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句古谚是这么说的:要是把地名讲了出去,土地公公可会搬走的哟!
凈讲些老掉牙的话,让各位听得生厌,那就不好意思了。就说咱们这地方是在东京,附近有不少寺庙神社吧。
车站前的大街上虽然盖了不少大楼和时髦的商店,可只要随便拐进一条巷子,就有不少狭窄的小路,两旁全是一间间古旧的屋子,光是三个成年人并排着走,怕不就把整个路面给佔满;有些巷弄甚至仅容一人穿行,顶多再来只猫儿勉强挤过。外地人来到这里,总要被这歪七扭八又错综複杂的小巷给弄糊涂了。这里多的是蒙上一层陈年厚灰的民宅和店铺,新屋子反倒显得醒目了。
不过呢,老房子还真是别有一番风情。长满青苔的围墙,爬满藤蔓和常春藤的墙壁,摆在屋前的盆栽,无不让人赏心悦目。连庭院的树枝也伸出墙外,在路旁撑开一丛凉意,绿香扑鼻。
就在这条老街上,坐落着一栋摇摇欲坠的七十年日式老房子。这里便是经营古书店的「东京BANDWAGON」(注1:「BANDWAGON」意指游行队伍的领头乐队花车,延伸为引领潮流之意。)。
这店名挺怪的吧?听我公公说,明治十八年刚开张的那会儿,这商号还曾引来一阵啧啧称奇呢!
想当年,挂在屋檐下的那块金箔黑漆招牌可是神气十足;这么些年下来,受着风吹雨打,如今只是一块平凡无奇的木板了。现在的年轻人,不晓得以前的写法是由右往左,偶尔会听到他们站在门前仰起头来,像念咒语般念念有词地从左到右读着这块招牌:「N-O-G-A-W-D-N-A-B什么东西啊?」
虽说是卖旧书营生,怎么说呢,这年头已经不比往昔喽。就好比旧瓶也能装新酒——哟,这句话说来像唱歌似的——,最近开始兼营咖啡厅,店面就开在隔壁。
总而言之,咱们家唯一值得自豪的,就是那一股古意盎然了。
哎哟,真不好意思,到现在还没向各位问安呢。
这些日子以来,别人总瞧不见我,一时竟忘了礼貌。
我是堀田幸,嫁入经营这间「东京BANDWAGON」的堀田家,算算也有六十年了。一甲子的岁月,总不会是一路风平浪静的。哎,老人家的想当年,还是留待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既然要跟各位讲咱们家的故事,总得先依序介绍家里的人才好。
店面的左边是古书店,右侧是咖啡厅,玄关位在屋子的正中央。来,请随我往古书店的里头走。瞧,端坐在最里边帐台前的那位,头髮花白,嘴里衔了根烟,还不时伸手往头顶抹一把的,正是这家古书店的第三代店主,现年七十九岁的堀田勘一。
这一位是我的丈夫。如您所见,身材魁梧,应该有九十公斤吧。儘管上了年纪,可脑筋和身体都还相当灵光。总想着他差不多是时候来陪我话当年了,可依这模样看来,只怕一时半刻还来不了喽。想想,也该感谢老天爷的厚爱。
您瞧着后面墙壁上的墨字挺有意思?那是咱们堀田家的家规。
「举凡与文化、文明相关的诸般问题,皆可圆满解答」
我的公公堀田草平在明治时代曾开了一家报社,无奈在政府当局的打压下,壮志未酬,于是决定回来继承家业。他认为,书中自有森罗万象,因而悟出了这层道理。家中到处都有公公亲笔提写的家规。喏,只消把满墙的旧海报和月曆掀开来,即可瞧见留在墙上的许多家规。
比方说:
「书归其所」
「哪怕香烟之火都应时刻留意」
「早晚膳食需阖家欢乐用餐」
「热情敞开店门,万事自然顺心」
不单是这样呢。厕所墙上的是「不慌不忙,毋忘勤洗手」,而厨房墙上的是「掌中有爱」。还有些写在书架后面,瞧着只像随手记下的字迹。
有时不免心想:如今都什么时代了,还讲什么家规呢。可我们一家老小,还是儘可能遵守祖上留下来的训诲。
接下来,欢迎光临右边的咖啡厅。
这间咖啡厅,原先只是个用来堆放杂物的房间,可以穿过这里走到旁边的那块小花园。后来,把房里的木地板和玄关泥地的隔间给拆了,再摆上四处张罗来的桌椅,就这么凑合成一家小店了。
由咖啡厅的柜檯往后走,也可以通往家里人起居的里屋。瞧,正在柜檯后头沖咖啡和烤麵包的,一个是我的孙女蓝子,另一个是我孙媳妇,阿绀的妻子亚美。
说要开咖啡厅的是亚美。这女孩才貌双全,笑容灿烂,还当过国际线的空姐。在接待客人方面,亚美自是经验老到,这家店可说是由她领着文静的蓝子一起打理的。至于蓝子,还有另一个身分是画家,咖啡厅的墙上挂着好些幅她的画作。说是自家人的吹捧也好,我瞧着这一幅幅全是生动优美的好画呢。
噢,挺惹人侧目的吧?坐在柜檯前读着报纸的那个金髮男子,是我的独生子我南人。
说来又像不怕臊了,一头长髮染得金黄、身材修长的我南人,不仅拥有「传奇摇滚巨星」的美誉,如今仍常缔造出畅销金曲喔。
别瞧他今天那样一派悠閑地待在家里,已经是六十花甲的人了,却总是四处蹓跶,真要他安安分分待在一处,只怕他浑身不对劲。
暂且搁下这个浪蕩子,请随我爬上进门正前方的楼梯吧。
哎呀,忘了提醒。您最好别踏到第一阶,直接往上跨,免得踩空跌了跤。
我的孙儿阿绀,正在二楼的一间房里抽着烟、敲着电脑键盘。他原先在大学里当讲师,不晓得什么缘故辞职离开了,现在的职业是自由作家。可惜收入微薄,这也是亚美开了咖啡厅的原因之一。
还有一个躺在自己房里床上看着漫画的,是我的另一个孙儿阿青,他是旅行社的约聘导游。这孩子很体贴,每次出门带团,总会买些当地土产回来给大家;麻烦的是,他连桃色纠纷也一併带回来了。团员里总有些女孩子对他一见倾心,旅程结束后会特地找上门来。把那些远道来见他的女孩好言劝慰回去,已经是堀田家见怪不怪的情景了。
说到这里,想必已耽搁您不少时间,很快就介绍完了,还请多多包涵。
太阳快下山了,屋前的对街传来一阵雀跃的谈笑和轻快的脚步声,许多放学回家的孩子们经过了「东京BANDWAGON」的店门口。
在这群开心的孩子当中,有一个是我的曾孙女花阳,她是蓝子的独生女;还有一个叫做研人,他是阿绀和亚美的独生子。花阳上小学六年级,研人是四年级,两个都活泼又调皮。他们表姐弟俩自小一块长大,就像亲姐弟一般。别瞧他们现下打打闹闹的,其实感情好得很。蓝子和阿绀的性格比较閑散,不问世事。或许就像俗话说的,歹竹出好笋。花阳和研人两个孩子倒是相当懂事,往后必定会出人头地。
最后一个是我,堀田幸。其实,我已在前年七十六岁的时候离开人世了。
不晓得什么缘故,我到现在还一直留在这个家里,也许是我向来关心儿孙们的缘故吧。自从嫁给勘一以后,日子总是愉快又有趣,眼下又添了这一桩意外的惊喜。
噢,差点忘记说了。孙儿阿绀的第六感向来很强,晓得我还待在这个家里晃悠。他偶尔会坐到佛翕(注2:木雕小阁,日本一般家庭多半用以奉祀祖先牌位,与中国安放佛像的用途不尽相同。)前,单独和我聊个几句。虽然咱们婆孙俩聊谈时,就和古早以前的老电话一样,断断续续的,还只能一个讲一个听,但仍然是一段快乐的时光。阿绀的这项异稟,似乎也遗传给了儿子研人,这孩子有时好像会察觉到我在旁边,只是我们没法交谈就是了。
我应该还会在堀田家待上一些时日,看看咱们「东京BANDWAGON」接下来有些什么新鲜事。如果您有兴趣,欢迎随我一道瞧瞧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