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住在咱们屋后右边的那户是田町家。他们种在院子里的枇杷树,每年总是结实累累,今年同样引来了成群的乌鸦争啄果实。
每一年,当乌鸦又把屋瓦踩踏得喀答喀答作响,总是提醒着我:它们来吃枇杷的时节又到喽。田町家的孩子们都住在外地,家里只剩下两老,因此研人时常拿着竹竿,爬上田町家的晾衣廊帮忙挥赶乌鸦。
院子一隅的紫阳花已经转红。看来,今年又是个燠热的夏天。牵牛花差不多是时候旋蔓长叶,绽放娇颜了。这是当年为了让我南人写暑假作业,特地栽种的。后来包括蓝子、阿绀、阿青,一直到花阳和研人,家里的孩子每逢暑假,全拿它写观察纪录,算得上是历代传承的宝贝呢。不过,这几年下来,花阳和研人似乎也写得生腻了。
哦,差点忘了,不久前我也去了趟牵牛花市集。只是呢,就算看到硕大美丽的牵牛花,也没办法买,实在可惜。不过,能去瞧瞧看看,也够赏心悦目的喽。
季节嬗递,梅雨已过,太阳的威力一天胜一天,转眼间就过了七月中旬。
这天一早就是晴朗的好天气,气温逐渐升高。敞开的檐廊吹进了舒服的风,嗡集的蝉鸣也跟着送了进来。
蝉声中,从屋后左邻的杉田家侧门,传来他家媳妇的声音:
「蓝子姐——!豆腐渣,要不要?」
「噢,不好意思,谢谢你唷!」
在这里开豆腐店的杉田家,现在是由第三代接手经营了。听说刚开店那时候,堀田家的祖辈曾和他们闹得不愉陕……说是家里的古书会沾上豆腐渣的臭味什么的,不过,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喽。
我想,很多人应该都知道,刚滤出来的豆腐渣真是美味可口。虽然不是天天都有,但杉田家经常送我们加菜呢。
到了堀田家的早饭时间,一如往常,那股热闹劲比起蝉鸣声可是毫不逊色。
「阿绀哥,下次出团,你可以跟我一块去吗?」
「妈妈,玉三郎没什么精神耶。」
「喂,蛋啊!给我一颗生鸡蛋!」
「带团?要去哪几个点?」
「它昨天晚上到我房里睡在棉被上,到现在都一直趴着没动静耶。」
「这是酱油瓶吧?」
「豆腐渣还热呼呼的,好好吃喔。」
「哎呀,玉三郎怎么了?」
「咦?阿青叔叔不是说今天要去义大利?为什么会在这里?」
「要去六个点。我最近肩膀酸痛得要命,提着包包走路很吃力。」
「玉三郎已经上了年纪,真让人担心呀。」
「噢,要我去当书僮?」
「喂,这个,是酱油吧?」
「那一团取消了。所以我暂时会待在家里。」
「爷爷,那是酱油没错。」
「酬劳不多,可反正你窝在家里也有好一阵子了吧?」
「爷爷!您在蛋汁拌饭里淋太多酱油了!会死翘翘耶!」
勘一那碗饭已成了黑糊糊的一团。打从以前他就是这毛病,每逢吃蛋汁拌饭,非把每一粒米都裹满酱油,否则绝不善罢干休。
「别管我,反正老人家剩下的日子也不多了,随我高兴就好。喂,阿青!」
「什么事?」
「既然你待在家里,就和阿绀一起把书库里的书拿到院子里透透风。横竖黄梅天也过了。」
大家一齐从檐廊望向了院子。亮晃晃的晨光十分耀眼。看来,今天又是一个大晴天。
书库的门扉敞开着。
坐落在院子里的书库,是从创业沿用至今的土造库房,外观并不气派,大小约莫五坪左右。书库有两层,里面摆满了书架,照顾起来还真麻烦,老关得密不透风可不成,里头的湿气会让书变形的,必须早晚把换气窗开开关关的,有时候还得开上暖气和加湿器,留神着让里面维持适宜的温湿度才行。我还在世时,这是我每天的差事,现在轮到阿绀接下来了,近来好像花阳和研人也会帮忙。
吃完早饭、来上一支烟以后,阿青麻利地把席子和木条板拿出来,铺满了整个院子。
阿绀忙着在上方搭起了露营用的防水布。库房的书册就是要搬来这里,让它们晾一晾风。
如果不是年代久远的古书,只要摆着就好,一阵子不去翻动都无所谓,可也有些书籍相当有点历史了,那些书摆在外面太久可是会受损的,得特别斟酌着时间收进去。
不是那么贵重的旧书,只消一本接一本摆到木条板上就行。轮到处理昂贵的古书时,还得戴上白手套,轻放在铺着白布的矮桌上,一页一页缓慢地掀开,检查书页的状况,透透气,以免被蠹虫给蛀了。
说来可不是要炫耀,再怎么讲,咱们这家店从明治时代开到今天,好歹也收了好一些该称为古书,而不是旧书,乃至于已经算得上是古老典籍的珍本。在同行当中,有些人甚至把这座书库唤作「宝库」呢。
倘若是对古书店稍有涉猎的人士,应该听过所谓的「藏本目录」吧。咱们这家店的「藏本目录」是镇店之宝,只那么一本摆在店里用的,就连展览会也鲜少拿出去给外人看。
家规里「书归其所」的这一条,充分表现出上一代店主的期许:搭起人与书之间桥樑的,正是书店。
要是能把书库里的藏书,一口气全搬出来,可就轻鬆了;无奈数量过于庞大,实在没法一次做完,所以让书本透气的作业,也不可能一天就完成,真是一项辛苦的作业。
「为什么不出团了?」
「嗄?」
「义大利。」
「噢……」阿青讪笑着回答,「我撒谎的。」
「撒谎?」
撒谎……,这是怎么回事?
「身体有点不大舒服,偷个懒,不接了。就当是提早放暑假吧。」
「是哦——」
他们兄弟俩相差八岁。阿绀属于研究学者的类型,性情内敛,比较喜欢待在家里;阿青则像时下的轻狂少年,成天在外头跑。两人的个性正好相反。阿青从小就喜欢四处玩,而阿绀总是在一旁默默地看顾着弟弟,这模式一直到现在都没有改变。每回有爱慕阿青的小姐上门找人,都是由阿绀婉言劝离,实在吃力不讨好,可阿绀顶多苦笑着说一句「真拿他没办法」,这事也就算了。阿绀甚至曾经说过:「我办不到的事,那家伙做来轻而易举,真羡慕呀!」想必他看着弟弟那截然不同的人生态度,觉得饶有趣味吧。
阿绀和阿青一边哼着歌,动作俐落地把书摊放开来。忽然间,咖啡厅传来了东西碎裂的声音,以及一声短促的尖叫。是蓝子吧。她大概又摔破东西喽。阿绀和阿青对望了一眼,阿青没奈何地笑了起来,阿绀却微微皱起了眉头。
「阿青……」
「什么?」
「你不觉得从前阵子起,蓝子就有点怪吗?」
阿青停住了正要掀开书页的动作,看着阿绀反问:「有点怪?」
是呀,其实我也觉得有点不大对劲。虽说蓝子的性格本就是慢条斯理的,大家都说她是个傻大姐,可她最近老犯迷糊的状况,似乎不怎么寻常,常常打破东西。她才这年纪,离更年期应该还早吧。
「大概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吧。」
「那时候?」
阿绀在檐廊坐了下来。他把烟灰缸拉了过来,点燃了烟。
「三天前吧,你那时不在。她穿着一身黑,说要去参加朋友的告别式,出门弔唁了。」
「告别式?」
「嗯。」阿绀点点头,「亚美说,大概在两天前,有人打电话来找蓝子,好像就是那时候通知她这个消息的。从那一天起,蓝子就变得有些魂不守舍。」
「告别式哦……」
阿青也跟着往檐廊一屁股坐下。远远的,正在晒太阳的猫咪一骨碌地起来,踱到了阿青的身边。这只三花毛色的猫儿阿凹很喜欢阿青,只要阿青在家,总是腻着他寸步不离。
「我猜,可能是和她交情甚笃的人过世了吧。」
「没问她是谁死了吗?」
「她不肯说啊。只回了一句:是我认识的人。」
阿青一脸狐疑,把阿凹抱上膝头,仰望着天空,喃喃说着:「她到底怎么了呢?」
※ ※ ※
中午过后,咖啡厅的忙碌告一段落,疲累的亚美嘿哟一声,在柜檯边坐下,稍做休息。
「那,我去买东西罗。」
「慢走。」
蓝子出门去买些家里的日用品。亚美笑着目送她出门后,往小玻璃杯里搁些冰块,端起这杯状似冰咖啡的饮料,一口气喝光。
「午安。」
莫道克先生来了。他走向柜檯,坐到亚美的旁边。
「你没遇到蓝子姐吗?」
「没有,没遇到她。」
「她才刚出门,去买东西了。可惜错过了。」
「没关係啦,我只是天气热,想来喝杯冷饮而已。」莫道克先生苦笑着说。
亚美笑着递给他一杯冰咖啡。
「亚美太太……」
「什么事?」
「我刚刚进来的时候,觉得有点奇怪。」
「什么事奇怪?」
莫道克先生伸手指向外面,「那里,赤月庄和新庄先生家中间,有条小巷子吧?」
「嗯。」
「有个人站在那里,朝咖啡厅里偷看。」
「偷看?」
「是呀。我从旁边经过,那个人吓了一跳,赶快往另一边跑走了。很可疑吧?」
「那个人长相如何?」亚美皱着眉头问道。
「年纪不大,是个年轻男生。大概跟阿青差不多,或是更年轻一点。」
「该不会是来偷窥我的吧?」亚美打趣地说着,和莫道克一齐笑了起来。世风日下,这年头可不能这般大意。
「您好。」
他们两人一回头,看到一位年轻小姐站在咖啡厅的门口。
「欢迎光临!请进请进!」
「请……请问……堀田青先生在家吗?」
亚美和莫道克先生互递个眼色。唉,又是个来找阿青的小姑娘。不晓得她多大年纪?
才过二十不久吧?长得挺标緻的,笑起来还真可爱哪。不知道亚美心里会不会埋怨,这下又得被迫扮演阿青的太太了。
「请稍待一下。请问大名是?」
「我叫牧原美铃。」
「我去叫他吧。」
莫道克先生进去里屋。亚美请那位小姐进来,坐到店里的桌座。那位小姐礼貌地欠身致谢,坐了下来。瞧她的模样,挺有韵味的。比起以往上门的那些钻牛角尖的小姐们,气质不太相同。嗯,瞧亚美露出的表情,显然和我想的一样。
「阿青!」
「噢,莫道克先生来了啊。」
「有客人找你喔。」
「客人?」
窝坐在木条板上整理着书本的阿绀和阿青停下了手边的事。阿青站起身来。
「来的又是一位小姐喔。」
「又来了!」阿绀发了句牢骚。
「什么名字?」阿青问说。
「说是牧原美铃。」
下一瞬,阿绀陡然惨叫起来。因为阿青拿在手上的那本厚书,就这么滑落下来,不偏不倚地正中阿绀的脑门。瞧阿青这反应,到底是怎么了呢?
二
「来嫁他的?」
端坐在上位的勘一霍然咆哮起来。哎,吓了我一大跳。
「你来嫁给他,意思是,要和阿青结婚吗?」
「是的。」
这位名为牧原美铃的小姐,笑咪咪地点了头。而坐在她旁边的阿青,一股劲地只管搔头抓耳,脸上的表情很难形容。
「阿青……」
蓝子唤了一声,阿青这才抬起头来,面色凝重地依序看着阿绀、蓝子和亚美,最后才转向勘一,开口讲话:
「呃……嗯,说结婚或许有些操之过急,不如先照顾她一阵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