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学期开始了。
开学式结束之后,久违的我来到了音乐室的钢琴旁。
因为钢琴比较老旧,所以旋律也更加奔放。而且,音乐教室的屋子比较大,能比平时发出更好的声音。虽然这样,今天我却完全不在状态。弹奏音阶的时候,手指总是碰在一起。
先是弹奏了巴赫,然后是车尔尼。最后,我弹奏起了贝多芬的曲子。
在母亲的面前,我变得很紧张。今天想更加自由大胆的尝试一下这首曲子。但是,不仅仅是手指不听使唤,气氛也完全没能激昂起来。
这首曲子,我无论如何也喜欢不起来。
像贝多芬一样的天才偶尔也会写出失败作。我这样自我安慰着,却发现一流的钢琴家的话,无论是什么曲子,也能够自由的弹奏出来这个事实。
果然,我是没有才能的吧。
音乐室的门被打开了,宫坂老师走了进来。
「怎么了,看起来一脸沮丧?」
老师这样对我说道。宫坂老师无论什么时候看起来都是开朗而有活力。好久没有看见她的笑容了。
「老师。」
我对她说道。
「这样说的话可能会比较失礼……」
「很失礼哦。」
打断了我的话,老师这样说道:
「自认为会失礼还说出来,这种行为本身就很失礼啊。」
「那么,我还是不说了。」
「话说到一半只会变得更失礼哦?总而言之,你还是先说吧。」
老师的表情更加的熠熠生辉。只是看到这样的笑容,便觉得内心深处一股暖流油然而生。感觉就像是朋友一样,什么都能说出来。
我开口了。
「做学校的老师,开心么?」
一瞬间,老师的表情变得稍微有些不自然。然后很快的恢複到原来的笑容。
「开心哦。你也知道班级里的气氛吧?」
我们班级的氛围,大概是这样子的。无论是哪所公立学校,应该都是只要不坐在教室前几排,就没办法听到老师讲课的声音。新上任的老师还会扯着喉咙让大家安静一些,而资历老一些的老师,都已经习以为常似的只与前面几排的学生们进行互动。到了三年级,五门主科的课堂上变得安静了起来。基本上班级里的同学都因为升学考试的压力而或多或少的产生了好好学习的想法。不过,音乐课和美术课的课堂就十分悲惨了。不良的学生们随心所欲的扰乱着课堂的秩序,而想要考一流私立学校的学生则拿出了英语和数学的书开始了自习。而目标是前几名的都立学校的学生们,因为考虑到推荐信的问题,都坐在教室的前几排,对老师察言观色。这就是现实。
老师扑哧的笑了一下,看向了我的脸。
「你想说什么我懂,不过嘛……」
突然间,她的神情变得认真了起来。
「音乐老师之中,固然有想成为音乐家的梦想破裂而迫不得已进入学校的人。不过,也有从小就以成为一名老师作为梦想,一直不停地努力,最后如愿以偿的人哦。」
这样说着,老师又与往常一样做出了笑容,温柔的看着我。
一直萦绕在我心头的东西,变得彷彿稍稍舒缓了一些下来。
走出校舍,风吹拂在我的脸颊上。润暖的空气中夹杂着重重的湿气,灰色的云绵延着压在头顶上。看来明天会是一个雨天。
从棒球场上传来了击球的声音,突然间有点想去见一下彻也。虽然在电话里交谈过一次,但是和他也有一个月没见面了。
我向着拦网的方向走了过去。
正想着要不要提前先打一下招呼,但是却看到彻也穿着一身制服站在拦网的下面,被一群女生团团包围着。
彻也受女生欢迎并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在準备比赛的时候,彻也完完全全的无视掉了女孩子们的加油,一根筋的扑在了练习上。而现在比赛结束了,本来就开朗阳光的彻也就立刻跟女生们打成了一团。
我与同年级的女生基本不怎么说话。并不是因为我刻意躲避着她们,而是本来就没有什么特殊亲近的朋友,自然而然的也没有什么交谈的机会。
围在彻也身边的是三年级的女生,其中也有我的同班同学。虽然其中有些人我也认识,但是并不怎么熟悉,我并没有插入到他们的谈话中。
人群中传来了笑声,彻也应该是说了什么笑话吧。女生们笑的不由得的摇晃了起来,而彻也本人看起来也一脸开心的夹在其中。
彻也打电话通知我直美将要再次做手术时的语气浮现在了我的耳旁。
那个时候的彻也和现在完全判若两人。
在球场上的棒球部部员们,正在挥汗做着击球的练习。他们发出的口号声响彻四方。在远处,其他社团的口号声也不绝于耳。与沉重阴暗的天气相反,球场上却是一派阳光与生气之像。也许,与这苦闷的天气一样的,只有我一个人吧。
我转身背向球场,开始向着校门方向走去。
「北泽,等等。」
彻也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无视了他继续朝着校门口走去。
在校门前,彻也追上了我。
「等等,我有话要和你说。」
我停下了脚步,彻也跑到我的前面,转过身来盯住我的脸。
「你在生气吧。」
彻也说着,露出了认真的表情。
我只是保持着沉默。
「明明直美在医院里受着苦,而我却在这里和女孩子们笑成一团,你很看不过去,对吧?」
「倒不是这样……」
「我就是这样的人,我也不想做什么解释。但是,能稍微听我说几句吗?」
我点了点头,彻也将头扭向了一边,眼睛盯着远方,说道:
「我的父母,从很久以前就已经分居了。爸爸自从一天离开家之后就再也没回来过。他是一个很轻浮,喜好女色的人。追了不知道多少的女人,稍微玩玩就立刻分手,虽然没什么钱,但是女人缘却出奇的好,明明过了四十岁,腰还却很结实。我很憎恨这样的爸爸。但是,我自己心里也清楚,我跟他可是父子,我体内也流着一样的朝三暮四而又轻浮的血,我跟他很相像啊。」
彻也看向了我,一边逼近一边抬高了音量:
「现在,直美是我的心灵支柱。因为有直美在,就算是被女生包围着,我也能完全不为所动。如果她不在了,我就会变成和爸爸一样放浪不羁的人了。现在的我只考虑着直美的事。」
彻也的眼神是认真的,他并不是一个会说谎的人。我觉得内心很难受,不由得别开了视线。
「北泽。」
彻也抓住了我的肩膀。
「看着我的脸。」
彻也的双手抓着我的肩膀,我不得不看向他的脸。
「你是不是喜欢直美?」
彻也用着低沉的声音向我问道。
「嗯,喜欢。」
如同反射一般,我不假思索的回答道。
「这样啊,太好了。」
依旧用着认真的眼神,彻也继续说道:
「直美她也喜欢你。」
我猜不到彻也到底想表达些什么,彻也的嘴咧了起来,看起来像是在露出笑容一般,却又显得十分不自然。
「但是,不管怎么说,我可是很久之前跟直美就认识了。直美的事情,不管是什么我都知道。就算你想和我争也是赢不过我的。」
「我并没打算和你争。」
「这样的话就好……」
彻也的表情变得稍微缓和了起来。
「如果你真的想和我争的话,那么我希望能够用公平竞争的方式。你要不要现在和我一起去医院?」
「今天不行。」
我感受到了自己的声音中渗入心底的冰冷。
彻也蹙起了眉,像个小孩子一样,并没能掩饰住自己内心的困惑。
「别逃跑啊。」
「我并没有逃跑。」
本来一直抓住我肩膀的双手,突然间便失去了力道。
「我知道了,今天我就自己一个人去。但是,明天或者后天,你一定要来医院探病。直美说不定情况很糟糕。」
「很糟糕是指什么?」
「现在,我只知道这些。」
彻也垂下了目光。
这次轮到我抓住了彻也的手腕。
「医生说了什么?」
彻也沉默着,什么也没有说。像是要挣脱我的手一般甩了甩肩膀,向着校门的方向快步的走了过去。
走出了正门的彻也的背影,沉重到让人不敢去轻易地搭话。我一边慢慢的向校门走去,一边目送着彻也的背影消失在高速公路的下面。彻也的家在相反的方向,他是打算直接去医院的吗?
稍微思忖了片刻,我也朝着相同的方向迈出了步伐,内心中思绪万千。今天有事不能去,其实是谎话,今天并没有什么事要办。从现在开始加快脚步,追上彻也一起去医院也不是做不到。两台公车正从高速公路下面的车道驶过。因为是主干道,所以通过的巴士有很多,不过通往医院门前的却只有一班,现在加快脚步说不定还来得及——边这样想着,我边加快了脚步。
然而走到路上远远地朝车站望去,并没有看到彻也的身影。
毕竟并没有到哪儿去的打算,我就这样一直站在公车站,直到等来了通往医院的公交车。平时去上钢琴课的时候,搭乘的也是这班车。
什么都没想就坐上了车,结果实际上我并不想去医院。去的话并不是不行,只是心情过为沉重,或多或少内心深处还残留着一丝迷惘。随着巴士不断地前行,内心深处彷彿有一种什么东西步步紧逼一样,让我有些透不过气。当公车离开医院前站的时候,我如同深深地舒了一口气一般,身体中只留下了沉重的疲劳感。
在终点的私铁站前的车站下了车,我换乘上电车。在电车通过平时上钢琴课时下车的那个车站时,我突然间萌生了再去那个地方一次的想法。
在这一站下车,已经是第四次了。
天空灰濛濛的压迫着大地,风也变得大了起来。手中的书包显得格外沉重。穿着制服来这里,这还是第一次。
在电车站前坐上了公交车,在老地方下了车。眼前是熟悉的商店街风景;从能看见内部的高层公寓的窗户里,灯光点点滴滴摇曳而出。
我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我会站在这个地方。
漫无目的的,我走在商店街的街道上。
在通往住宅区的小路的入口处,我停下了脚步向深处张望着,犹豫着到底要不要转过这道弯。彷彿被什么东西迫使着一样,一种恐怖感油然而生。我看向了道路的另一端,有一条差不多宽的上坡小路。毫无迷惘,我穿过了巴士车道,登上了这条坡路。
坡道的两边排列着住宅,小小的平房拥挤在并不宽敞的斜坡之上。不久渐渐的看不到了住宅,道路也变的险阻崎岖了起来。杂木林肆意的压迫在我的面前。风在树梢处呼啸而行,摇晃着粗大的枝干,发出沙沙的响声。整个树林被一种不祥的沉寂所笼罩着。
周围丝毫察觉不到人的气息,有种独自一人之时才会有的的安心感。
借着这份愉悦,我抬起头来望向天空。虽然只是日落前的火烧云,但是突然间视野被扩散开来的缘故,阳光依旧很耀眼。
登上了从公寓走廊中可以看得见的,那座舒缓的小山丘。随着坡度的逐渐减缓,杂木林也取而代之变成了草地。也许是荒废的农田,现在被杂草所覆盖满了也说不定。小山丘的道路上也长满了杂草,能看到车辆经过将草地压倒的痕迹。
在视野的下方能够看见公车通道和零散着的住宅。在对面的小山丘上,住宅区的房子簇拥在一起。因为距离很远,小山丘整体看起来就像是模型一般。
「要不要,跟我一起殉情呢?」
直美的话语,突然间掠过耳旁。
我思考过原口统三,长泽延子,奥浩平的想法。也许对于他们来说,对于理想的生活方式有着一定的追求。当追求与现实相差甚远的时候,他们便不约而同的选择了自杀吧。
对于我来说,理想又会是什么呢?
风吹打着我的脸颊,阳光从云缝之间倾泻而出,突然之间背后便被一片温和的日光所笼罩着。眼前的建筑在日光下五光十色的闪耀着,而此时作为背景的天空显得尤为灰暗。
我极力远眺着,将那幢十四层的公寓收入眼底。由于脚下的山坡比较高的缘故,在这里看到的公寓的楼顶,大概处于眼睛的高度。外墙和外侧的走廊仿若斑斓条纹一般浮现在公寓表面。注目凝视,整整齐齐的窗户和门像网格一般排列起来。
反正每个人
到最后都是要死的吧
也许,比起《二十岁的练习曲》的作者,那个孩子更加的对这个世界绝望吧。不是失去了理想而选择了死亡,而是打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有理想。谁又能对这样的孩子指指点点些什么呢?
再过不久,我就要十五岁了。
我一直过着不断的从现实中逃避的生活,为什么我不拿出勇气努力的与现实争斗呢。反正每个人,到最后都是要死的吧。这个道理我再理解不过。
直美为了活下去在不断的挣扎着。
在不停的与现实斗争着。
在网格般的公寓的一端,有着紧急逃生楼梯。在那段楼梯的扶手旁,一个豆粒般大的人影若隐若现。他将身体探出楼梯的栏杆,朝着脚下眺望着。
那身影多么的渺小。
转过视线,朝着住宅区对侧灰暗的天空看去。
黑色的云消失在濛濛的夕色之中,凝结的大气仿若闪烁着黑色的光芒。
云端的下方,应该是东京的街道四处蔓延着吧。
「还以为你再也不会来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