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
医生允许我会客,是在入院后的第三天。
那天,我躺在床上恍惚地回想从前的事。不过虽说是从前,在我大脑里最旧的回忆,也不过是两个半月前的事情而已。
当我同时失去左眼和记忆的时候,也是在这样的白色房间里醒来。我混沌了好一阵子,到现在还是想不起来那几天里我都在想些什么,一定是脑中一片空白吧。我既没有余力思考,也不知从何思考起。
我只记得,一直有一股非常非常不安的感觉。
病房门打开了。在这之前,走进病房探视我的不是医生护士,就是警方的人。不过这次不一样,谢绝会面的禁令已经取消,这是第一个来看我的人。
房间的门口,站着一位很面熟的女性。
「你是特地来看我的吗?」我仍躺在床上说。
妈妈听了马上红了双眼,点点头。
妈妈来看我的前一天,来病床边找我的是警方的人。
他们一行三个人,全都身穿西装。我请他们坐,他们却坚持站着,在床边低头对着病床上的我谈事情。我因为伤口在腹部无法坐起身,只能躺着和他们说话。
他们说,希望我答应儘可能不向任何人提起这次的事件。因为整件事太怪诞了,他们不希望被报纸或电视报导出来引起不必要的恐慌。
请不要把这件事情的经过告诉任何人。我答应了。
但结果,我还是没说出左眼球的事。
我全身上下接受了许许多多的检查,让我明白到自己在那栋屋子所体验到的事情是多么地不寻常。为什么我在受了那么重的伤之后还有办法活动,连医生都感到不可思议。我跟医生说我并不觉得痛,医生更是大惑不解,只能一再地检查我的身体。
我想,瞳他们应该也接受了和我一样多、甚至是更多的检查吧。不过,自从在那栋屋子被警方接走之后,我一直没再见到他们。
三名男子事情交代完后,正打算离开病房,我叫住了他们。
「请问,相泽瞳现在在哪里?」
其中一人回答了我的问题。
男子说,瞳现在正在别家医院接受检查,等治疗结束,她就会回父母身边去。
「那潮崎先生呢?」
短暂的沉默之后,男子说出了潮崎的死讯。潮崎在检查过程中,像是睡着似的停止了呼吸,据说是因为他身上的木桩刺伤了心脏的关係。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事实,也无从求证。
「谢谢你们告诉我。」
我向他们道谢。
那名男子转身正要离去,又停下脚步。最后他再问了一次那个问过我无数次的问题。
在那个地下室里,除了被警方带回来的我们之外,还发现有其它人受伤的迹象,所以他们想知道,除了被救出来的人以外,是不是还有其它人在里面。
「我不知道。」每次被问到这个问题,我都摇摇头这么回答,「我在地下室里发现的,只有相泽瞳和潮崎先生……」
那个时候……
确认住田已经断气之后,我把垂落在肚子外面细细长长的东西用手拢一拢收在一起。我并没有发狂尖叫,只是专心一意把沾了泥巴的那样东西塞回我肚子的伤口里。现在回想起来,这个举止简直异常极了。不过当时的我,一直深信这样才是最妥当的处置。
我不觉得痛。腹部、左手还有扭曲的右脚,都被一股幸福的温暖包覆,脑袋也因而开始朦朦胧胧了起来。
身体很重,懒懒地提不起劲。虽然已经耗掉大半的体力,我还是勉强倚着墙站了起来。靠着没受伤的左脚,花了很大工夫终于回到刚才逃出来的窗户前,我再度钻过窗子回到屋子里。因为我想既然玄关的大门绑了电线无法打开,后门极有可能也是相同的状况。但我必须打电话求救,而这也成了支撑我站起身子、爬进窗里的唯一动力。
联络好警方和救护车之后,我再度往地下室走去。一时之间我甚至忘了右脚的伤,还打算用双脚走路。
即使住田已经不在了,地下室里还是充满浓浓的阴郁。我告诉瞳和在深处蠕动的人们,住田已经死了。
「唉,还是发生了。」瞳在婴儿车里轻声低喃,「求求你,可不可以带我去找那个人?」
我犹豫了,最后还是决定抱她回去刚才住田倒下的地方。左手的手指虽然无法动弹,抱她倒是没妨碍。瞳很轻,很小,很温暖,就像是个有着体温的小小块状物。
我抱着她,缓缓地上楼。只靠一条腿爬阶梯相当辛苦,我解开玄关大门上的电线,绕着屋子外墙往西南方的墙角走去。做完这一连串的事,我仅剩的一点力气也几乎用尽了。
住田仍然倒在地上,眼睛插着起子,应该是插到脑子里了吧,我想。虽然我几乎没有任何医学知识。
瞳在我怀里低头望着住田,无声地哭了起来。她所流下的泪水,即使是在事后回想起来,我仍不觉得那是为了曾经伤害自己的人流的泪。但是,她对住田究竟抱持着什么样的情感,我无从得知。
我已经没有体力再返回地下室了,只好和瞳在玄关旁边等待警方到来。
我坐在地上,背靠着玄关旁的柱子,怀里抱着瞳娇小的身躯。
「谢谢你来救我。」她说,「我终于可以回家了对吧?」
我点点头,意识已经开始朦胧,但不是因为疼痛,全身的疲惫就像一件温暖的毛毯,将我的意识紧紧包裹。
「我可以睡一下吗?」
我话声刚落,在听到回答之前已经闭上了眼睛。
警方的警笛将我从梦中唤醒,冲过来的警察看到瞳吓得瞪大了双眼。
「地下室里还有三个人……」我说。
警察铁青着脸,进屋子里去了。但是,过一会儿回来玄关的警察却捂着嘴说,地下室里只有一个人。
「没关係啦,一定是这个大姐姐记错了。」
听到瞳这么说,警察一脸像是看到什么恐怖东西的神色,轮流望着我们两个,转身便沖回警车叫后援了。
「这样就好。」
相泽瞳抬起头看着我,眨了一只眼睛。虽然意识朦胧,我知道这并不是梦。
在玄关旁,我仍闭着眼,听见了开门的声音。接着似乎有什么巨大的东西从我身旁经过,脸颊感觉得到那股空气的压力。
我微微睁开眼,那是一个有人体交错组合而成的诡异聚合物,接在胴体上的两个头,正和瞳互道珍重,好几只手的其中一只伸了出来,怜爱地摸了摸瞳,那只手臂非常细,感觉像是小孩子的。
接着他们便像蜘蛛似的蠕动着手脚,消失在森林中。
「他们俩的事情,是秘密喔。」瞳说。
我也望向瞳,闭上了左眼。让她知道我不会留下这段记忆的。
2
这个事件最后被当作诱拐监禁案件处理,兇嫌名叫住田道雄。报纸报导说,他在大学就读的同时,也以童话作家的身份进行写作。
砂织常来看我。这家医院位于市中心的繁荣地带,不会开车的她每次都请木村或是京子开车带她来。
她担心我住院无聊,带了很多漫画和小说来给我。
砂织绝口不问我在那栋屋子里发生了什么事,她知道这件事对我来说就像一场恶梦,体贴地不让我再回想起来。
虽然与事实有些许出入,不过整件事情的经过大概就如同砂织带来的报纸上报导的一样。那栋屋子的前一个房客是住田,他把相泽瞳一直藏在地下室里,发现了这件事的潮崎于是遭到毒手,我也因为潮崎而被捲入事件受了伤。
所有报纸或杂誌里,都没提到瞳没了手脚的事,还有她这一年多来是怎么生存下来的。杂誌上刊载着住田的详细介绍,还将他以笔名三木俊发表的童话故事做特辑发表。
他是某家医院院长的独生子,念高中的时候便以童话作家的身份出道,为了上学方便,租屋在学校附近的公寓,之后便一直是离家一个人过生活。
住田高中毕业进了大学,仍继续写作童话,而大学时所租的屋子就是枫町的那栋蓝砖屋。大学一开学他就搬进去,住了两年。后来,也就是距今一年前他退掉蓝砖屋,搬到大学附近新盖的公寓里。
住田搬离蓝砖屋之后,接着住进去的就是潮崎。
持永和久本两人的事情仍然没人发现。虽然警方可能有察觉到什么,不过杂誌上完全没有他们的相关报导。他们俩是什么时候开始被关进地下室的呢?
瞳在一年前被诱拐,而和弥搞不好在诱拐案一发生后,马上就追到那栋屋子去了。我想持永和久本一定是在瞳变成那副模样之前,就已经在地下室了。
住田的确说了,和弥曾经拜访过那栋蓝砖屋。这样的话,为什么我第一次踏进那栋屋子的时候,左眼并没有唤起当时的记忆呢?是因为我刚好没看到可以成为关键钥匙的事物?运气还真差。要是和弥当初到过屋子的记忆复甦,说不定我马上就能够确认兇手是住田了。
等等,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没错,既然时间是一年前,正好就是和弥戴着眼罩的时候,而且刚好遮的是左眼……如果和弥是在那种状态下前往蓝砖屋,左眼当然不会留下任何记忆。
周刊杂誌和电视新闻的报导中,很多人提出各种论点推测为什么住田会做出伤害杀人的行为。
譬如说,藉由伤害他人能够获得快感,或是他心中一直压抑着对人类的厌恶,或是想模仿国外杀人犯等等各式各样的臆测。不过,我总觉得住田不属于那里面的任何一种。
我眼中的住田,还要更冷静,感觉像是科学家。我开始回想,当时对于拖着内脏在地上匍匐爬行的我,住田只是低下头静静地看着。在那段恶梦般的记忆里,不知为什么,他总是一身医生的白袍,虽然事实并非如此,但一直有个什么让我对他有着这样的印象。或许他并不是在杀人。他只是把人分解,只是想要一直凝视所谓的生命究竟是什么。
然后,我不知道那是神的祝福,抑或是恶魔的诅咒,他刚好拥有那种不可思议的力量,成了他凝视生命的手术刀。至于那种力量到底是什么,大概就算我想破头,也不会有一个说服得了自己的答案。当我的肉体被他弄伤、拖着内脏在地上爬行的时候,感受到的却是全身被柔和光芒所包围、身体彷彿变成羽毛般的幸福感受。那种感觉并不是超能力,也不是药物幻觉之类的东西。我想,我们身处的这个世界,一定只是一部投射在屏幕上的电影,其实是单薄而毫无厚度的。而住田所拥有的那种力量,就彷彿将屏幕弄开一个小小的洞,相当于那股力量的暗黑便从那个小洞缓缓爬出,将电影一点一点侵蚀。
我查了一下,听说他之前也有过好几次犯罪记录。对,是周刊杂誌上写的,听说杂誌是从他以前住的公寓一带採访到好几则这类消息,但我其实无法求证这些报导的真实性。
我在病房里要是翻着这些杂誌报导,砂织总是露出一脸悲伤的神情。虽然她什么都没说,我想她是想起了住田吧。所以后来,我再也不在砂织面前翻阅关于事件的报导了。
结果我还是没把和弥其实是被住田害死的这件事情告诉任何人。因为砂织一直以为和弥是车祸死的,如果知道了事实,只会让她更难过。
「砂织,那天你去京子小姐家做什么呀?」
当时,砂织正在削苹果。
「也没什么重要事情啦。」砂织说。
她告诉我之前送咖啡豆去京子家时发生的事。
「我偶然间看见京子小姐和她小孩的合照……」
砂织总觉得曾经见过那个小孩。虽然照片里的脸还未脱稚气,不过砂织几乎当场就确定了。
「那个小孩就是在我父母丧礼时,过来向我跟和弥道歉的那个年轻人。」
太意外了。
「就是在制材厂上班的……」
砂织点了点头。
和弥与砂织的父母丧命的那个意外,肇事者便是这名年轻人,之后他因为深感罪恶,在枫町自杀身亡。
后来砂织去跟制材厂的人询问这名年轻人的姓名。
「京子小姐她先生也过世了。」
从父母同事那里打听到年轻人的姓氏,和京子在先生过世前冠的夫姓是一样的。
京子会搬到这个镇上来,一定是因为那个孩子的关係。
「见到照片的时候,我没能当场跟京子小姐确认这件事。不过过了几天,我还是上她家去求证了。」
一开始京子否认了,不过后来砂织又登门拜访了好几次,京子才终于证实砂织的猜测。
说完后,砂织一直凝视着我的眼睛。我腹部的伤口虽然已经开始癒合,还是不能坐起身,我只好躺在病床上承受着她的视线。
砂织自顾自地把苹果放进我的嘴里,我也乖乖地一口一口咀嚼着。阳光从窗外撒进来,病房里非常安静,只听得到咬苹果的清脆声响。
「姐,其实我有一件事情瞒着你……」
我很自然地脱口这么唤她,而砂织也完全不觉得怪。
「其实我跟和弥并不是朋友的关係。」
「嗯。」
虽然不知道砂织会不会相信,我开始向她述说发生在我左眼那些不可思议的事,只隐瞒了和弥的车祸等等跟这次事件有关的部分。
3
在腹部的伤口癒合、手脚的骨折痊癒之前,我的身体状况一直很奇怪。我对于疼痛及气温变化的感觉变得非常迟钝,也没有食慾,觉得好像不必吃东西也活得下去。
被住田切断手脚的瞳在地下室生活了一年之久,推论都说她之所以没有饿死,是因为整段时间都靠地下室的罐头维生。
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但我觉得真正的原因并不是那样,或许该说,是我身体所感受到的那股力量,把她从人都会死的自然法则中切离开来了吧。
身上的伤痊癒之后,我的身体感知便恢複原状了。
出院后,我回到家里展开新生活,也顺着砂织和妈妈的意思回学校上课,虽然其实我很不想去。我还是和以前一样,念书和运动都很糟。
只不过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我,居然也交到可以聊天的朋友了,也因为这样,上学渐渐变得有趣了起来。
一有连续假期,我就会回枫町找砂织他们。虽然有点担心这样会不会给大家带来困扰,不过舅舅总是开心地留我住下来。砂织没有把我眼球的事情告诉大家,所以舅舅对于我与和弥的关係,还是继续有那么点误会。
第一次和砂织、舅舅一起吃饭的时候,我记得那天两人都静静吃着自己的饭,彷彿不觉彼此的存在。不过,这样的状况也有了变化,虽然不是很明显,不过现在的用餐时间已经有一点温暖的幸福感,我在想或许是因为砂织和舅舅已经渐渐从逝者的阴影中走出来,如果真是这样就太好了,我在心里祈祷着。
我再度造访和弥的墓。因为是瞒着砂织自己去的,花了很多时间寻找和弥的安眠之地。就在我走到全身无力,心想要是再找不到可能就要累死路边的时候,终于发现了冬月家的墓。
我把整个事件已经落幕的消息,告诉了和弥。不过,我想他应该早就知道了,因为他自己的左眼已经目睹了整个事件结束的瞬间。
那一天,天空飘着薄云,太阳透过云层撒下光芒。我站在林立的墓碑间,向和弥致上最深的谢意。
谢谢你。谢谢你让我看到你的记忆。因为你一直在我身边,我才没有在中途退缩,才能够一直努力到最后。
我闭上眼睛,在心里这么对和弥说。又怜又爱的情绪涌上心头,我几乎喘不过气来,鹹鹹的泪水扑簌簌地落下。
只要去咖啡店「忧郁森林」,都遇得到木村和京子。他们两人似乎都觉得我到店里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一阵子没看到我甚至会担心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每当坐上和弥坐吧台的老位置,木村送上咖啡欧蕾,总是让我回想起第一次踏进这间店的背景。我环视店内,都是再熟悉不过的摆设。
我望向那幅潮崎的画。
「听说是从他留下的遗物里得知的……」
木村说,潮崎爱着的那位女性,就是在这个镇出生长大的。
「你是说画里的那个人?」
他点点头。
我把脸贴近画定眼凝视,不靠这么近几乎看不见画上的一个小点。那是一位伫立在湖畔、身穿红色衣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