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渐远离了公车的通行路,连车水马龙的声音都丝毫听不见,只有自己清晰的脚步声迴响在无人的道路上。一边走着,我一边不停地祈祷着。是对着什么而祈祷呢,连我自己也不清楚。在医院的走廊里时那份心情又重新从脑海的一隅被拖曳而出。我想起了彻也的眼泪。不过,我并不会像他一样的哭泣,我这样想道。
不经意间听到了车辆的声音,车前灯的灯光越发的变得明亮,一辆亮着绿色无人灯的计程车就这样从我旁边驶了过去。
在我前面不远处,车子缓缓的停下了。车门被打开,乘客摇摇晃晃的走下了车,看起来像是喝醉了。脚步蹒跚踉踉跄跄的逐渐离开了计程车,随后在同一个地方不停地晃动着。他大大的张开了双手,如同跳着什么舞蹈一般,看起来很危险的爬上了台阶,朝着我家方向的小路摇晃而去。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注意到这个人是我的父亲。
他看起来就像马上就要摔倒了一般,我连忙快步向着他的方向赶了过去。
「……什么啊。」
父亲在小声嘟囔着什么,不过完完全全的听不清楚。突然,父亲在我的面前四肢着地的跪了下来。看起来并不是脚步不稳而被绊倒,而是自己突然间跪了下来。
「可恶,这样的家!」
父亲双膝着地,抬起头来看着家的方向,眼睛里泛着光芒。怎么看起来都像是一个醉后喜欢哭闹的人。
「爸爸。」
我弯下了腰,对着父亲搭话道。
「谁是你爸爸,我才不是什么爸爸。」
说着,父亲咚的一下仰面卧倒在路上。
「爸爸,是我啊。」
「哦,是良一啊。在这种地方做什么呢?」
「爸爸你才是,不能在这种地方睡着啊。」
「这里是哪里?」
「家门前的路上。」
「什么,家?糟了,我说怎么觉得很奇怪。」
「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本来打算回事务所的,看起来是告诉司机了错误的地址。良一,去帮我叫辆计程车来。」
「这种地方怎么可能有计程车。怎么办?要是还能走回路上的话,我把你送回去。」
「算了,没办法,回家吧。你妈妈还醒着吗?」
「我也不知道,我也是刚刚才回来。」
「都这个时间了,你还在外面玩?」
虽然语气听起来像是在责问我一般,不过躺在马路的地上说出这种话,根本毫无压迫力可言。
「总而言之,你先起来吧。」
我抓住了父亲的手臂,他老老实实的借着力道站了起来。但是,他的脚仍然不听使唤的打着绊子,我只好用手绕住他的腰,搀着他朝家里走去。
「对不住了,过了厄年①,我的酒量突然之间就变弱了。我的人生,差不多也结束了啊。」
「爸爸,马上就快到了,再坚持一下。」
弟弟的孝辅身高已经超过了父亲。像这样和父亲肩并着肩,我才发觉我的身高也已经和父亲差不多了。
「放心,接下来我能走稳。以前就算喝上一升脸色变都不会变,最近,虽然自己也想把握好分寸,但是一到第二天之后就完全记不起昨天的事了。良一,虽然现在让你像这样帮我,一到了明天,我可能还是会彻彻底底的忘个乾净的吧。」
父亲从以前开始,就曾经说过醉了之后会变得记不清发生过什么之类的话。也有过在家里招待了客人,半夜做出了让邻居都来抱怨的大骚动,居然到第二天就完完全全的忘了个乾净这样的先例。「如果能忘却掉一切的话……」——我这样想到。无论对谁来说,都会是件好事吧。无论是谁,都想把心中的这也好那也罢彻彻底底的忘个乾净吧。
「爸爸,今天有一个对于我来说很重要的人做了手术。也许,这个人已经活不久了。」
「是朋友吗。」
一边靠在我的身体上,父亲一边这样问道。
朋友……
稍稍考虑了片刻,我这样回答道:
「是啊,是我最重要的朋友。」
父亲突然用力紧紧的抱住了我的肩膀。
「良一,你总有一天也会明白的。活的时间越长,就会接连看到自己重要的人,一个接一个的逝去。这是完全没有办法的事。」
也许是因为脚下已经站不稳了的关係,父亲抱住了我,说道:
「然后呢,良一。当你也成为了大人,到了中年的时候,原来的梦想,也会一个接着一个的消失不见。人呢,是必须要忍受着这个而活下去的。」
父亲凑到了我的耳边,微弱的喃喃道:」今天晚上,和学生时代的好朋友们一起喝了酒。「
突然,父亲哭了起来。
「是以前一起参加过游行的伙伴,在这些人里面,有一个因为内斗被杀了,有一个自杀了。活下来的人已经对生活失去了希望,一边怀念着过去,一边哀愁的每天以酒度日,虽然已经到了中年,却丑陋的不成样子。良一,你能明白吗?」
你能明白吗,这样叫喊着的父亲,看起来,微微的有些耀眼。
我则是什么都没有说。走到了玄关前面的台阶时,我咬紧了牙关,支撑着父亲的身体不放。
「不,像你这样,怎么可能理解我?」
父亲突然间大声的喊了起来。
「我每天做着这份无聊到难以忍受的工作只是为了养活你们而已。为了构筑起这个家,我忍受了内心多大的疼痛,承受了多少了自我厌恶……可恶,这种家什么的!」
面前的玄关的门打开,母亲走了出来。
「稍微安静一点。」
我和母亲的目光相互交汇。孝辅站在了母亲的身后。父亲的怒吼声,听起来比马勒的音量还要大也说不定。
「孝辅,来帮忙。」
孝辅快步走下了台阶,支撑起了父亲的身躯。有了孝辅的帮助,架起父亲也变得很简单。快速的将父亲运进了家门,帮他脱下了靴子,让他睡在了客厅里面的长椅子上。
父亲伴着浅浅的鼾声进入了梦乡。
【译注:①厄年:在日本文化中指容易有厄运的年纪。男性为25岁和42岁,女性为19岁与33岁。】
第二天早晨,我翘掉了学校的课程来到了医院。
在病房的门前,彻也早早已经到了。
「仍然不允许探病呢。」
彻也说道。
彻也是不是整晚都没有睡呢,看起来脸色十分的苍白。
「你现在去学校还来得及。」
「不用你担心,我也要留下来。」
「没关係,傍晚才能允许见面。现在去学校的话也不是赶不上。」
「你是打算留下来的吧。」
「我的话,不管怎样都能进到喜欢的高中里。你可不一样,还要注意评价表的吧?」
「现在直美的事更要紧。」
彻也露出了微笑。
「别勉强自己啊。就算你站在这里,对直美的病也起不了任何的帮助。」
看到我并没有就此离去的打算,彻也一脸难办了的表情四处张望着,抓住正好从病房里走出来的和泉小姐说道:
「这个家伙不打算去学校了,你也来说说他吧。告诉他直美不会立刻就有生命危险的对吧?」
「就是这样,你最好还是先回去学校吧。小彻你也是,快点回学校。」
「我知道了。」
这样回答道的彻也说完抓住了我的手腕,拉着我走向了出口。
但是,在目送着我走到了保安室附近的出口之后,彻也又立刻折回了病房的方向。
我老老实实的向着学校的方向走去。和泉小姐没有必要说谎话来欺骗我,而且在学校里心情也会稍微变得好转一些。不,老实的说,或多或少还是会有些担心评价表的问题。
我勉强挤上了通勤高峰时段的公车,在中途的停靠站下了车。混在十分拥挤的人堆里向着出口走去还是很吃力的。
「北泽。」
沿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我看向了巴士通路。一直不肯来上学的下马正跨在摩托车上。虽然是未经改装的50cc原厂配置,但是毕竟还是初中生,肯定是没有驾照的。
「怎么回事啊,这辆摩托车?」
「很帅吧。」
下马露出了一脸得意的笑容。最后一次看见下马,还是初中一年级的时候。虽然只是短暂的两年时间里,他的身高却长高了许多,体型也渐渐变得成熟了起来,只有表情,还是像个小学生一样天真无邪。我回想起了刚进入初中不久和下马一起被船桥欺负的时候。觉得是因为自己的缘故才让下马承受了许多本来不应该受到的欺负,愧疚的感情从心底渐渐浮出。既然知道这辆摩托车是无照行驶的话,那么是偷来的摩托车也说不定。即便是这样,我也没有一丝怪罪下马的想法。
「这摩托车很酷的。虽说是这样的摩托车,也能跑出百公里的时速。坐上这家伙飞奔出去的时候,感觉能把所有的事情都忘了。要不要坐在后座上带你一圈?」
「好啊。」
我这样回答道。摩托车上原厂的载人用小座位已经被换掉了,取而代之的是用来放东西的载物台。
「害不害怕?」
彷彿挑衅我一般,下马戏谑道。无论什么时候都是畏畏缩缩低下目光的下马,看起来简直就像换了个人似的,露出了一脸充满自信的表情。但是从这份自信之中,彷彿看到了如同在勉强耍帅一般的危险的东西。
「会出车祸的啊。」
我这样嗫嚅道。而下马听到了我的话后,则是「嗤」的从鼻子里挤出了笑声。
「生命什么的,根本不值钱。」
这样说着的下马,猛地转了下把手,启动了摩托车。引擎发出了轰轰的轰鸣声,轮胎也发出了如同撕裂一般的悲鸣。摩托车在车流中划出一道锐利的轨迹,随后以一个U字型的急停迴转变了方向,回到了我这边。随后在不远的前面,下马又开始加速引擎。
彷彿做给我看一般,下马在我的面前反反覆复的转了不知道多少圈。由于正是堵车的时间段,车流正在慢慢吞吞的挪动着。突然之间被冲出来的摩托车挡住去路的车辆,纷纷踩下急剎车,大声的鸣着喇叭。在大型卡车和公交车的车流之间往複穿梭着的下马,看起来十分的渺小,就像是无力的在抵抗着一样。如果没有跟船桥的关係变得好起来,我是不是也会不来上学了呢?
白痴…
彷彿听到了声音。是不知已经出现在耳旁多少次的,那熟悉的声音。但是现在的我,却无法接受这个声音。我也不再想坐在摩托车的后面兜风。要是提前一点邀请我的话,说不定我会欣然接受。
我无视了下马,开始向着校门的方向走去。在信号灯处转过弯,满眼儘是我们学校的制服。因为快要到上课的时间了,每个人的脚步都变得急促了起来。下马也从路口转过,向着校门口方向驶了过来,在校门口和路口之间做着刚才的U型急停。有些好像是认识下马的人,手攥成了拳头,朝着下马喊叫着。我则是低下了目光装作不认识一般走了过去。
就当我刚踏入校门的时候,突然听见背后传来了巨大的剎车声,接着传来了撞到什么东西的声音,和女学生尖声的悲鸣。我连忙冲出校门口,映入眼帘的是挤在卡车下面已经完全变形了的摩托车。
第一时间,我没有看见下马的身影。周围的学生和附近的行人朝着一个地方聚集了起来,我便连忙赶了过去。应该是被撞到的瞬间身体被撞飞了起来,下马在摩托车的逆向车道旁的步行道上,脸面朝下的趴在地上。
当我冲过去的时候,正好路过的一人试图将下马的身体抱起来。然而他立刻就放开了手,中止了这个想法。下马的眼睛睁开,头软绵绵的垂着。虽然头部鲜血正在汩汩的流出,但是脸上却没有一点伤痕。头也好脸也好,都与活着的时候的下马没有一丝一毫的差别。只看一眼,就立刻能知道生命力已经从身体中消散殆尽。现在在这里躺着的,是仅仅有着人类的外形,单单纯纯的物体而已了。
在倒地的下马的附近,聚集的人们渐渐围成了一圈。不久救护车和巡逻车来到了这里,将下马搬走了。我只是在人群之中,一直呆然的伫立在原地,久久不能自已。
当医院的建筑渐渐压迫到我的眼前时,我的双腿开始有些发软。
下马的身影,映在双眼之中久久不能抹去。以那么近的距离看到人的死,这还是第一次。
在这件偌大的医院的各楼层之中,现在也有不知多少名患者,正在与死神做着殊死搏斗吧。
我的脚步越发的急促了起来。
病房的走廊前空无一人。我并不清楚擅自进去到底好还是不好,正当我想着回到护士站去询问一下的时候,门突然间开了。
彻也的头从门中探了出来。
「果然是你。」
彻也这样说道。
「我就觉得好像听到了你的叹气声。」
「因为我刚才不知道到底能不能进去,所以……」
「没关係,进来吧。」
彻也把门大大的敞开了。
直美的脸出现在了眼前,白色的衬衫一直覆盖到脖子的附近。她的双眼睁开,直直的注视着天花板,一动不动。虽然彻也用很大的声音在说话,直美应该已经意识到了我来到了这里,但是她并没有看向我这边,是因为脖子不能转动的缘故,还是说不愿意看见我的缘故呢。直美的身体看起来失去了活力,平躺在床上的身体,让人感觉到精气神正仿若退潮一般急速的从体内流失着。
病房里只有直美的母亲和彻也两个人。直美的母亲彷彿精神已经恍惚了一般,眼神之中空洞无物。我向她打了招呼,她用那双空洞的双眼移向了我,微微的回着示意。我心中充斥着撕裂着的紧张感,站在了床的旁边。
直美的眼神微微的摇晃着,我正看着的时候,突然间泪水夺出了眼眶,沿着她的脸颊的两侧划过。
「仍然还活着呢,我。」
直美用着嘶哑的声音,微微的嗫嚅道。眼睛仍然一动不动的望着天花板。
「胸部,空空的呢。」
直美缓缓的闭上了双眼。眼眶中积存的眼泪源源不断的夺眶而出,沿着脸庞滑落。
「真是残酷呢,身体都已经变成这样了,竟然还活着。」
直美的脸,可能是因为麻醉的影响,仍然微微的浮肿着。双眼紧闭着,因此也看不见她的表情。虽然她就在我的面前,但是我却觉得她即将去向某个遥远的地方。
「直美。」
彷彿向远方呼唤着什么似的,我开了口。
「什么?」
直美看向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