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是结业式,社团活动不用晨间练习,也因此芹香和幸最初冲突的地点不是体育馆,而是教室。
最惨的是,津岛也在场。
我踏进教室那瞬间,战争已经展开,芹香和幸分据教室前面和角落哭泣,身边各有一群女孩子包围着。芹香趴在桌上,幸则是眨着哭红的眼睛站在扫除用具柜子前面。
啊啊,发生了吗?我咽住一口气。
事情发生还不满一天,未免也太快了。我忍不住想吐槽幸的不够谨惯。
就算跑去长野,幸和津岛一起出现在上田车站,之后一定也是两个人一起从车站回家吧。
我找寻德川的身影。
他一如往常和昆虫男们在一起。昆虫男们也和平常一样互相开着玩笑、以尖锐高亢的声音聊着天,但他们也在偷着女孩子这边,显然也很好奇吵架的事。德川背对着我,我看不见他的表隋。
我继续移动视线,这次寻找津岛。
津岛和醒目男们一起坐在位子上。明知是自己的错,他却还以生硬的语气说:「喂,这个讲义明天要交吗?」摆出事不关己的态度。看起来儘管薄情,但换个角度来说,这样做才正确。自己是造成争执的直接原因,但这种时候男生什么也没办法替女生做。如果出面保护现任女友幸,只是火上加油而已。
「安。」
红着眼眶的幸注意到我。才一大早就已经觉得疲倦的我,朝着幸轻轻点头,走向自己的座位去。围绕着我后一个座位的芹香那些女生,以眼神问我:你知道些什么吗?这是怎么回事?
大家想要知道真相的好奇心,远胜过对于芹香的担心。这也难怪。
「芹香。」
听见我一喊,原本趴在桌上的芹香终于有动静。她缓缓坐直身子。桌面上被泪水沾湿,就像涂上护木漆一样,木头纹路清晰闪耀。
芹香的眼里已经没有光芒。没有光芒的眼睛用力瞪着四周,看来更加魄力十足。她动动肩膀深呼吸,仍在抽抽搭搭,看起来就像瞬间消瘦了一样,容貌看起来不太像她。
看看教室里的时钟,还有十几分钟就是早晨的导师时间。
「我们出去一下吧?」听到我这么说,芹香沉默点头。我搂着她的肩膀帮她站起来时,她才喊我:「安。」接着又大声哭了起来。
离开教室时,我和幸四目交会。她只对着我无声动动嘴巴说:「对不起。」我摇摇头,转开视线。
来到走廊上,晴朗的蓝天让人心情大好。我拉着芹香的手臂,做好心理準备:我们就要这样子进入暑假了。
回头看看教室。
已经看不见比平常更不晓得该用什么表情面对才好的德川。
津岛和幸去约会看电影的场面,果然被几个同年级的同学目睹,一眨眼就传入芹香的耳里。一班的人来我们班上告诉芹香后,早晨的教室瞬间变成了战场。
听说早上芹香对着以惊愕表情在教室里等她的幸,吼出的第一句话是:「你看不起我吗?」她朝冷着一张脸、手里掌握秘密的幸勃发怒火后,接下来就是没人能够插手的剑拔弩张。
「对不起。但是津岛向我表白、说他喜欢我,我又能怎么样呢?」
先一步道歉的幸或许让芹香极度不悦,但是她的确没有错。就算是前女友,芹香也没有权力束缚津岛。幸完全成了女主角。之前也有不少人认为芹香甩人的方式太不道德。
幸很过分。
芹香很过分。
那个家伙自私又任性。
真希望她去死一死。
这一天就在听着两造之间不断反覆那些话之中结束了。
在学校时,我陪着芹香离开教室,所以当天晚上,幸打电话给我,不客气地责备我。
『安要站在芹香那边吗?』
「也不是说我站在她那边……」
芹香相当强势,后来导师时间开始了,她仍在哭。结业式期间虽然人在保健室里休息,班导中村和佐方眨眨眼睛问她:「怎么了?」告诉她如果不舒服可以提早回家,她也坚持摇头。
继续哭这个事实,如果没让幸和津岛看到,就失去意义了,她理所当然不会离开。
正如幸所说,芹香很自私又任性。她不喜欢自己不是主角,儘管她的举动会让旁人难受,她也不会停止。
今天放学后,幸留下继续在哭的芹香,与津岛一起回家。
明天开始就是暑假了,我也不晓得这样究竟好或不好。不用到学校上课,代表着幸与芹香的关係也无法修复。再说,最尴尬的是我们还有社团活动。
「我没有站在谁那一边,而且你有津岛了,少了男朋友的芹香现在立场比较劣势。」
『欸,也是。安,你也很辛苦吧。对不起,把你卷进来。但是,明明是她自己甩了津岛,干嘛突然又捨不得了?感觉就像是这样。回想她和津岛交往那段日子,芹香真的喜欢津岛吗?只是想要有男朋友吧?她一定没把津岛当一回事。和那个人交往,津岛真可怜。』
我含糊回应,只想快点挂掉电话。
过去幸从来不会称呼芹香「那个人」。
『安,如果今后我们的关係真的恶劣到无法收拾,你要选哪边?』
「问我选哪边,这……」
『想到之前都是芹香排挤你或是我,就觉得很讽刺。没想到她也会有这一天。』
我的脖子上冒出鸡皮疙瘩。我不希望继续和她说下去,也不希望被她发现,于是小声地说:「啊,对不起,我妈来了。」
『啊,这样?』幸对于要挂掉电话似乎百般不情愿。『那么,我们再聊喽。』话筒的轻快嘟嘟声让我更加沮丧。
洗过澡回到房间,这次换芹香打电话来。她哭着说:『我睡不着,太不甘心了。』她的声音失去了从容,与幸刚才自在的语气相比,听起来较不难受。
但是听到她说:『我们要完全无视幸喔』,我还是无法赞同。
对于两边我同样含糊回应,就把电话丢在枕边。随便你们!——想到这里,就连我也因为莫名的疲惫而差点哭出来。
我第一次想要打电话给德川。
不是写信,而是想和他说话。就像是背部有股无形的力量在推挤,我突然全身无力,手指貭的按下了按键。
『喂?』
听到他惊讶的声音让我觉得好笑,因此在我说「是我」时,嘴角浮现今天的第一抹微笑。德川很惊讶。经过困惑的沉默之后,我终于听到话筒那头传来叹息声。
『你啊,打电话来不好吧?事件之后我们曾经联络的事情如果曝光——』
「无所谓,那种事情以后再想吧。」
能够让平常板着一张脸的德川焦急,很有趣。我再度稍微笑了笑。
『然后呢?有事吗?』听到他问,我回答:「没什么事。」便听见他愕然地再一次叹息。短暂的通话时间里,我什么有意义的内容也没说,很快就结束了对话。
「那,再见。」听到我这么说,德川没有回答,突然就挂了电话。
暑假的社团活动开始后,幸的态度变得更加明确。
她与芹香无视彼此,连招呼也不打。偶尔视线交会,还会明目张胆地以锐利的视线互瞪、转开脸,让其他人替她们捏把冷汗。而且幸不再和我们在一起,唐突到令人百思不解地加入了冢田她们的阵营。
能够让她改变到这种地步的男人,究竟拥有什么力量?得到津岛就再无所畏惧的幸,要是和他分手的话,该怎么办?我忍不住希望幸和津岛立刻分手。
我想芹香也有同样想法。
「他们一定很快就会分手吧?我们这个年级的情侣,大家都是交往后一定会分手。」
如果那两人没有分手的话该怎么办?——芹香的害怕与说出口的话互相抵触,旁人也看得出来。事实上她甚至哭着说过:「如果他们继续下去走到最后该怎么办?我不要这样。」
但是,那个「最后」是什么呢?意思是直到毕业?或是结婚?我当然不晓得,恐怕连说这话的芹香本人也不知道吧。我能够想像芹香的世界被这种不知名的不安情绪笼罩,她的精神状态一直被困在下个不停的雨中。
所以,我没有想过自己要站在哪一边,而是自然而然地与芹香一起行动。幸有男朋友也有新朋友,而且芹香的评价短时间内会吓死人的低,此时离开芹香,让我觉得好像抛弃她一样,我做不出来。
芹香原本就强势,而且过去也排挤过很多人,因此许多人在心中对芹香抱持不满。大家都在等待这个时机集中火力攻击她,我不是装好人,只是不喜欢像他们那样。
这段期间,幸仍不断地打电话或写信给我。
『安,这样下去好吗?』她问了我好几次。
『我虽然不想这么说,但是第一学期(※日本的国小、国中、高中采一年三学期制度。四月~七月是第一学期,九月~十一月是第二学期,一月~三月是第三学期。各个学期之间是暑假、寒假和春假。)刚开始时,安不是也被那家伙排挤吗?你不觉得不甘心吗?现在她失去了自己的立场,只有这种时候才知道依赖你。我真同情你。』
幸打算彻底让芹香孤立无援。
社团活动时,冢田和幸都不传球给芹香。偶尔被老师骂或是比赛状况逼不得已必须传球时,也会在比赛结束后,互相说:「对不起,我搞砸了」、「没关係,那也是不得已」诸如此类,得意洋洋地为了无法排挤芹香的事互相道歉。
芹香虽然皱着脸或低着头,也只能够装作没听见。
我觉得这样子的芹香比吵架之前的更好。
「安,掰掰!」所有人无视旁边的芹香,只对我打招呼。芹香等她们走过之后,开始说起毫不相干的话题:「安,昨天十七岁俱乐部有上MUSIC STATION哦,你有看吗?」她就是用这种方式在装坚强。
『别管她们不就好了?』
进入暑假后,我和德川讲电话的次数增加了。每天只有社团活动,所以聊天的内容自然都是芹香和幸吵架的事。
和德川讲电话时,虽然多数时间他都沉默没有回应,很尴尬,也常常让人烦躁,但我逐渐习惯这种情况。主动打电话的人总是我,而且每次打完就删除通话纪录。
『如果是我,一定尽量不涉入其他人的吵架。』
「我跟她们那么亲近,办不到啊。」
『这样。』
喂,胜利——我听见电话那头有大人从远处呼唤的声音。是将军的声音。和在学校听到的完全不同,是他在家里的声音。
德川没说话。也没打算回应父亲。
我感觉自己好像听到不该听的东西,连忙说:「那么,再见。」準备挂电话,德川突然阻止我:『啊,等一下。』
「怎么了?」
『之前我不是告诉过你安·博林遭斩首处决的事吗?刽子手技术太差,把她的身体切成三块。』
「嗯。」
『那件事我记得的确会在哪里读到过,不过这阵子看的书上有不同的说法。另一种说法是丈夫亨利八世为了处决前妻,特地从法国找来技术高超的刽子手。我希望你知道关于这件事我没有说谎。』
「哪一种说法才是真的?」
『我哪知道?我又不了解亨八。』
德川的声音与呼唤「胜和」的声音重叠。我彷彿听到他不悦地叹了一口气,他突然就挂了电话。每次总是德川单方面先挂掉电话。
「亨八」是什么,我想了半天始终没答案,直到晚上睡觉时,躺在床上,才总算想到也许是指「亨利八世」。这种狂热粉丝才会用的简称,听起来好宅好好笑。我卷在棉被里一个人偷偷笑着。
我们家每年暑假一定会全家一起外出旅行一两次。
今年去的是栃木县。参观日光东照宫、以迷你模型重现世界建筑的主题乐园,住宿地点是温泉旅馆。
一起泡温泉时,妈妈煞有介事地喊我:「安。」我有一股讨厌的预感,但因为待在同一个浴池里,我也只能稍微远离妈妈,不看她的脸回应:「什么事?」
「安的月经还没有来,会不会是减肥的关係呢?」
我很想直接把头缩进温泉水里。摆出谨惯态度说话的妈妈,虽然花了不少时间才说出这句话,内容却毫无根据。
「我没有在减肥。」
「可是你早餐的麵包总是没吃,有时带回来的便当也没吃完,对吧?」
「那是因为夏天太热!早餐也是啊,除了麵包之外,还有优格和沙拉,是妈妈準备太多了!如果只有麵包,我当然就会吃麵包。但如果是这样,我就会剩下沙拉或炒蛋,这样可以吗?」
我大声怒吼。在场其他客人吓了一跳看向这边。我突然觉得丢脸,连忙离开浴池。一走进更衣间,电风扇的风轻抚我滚烫的身体,感觉好清爽。真希望能够让这种新鲜又凉爽的东西一直围绕着,但又觉得很浪费。
我家妈妈没想过要出国,而是选择在迷你模型的主题乐园里自我满足,度过夏天。我一边用柔软的浴巾包裹身体,一边深深叹息。
结束旅行回来的隔周,这次换芹香和家人一起去沖绳旅行,所以她社团活动请假。她选择了十七岁俱乐部巡迴演唱会在沖绳的那天,安排好旅行第二天要和妈妈去参加演唱会,芹香的爸爸和哥哥则去海边,他们分头行动。
芹香家里还是一样不断在往前进。
如果是我家的话,全家旅行时才不准许个别行动,甚至也不会想到要趁着旅行顺便去看演唱会。
芹香没有参加社团活动的日子,幸和冢田找我找得格外频繁。
「安,芹香没来是我们害的吗?」
幸的说词听来关切,但语气却很兴奋。我一回答:「她是去旅行。」她们的脸上明显露出无趣的表情。
「你经常要陪着芹香,真可怜。」
「你也差不多该加入我们阵营了吧?」
「是啊,安真的很讲道义呢,好厉害。」
她们说着厉害、可怜,也知道我开始不耐烦了。芹香今天的缺席让情况更加明朗。
她们的言外之意在指责我——为什么不加入我们?你看不出来情势要你别和芹香在一起吗?
但我总是用「嗯,大概吧」闪避问题,所以她们也拿我没辙。我没想过要为了芹香而让自己也遭到排挤。
午休时间,我在体育馆里打开便当看着外面。敞开的大门那一头可看见网球场。修整好的网球场色彩炫目,彷彿与体育馆内凉爽的空气、与校园的沙尘无缘。
我看到河濑走过球场旁边。抓着上衣前襟扇风的手晒得好红。色素较淡的头髮也被太阳染得看起来像是金色。鼻子上浅色的雀斑大概因为日晒的关係,颜色看起来比春天时更深。
四目交会。
我犹豫了一下,不自觉挥手。我们明明已经分手,也没有机会複合了,照理说应该会觉得尴尬,但也许是上次在河岸边遇见、说话的关係,我的胸口莫名怦然雀跃。
河濑笑了,同样朝我挥手。明明听不见,他却以嘴型在对我说什么,我也没出声,只动口回应:「听不见。」
突然感觉到一股视线,我转头往后看,然后僵在原地。在一年级学生的圈子里,有个人以十分锐利的视线看向我,那个人是近田。听说她喜欢河濑。
她突然离开一年级学生的圈子。
我和她不和这件事几乎已经可以拿来当作拒绝加入的借口了,因为和她感情好的是冢田她们。不出所料,当天回家时,在脚踏车停车场里,幸和冢田她们问我:「你和河濑还在交往吗?」
我——十分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