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章标题取自《茶花女》第一幕第九场《Ah! fors"è lui che l"anima》
有人被吸尘器吸过脸吗?有的话我真想跟他好好握个手。我也体验过,还是好几次。
以脸为中心,全身所有角落都被拉扯着。
浑身乱跑的静电。
眼球跟鼻子都要被扯下来的吸引力。
完全不知道此刻自己在哪儿——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的时间。
大概只有数秒吧,但我们都体验过这种感觉。
我现在要去见的托利普尔泽罗·佛丝也体验过。
然后不知何时,她受够了。
——gèngqīnjìn。
这是啥?
——gèngqīnjìn。
——yǔzhǔgèngqīnjìn。
我想起来了。这是歌。圣歌。开头的几句。
但是谁在唱歌?不,不如说,我真的听到了有人在唱歌?
在静电的漩涡中,在眼睛鼻子被吸尘器吸走之前,我的视野豁然开朗。
「哎呦嘿!」
醒来。感觉肉体跟精神完好地结成一体了。逆行中脑子里浮现的怪事儿绝对要忘掉,否则会妨碍到工作。
脚边的阴影里,引导员事先準备好的钱包被包在破布里面,掉在地上。眼下我可就指着它过活了。但在此之前——
我把手伸向身后的木製架子。
逆行者首先应该做的,是确认「爱丽丝之镜」的所在地。眼睛看不见,但它就在那儿,像是扯了一张透明的膜。大多是在墙上或是门上,有时候也会在窗帘之类,基本不怎么会动的布上。
碰到它手就会消失。
我的右手消失在了空间中,只留手腕上的白色蕾丝袖口跟黑色外套。这样就完成了确认,保证了归路。因为带有生物识别技术,这个时代的人即使碰到也不会有任何反应,然而毕竟是会有一个人突然在这儿消失,所以尽量挑不起眼的地方设置镜子,也是职业水準的体现之一。
镜子出现的位置是室内,应该是个古旧衣橱的门上。髒兮兮的屋里到处丢着扫帚跟拖把,建筑物本身是巴黎常见的公寓,这房间是二楼的清理间,时间则应是晚上。从楼上传来了宴会的声音。我扯掉破布,把钱包揣进怀里。
要是一切都跟公司说好的一样,这应是1843年5月22日,「玛丽·杜普莱西」的家。时代的宠儿,美丽盛放的夜之花。她虽出身低微,但却富有教养,知性而又能言善辩。在比当今还要重男轻女的19世纪的巴黎,不分老少,集诸多名人的尊敬于一身的才女。
跟被叫做「持证娼妇」的低级娼妇不同,受有钱人资助的高级娼妇过着宛如贵族般的生活。
她享尽繁华,年纪轻轻即死于肺病。
真的吗?
托利普尔泽罗·佛丝,那个因为学号是4所以就被叫做佛丝(Fourth)的家伙,那个顽固死板的娃娃头,真的会做那种事吗?
我确认好自己的打扮,随便捋了捋头髮。多亏了完美cosplay指南,我若无其事地混进了宴会当中。
无视那群醉酒后抱成团的男男女女,我爬上了台阶。三楼的门上有着漂亮的爬山虎纹样的金属雕刻。
只是碰巧跟佛丝长得像——对肯定是碰巧了——我的工作就是把彩蛋偷走带回去,仅此而已。偷完就完事了。全都完事了——
我轻轻敲了下门,推开了厚重的木门。门没有锁。里面很是嘈杂,乱鬨哄的,估计没人听见我敲门。身穿黑色外套的男人们。领口大开的礼裙女子们。手持大号烛台的男僕们大概是专门为宴会僱佣的,甚至还找来了小提琴手。
迷眼的紫烟瀰漫在整个房间,还有一股刺鼻的酒味。
从上到下,枝形吊灯跟金雕的工艺品、中国风格的屏风跟绸缎壁挂、画作、钢琴、波斯绒毯……在充斥着这些珍品的房间的尽头。
在放着整只烤鸡和五瓶香槟的桌子的对面——
黑色的双瞳静静地看着我。
「耶稣基督哦!尔弗!很久没见了呢。」
我不信教。我只知道打着「圣遗物」名号的破烂可以在宗教团体那里卖个高价。所以我才不信有什么奇蹟。但我还记得佛丝的口头禅。
耶稣基督。
骗人的吧——我嘟囔着。顶着我见惯了的脸、穿着我没见过的礼裙的女子,笑得更灿烂了。
在她的胸前,装饰着一朵白色的茶花。
「给我解释解释。」
「解释什么?」
「全部啊…………你在干啥啊……」
「化妆。」
「不是问你这个!」
夜晚的喧嚣已经结束,与绅士淑女相差甚远的醉鬼们接连退场,最后只剩我跟佛丝。
在带有巨大华盖的床边,雕有希腊风格雕刻的化妆台前,身着白色礼裙的女子正在施粉。
「……什么鬼啊,『玛丽·杜普莱西』到底是?」
「那是我的名字呀。你这问题还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呢。该不是特地跑来吵架的吧。」
「你,真的是,佛丝吧?真的?不只是长得像。」
「是呀。」
我摘掉手套,双手合十。这个时代的男性,像是约定俗成地一样,都穿着黑外套、白手套。送水排水系统尚不完备,卫生条件不好,地面坑坑洼洼,总之就是到处都髒兮兮的。真想跑回去到暗市上买上一堆那种一袋三十只的橡胶手套,然后在这儿卖掉赚点优质的金币。不过因为通过爱丽丝之镜时,不符合历史实际的物品全都会被没收,这事儿根本没门。
逃避现实了那么一会儿,我总算做好了接受眼前状况的準备。
「……赶紧完事吧。公司派我带你回去。你偷了叫『冬之蕾』的皇家复活节彩蛋吧。」
「正是。在1906年的圣彼得堡,干得相当漂亮哦。」
「不是!不是不是!是之后从公司偷的!搞什么啊!」
「……哎呀,要从那儿开始说明吗。」
「别胡闹了。你说话那是什么调调啊,简直是脑子里面被灌了香水了。」
「完美的cosplay嘛。我都要忘了自己是在cosplay了。」
「不合适。一点儿也不合适。」
「你也是哦。」
「我可无所谓啊!」
玛丽·佛丝微微一笑。这笑容我太熟悉了。
差不多从六岁起,到十五岁开始工作之前的时间,我们在男女共计三十人的年级里一同度过。除了学号之外,连个名字都没有。因为凈是些还没起名就被抛弃,或者是没名字还能过得好一点的人,公司也并不乐意给我们挨个起名字,中途出现「缺席」的时候,也只需要把后面的人序号提前。
我们是Jabberwock公司附属的,时间逆行者培训学校的首届毕业生。
当时的名字要简单许多,佛丝(Fourth)就是佛丝,托尔弗斯(Twelfth)就是尔弗。学号是一位数的前面加「托利普尔泽罗(Triple-zero)」、两位数的加「达布尔泽罗(Double-zero)」是在公司的时间逆行者多达500人之后。当时压根没想过自己会有名叫「萨乌扎恩德·佛斯特(Thousand First)」的后辈。
我的名字是零零一二——达布尔泽罗·托尔弗斯(Triple-zero Twelfth)。
她的名字是零零零四——托利普尔泽罗·佛丝(Double-zero Fourth)。
现在「托利普尔」跟「达布尔」都基本没人叫了。因为名字里面带这俩词的大多都迷失了。
「……你这是在干什么鬼事啊。赶紧拿着宝石蛋回去了。这样我的工作也完事了,你也能再喝到餐厅的的香蕉奶昔。一向聪明的你难得糊涂一回,就当纪念,我请客。你的爱丽丝之境在哪儿?」
「啊,这个也得跟你说吗。我的镜子不在这里噢,因为我都搬了好几次家了。而且我可是这个时代的肺结核感染者哦,事到如今没法穿过镜子啦。」
「你试过了?」
「怎么可能。就算穿过去了,也会因为隔离检疫而失败哟。跟带有地方病的动物没法进机场是一样的。」
「谁跟你瞎吹的?结核啥的很好治疗吧。跟你一个水準的优秀逆行者可稀罕得很,公司怎么会自己主动去杀下金蛋的鸡啊。」
「幻想哦,都只是幻想……你在我消失之后大概干过几次活?」
「从一年前吗?大概五、六回吧。我算是一般般勤快的。」
「是吗…………要喝点香槟么?也有薄荷糖哦。」
「未成年喝什么酒。你脸色可不好。」
「别跟十九世纪的人说二十一世纪的伦理观,你这不识趣的。」
「你知道自己的将来吗?知道了还这么做吗?」
「要按历史来的话,我大概两、三年后就会死吧。」
「你都知道啊……那个佛丝会这么做……难以置信。」
「你真是一点儿没变呢。」
「变了的吧!你给我注意到啊!个子也长了!从附属学校毕业的时候我才一米六,现在可已经有一米七五了!」
「可内心还是一样呀。」
身负三个零编号,现在是十九世纪居民的女子,露出了跟当年梳着娃娃头、与我同窗时一模一样的笑容。那笑容就像是给我送上了一大捧香甜的花束,是让我不觉无言以对的魔法。从那时候起,她就跟「可爱」这词一点也不沾边,从来不肯跟我们在一起混,就算被说是高傲也不见她表现出介意的模样。
「玛丽·杜普莱西」微启朱唇,继续说道。
「你是想赶紧完事吧,那我也长话短说了哦。我不打算离开这个时代,也不会交出彩蛋。明白了可否就此莫再打扰我了?Jabberwock公司创立至今,想要把迷失了的人带回去,这可是第一次吧?不是么?」
「……别开玩笑了。你这是对所有那些不想迷失但却迷失掉的同伴的侮辱。要想死的话随便找个楼也好桥也好跳下去就是了!搞什么啊!想让人别管你那也得讲规矩啊!把蛋给我!还给我之后要肺病还是要跳楼都随你便!」
「你在这儿喊那么大声的话…………唉,已经来了。」
「夫人您没事吧——」一个高得刺耳的女声自半开的门后逐步接近。说话的是个跟佛丝毫无相似之处的胖女人。她就像是个白粉妖怪,简直是在宣扬「可不是随便抹点粉就叫化妆了」一样,涂的那厚厚一层粉都要让人心生敬佩了。刚跑到我身边,女人就毫不客气地盯着我评审起来。她大概快三十岁,穿着的裙子也值相当的价钱,估计并不是佛丝的僕从,而是这个时代的「朋友」。跟当代的人类建立起真正的友谊,真是件了不起的事。
「没事的,克蕾芒丝。你今天就此休息吧。」
「但是这也有点过分了吧,没经过我就擅自让男士进家门。」
「我是这家伙的老朋友了,您别介意。」
「嗯嗯,嗯嗯,想接近我家夫人的混账穷光蛋全是都是这么说的,全都是。所以我才来帮她的。来吧,不懂礼节的无知者,好好拿着你那寒碜的钱包,给我出去!」
「克蕾芒丝,再给我五分钟就好。是哪位大人来了吧。」
镜子中的佛丝紧抿着嘴唇。我本以为她是生气了,没想到她不过是在涂口红。被白粉抹白的唇,渐渐地染上了玫红色。在这大半夜里。
「……你是在卖身?」
「是又怎么了?」
我骂了句髒话,那个叫克蕾芒丝的女人哎呀呀呀地悲鸣起来。我正闷着口气呢,这种噪音似的尖声就更让我烦躁了。
「这是何等的污言!他的家庭教师肯定不是正经人!我可爱的玛丽哟,算我求你了,别跟这种野蛮人往来了!」
「没事的克蕾芒丝。尔弗你也无须担心,把那种艺术品拆掉之类的蛮行,我可想都不敢想。」
「那——!」
「但我不会把它交给你们。」
从化妆台的椅子上站起来,理好裙裾,佛丝跟我四目相对。宝石髮饰,盘得很漂亮的黑髮,满是蕾丝的裙摆,祖母绿的室内鞋——收拾得分毫不乱的女子,正挑衅着我。宣战布告吗。胆子不小啊。
「……好啊,虽然考试的时候我一次也没赢过你,不过我可没弱到连空窗三年的病人都搞不定。」
「您请便。但我差不多要去工作了。你随意找个寓所住下便是。这昂坦街*上该有的东西基本都有,叫克蕾芒丝帮你介绍就是。」
「您别说笑了,我才不会帮这种野蛮人——」
「克蕾芒丝,等你知道他有多绅士了,你肯定会惊得说不出话来的。好啦,两位请先出去一下吧,我还在化妆呢。要是客人来了,就麻烦罗丝先照应一下。」
我几乎是被拖进了客厅。我忍不住骂了句髒话,不想头上却吃了一记。
「说话注意点!真是没礼貌的男人!」
「……无法相信。」
那就是佛丝吗。
我脑子里还在坚持肯定是哪里搞错了。第一次穿过爱丽丝之镜时我也是这么想的,然而这一切都是现实。人可以穿越时空,我的青梅就是茶花女。身边的女人生气地念叨着「玛丽还真成了老好人了」,每看我一眼就气上三分。
「真是容不得半点鬆懈。这种人可真多啊,最近。为了见玛丽一面偷偷溜进来的,有点小钱的家伙。你有钱吗?有钱吗?真是没救了。」
「……简直像骗人的。」
「什么骗人不骗人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是干什么的。」
「过去与未来,都只存在于现在。」
「这是诗吗?我可不像玛丽一样爱看书。」
「是养大我跟『玛丽』的地方,教给我们的。不管在过去做什么,现在都是不会改变的。就算是回到过去杀了自己的父亲,等回到现在,的确有他被杀死的记录,但孩子却不会消失。相对应的,却会意外得知自己是母亲出轨生出的孩子之类的。命运之神真是超展开的天才啊。为了直接杀死以前的自己而回到过去压根不可能被公司允许,就算是死了也只是个人问题。真是跟『不必担心的咒文』说的一模一样啊。 」
「…………你是不是脑子少根筋,分不清现实跟梦境?最近这种年轻人也多起来了啊……可怕可怕……」
「可不是。那女人就是。还真当自己想干啥都行啊。」
「管贵妇人叫『那女人』,我还得给这种男人找个合适的住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