋将扇子一挥,划出的轨道化解真那实的猛进攻击。
接着斋回手让大气间飘蕩的神气聚合,将之覆在身上;脚上的分趾鞋袜用力往石板踩下,唤醒在地底沉睡的神气。
行云流水的舞步成就攻防一体的动作。
缠绕斋身上发出白色光辉的神气,与真那实放出的黑色邪气冲撞,相互摩擦、纠缠,然后在空中飞散;中和后的能源闪闪发亮地逐渐消失。
「这是……什么?」
已经变成半个祸津神的真那实声音充满惊讶。
「大内流舞乐。我的舞中捍卫神乐主的意念之力,将平息妳的内心。」
斋的气息毫不紊乱。这样下去说不定能成功,就在她这么想的瞬间,狩衣的袴裙部分裂了开来。
「真够蠢,我对妳的舞路一点兴趣也没有。」
面对真那实的嘲弄,斋咬住嘴唇。果然只有一个人跳舞效果有限。
本来御神乐是由舞者、笙、荜篥、横笛等管乐器,加上和琴(注:日本神乐、雅乐等歌舞时所用之六弦琴。)等弦乐器,再配合釭鼓(注:打面直径15公分,雅乐器中唯一的金属乐器;演奏时以尖端如水牛角的两支「桴」(鼓槌)敲击。)等打击乐器进行合奏,最后由神乐主完成降神的仪式。
如果联繫神与人之间的神乐主是御神乐仪式的关键,那么舞者就是运用舞步,使神力实体化而成的镇魂之力活性化,藉此守护神乐主,可以说是御神乐的盾牌。
话说回来,要在没有神乐主的情况下驱除祸津神,以凡人的肉体是不可能的。
虽然如此斋依然不停止舞蹈。如果能够将真那实身上的邪念驱除的话当然皆大欢喜,就算无法成功驱邪——儘管这代表斋将失去生命——把真那实给逼到这步田地的原因是自己,那么要是自己死去,说不定真那实就能恢複神智。
自己成天只会笑嘻嘻地待在音矢身边,丝毫没有顾虑真那实的心情,斋认为这是自己唯一能做的补偿。
所以她必须赌上性命进行舞蹈。
就算牺牲自己的生命也必须跳下去。
斋缓缓将位置错开,慎重地拿着扇子重新摆好架式。
「妳的思念,我将赌上性命来承受!」
真那实不可思议地看着邪气的铠甲剥落后的手臂,随后发出如同野兽般的低沉吼声。
「呜……妳这就叫做自大!」
接着两人的思念再度激烈交错。
真那实与斋之间的战斗——神乐——的余波撼动仓库的结界。
音矢坐在冰冷的地上,捡起掉在身旁不值钱的破烂往墙上丢去。
「可恶……结果到最后大家还是不了解我,为什么儘是说些自私的话,一下要我去死,一下又要为我而死,我并没有拜託妳们这么做,也从没这样希望!」
「你就打算不去做能做的事,只在这边无病呻吟吗?」
面对语气冷淡的熏子,音矢大声呼喊。
「要是我弹乐器,就会杀了真那实啊!」
就在那一天夜里。
他从没忘记那晚在仓库当中发生的事。
那天晚上见到的那个被狐狸附身的男孩子。大人们告诉音矢唯有吹笙才可以解救他的朋友。
儘管他内心恐惧,手指颤抖不停,音矢还是吹了笙。不知不觉他把感情融入笙曲,吹到浑然忘我、身陷其中;他的眼里已经什么也看不见,只是吹着。
透过笙的声音,音矢的感情化为力量而爆炸。
当音矢回神的时候,男孩已经倒在血泊当中。
就在一脸茫然失措的音矢面前,男孩被搬运出去;直到弦而把手放在他的肩上,他才清醒过来。
「我……做了什么?到底怎么了?」
「音矢,你救了那孩子。」
对当时年幼的音矢而言,也只能相信弦而说的话。
之后经过一个礼拜,音矢无论如何都想亲眼看到那个男孩子平安的模样,于是前往医院探病。
两个人再一起做神乐的练习吧。音矢本来想这么告诉他。
可是他看到男孩躺在病床上全身绑满绷带,周遭围绕各种仪器。
——自己救了朋友。
直到那个时候,音矢都相信着弦而所说的话。
可是男孩却睁着獃滞而了无生气的双眼,像是害怕什么似地小声重複低语。
——不要杀死我……不要把我消灭……
音矢茫然伫立,直到被人带出病房。音矢完全无法理解,自己不是救了那个男孩吗?音矢只记得朋友全身绷带的身上连接着机器,还有他空洞的表情以及畏惧发抖的声音——这些就是音矢对他所做的一切。
他还活着,但也只是活着而已。
弦而知道此事之后只是短短地说。
——你的力量似乎太过强大了,必须多加修行来控制才行。
至于那个男孩后来怎么了,音矢并不清楚。
因为从那以后,男孩再也没有来到苇原神社学习雅乐。
的确自己或许是救了那个男孩。
可是同时也差点杀了他,差点把他的灵魂从根本消灭;他那空洞的表情深深烙印在音矢的脑海。
儘管如此音矢依然持续御神乐的修行。
因为他也只能相信自己的所作所为是正确的。
然后某一天,他发现了父亲的日记。
在日记当中的父亲跟自己一模一样。
父亲与他有相同的想法,为了成为神乐主而持续修行。
自己的音乐是能够将人们的魂魄送返天上的音乐,日记当中这么写着。
音矢此时觉得自己得到了救赎。
日记当中记载着当父亲十七岁的时候,音矢的母亲来到家里。
父亲与母亲的感情似乎非常融洽。
这也让音矢感到十分高兴。
接着在父亲快要迎接十八岁的时候,母亲已经怀下音矢。
他们好像真的非常喜悦,那天的日记多达五页。
就在十八岁的生日,父亲终于正式被任命为神乐主。
父亲的字里行间充满自豪和身为神乐主的觉悟。
可是……
在他十八岁生日的三天后,日记就中断了。
之后的页数儘是空白。
不管再怎么往后翻,看到的都是空白。
父亲他死了。
为了成为神乐主而生,留下神乐主的血脉后死去。
这让音矢无法忍受。
音矢从日记中得知,自己原来只是作战用的道具。
消灭祸津神,或是被祸津神给杀死,他的未来只有这两条路。
更何况被附身者的灵魂也说不定会被自己消灭。
这样一来,自己就成了杀人犯,这和杀了父亲的祸津神有什么不同。
他既不想要杀人,也不想被杀,面对这样的世界他充满畏惧。
他只想要过既普通又平凡、和平单纯的日子。
他仅仅想要如此。
「我的音乐会消灭人的灵魂,我不要这样。要我对真那实镇魂,要我杀了真那实……这我怎么可能做得出来!」
「可是就算这样放手不管,真那实也会死的。」
音矢猛然拾起头。
「如果神化完成,让祸津神现形的话,真那实的魂魄可是会染尽黑暗而消灭喔!」
怎么有这种事。自己只能默默看着真那实死去,要不然就是亲手杀死真那实,难道仅仅剩下这两个选项吗?
小梅把手轻放在一脸愕然的音矢肩上。
「音矢,我们试试看吧!如果集合我们大家的力量,说不定就能解救真那实。」
「就是啊,不试试看怎么知道行不行。」
风花笑着,非常温柔地笑着。
「我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我想要做的事可是堆积如山,就连这个神社中流传下来的古文书也还没全部读完。」
熏子把眼镜往上一推,并看向音矢。
「虽然这么说,全部还是得看音矢的决定。」
「音矢,我跟你说,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过去我真的觉得自己是一个什么都帮不上忙,有没有都无所谓的人,所以我总是任性地为所欲为,连我的父母亲都觉得我没救了,才把我踢到这里来。」
风花回过头继续诉说。
「可是爷爷他告诉我,说我身上有神乐的才能。儘管是这么没用的我,竟然也有能力为大家付出;我有这种想法以后,内心就变得轻鬆不少。虽然我也觉得自己不是当巫女的料,但是因为那样的想法让我能继续努力下去。」
风花难为情地搔搔头。
「所以音矢你也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不就好了?」
小梅蹲下来对上音矢的视线。
「我们虽然没有听过音矢你弹奏的音乐,可是你一定能够把自己的心意传达给对方。音矢你想怎么做呢?你想要告诉真那实什么?你想做的事,我们都会帮你的。」
小梅捡起掉在地上的钤铛一摇,随即听到清脆的声响。
「因为我们不仅喜欢这个苇原神社,也喜欢音矢啊!」
自己想做的事、想要表达的感情、想要守护的东西,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
真那实湛蓝的眼睛、随风飘逸的金髮、练习贝斯时认真的表情、小时候真那实专用的贝斯、真那实脸颊上的泪水、手机中记忆的电话号码。
在樱花步道看见的斋、穿着白色和式睡衣的斋、不会念英文歌词而满脸通红的斋、塞满便当盒的红豆沙、刚才的亲吻、樱花花瓣的香气。
御神乐的修行、狩衣上的樟脑气味、摆满房间的乐器、母亲的照片、父亲所深爱的音乐、手写的乐谱、在竹箱中发现的圆形太阳眼镜、曾经喜爱的音乐、事实上直到现在依然非常喜爱的音乐、第一次用吉他所弹奏的『禁忌的游戏』(注:1952年上映的法国电影,亦用以通称其中所使用的吉他独奏曲『爱的罗曼史』)、从那一天以后就捨弃的父亲的吉他。
以及短短五行的情书。
音矢喃喃自语。
「我还不想死……」
浮现在内心的全都是不愿失去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