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人事
这场景,我曾在电影上见过,却压根儿没想到自己会卡在翻落悬崖的车子里。伸手摸摸膝盖,指尖陷进烂桃子似的肉里,我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腿;被安全带倒吊在半空中而呼吸困难,这种感觉更胜疼痛。前方裂成白茫茫一片的挡风玻璃,像腐朽的栅栏倒在引擎盖上。我的麦当劳奶昔和凉子的可乐飞出杯架,泼洒在撞得凹凸不平的车顶上,连同高速公路的收据和零钱一起散落在那里。原本摆在置物箱里的手机,不晓得哪里去了。脖子好重,不想动。视线这么模糊,是血流进眼睛里的关係吧?车子都已经这副模样了,电力系统居然还能继续运作;从冷气孔吹送出的温冷风,羼着轮胎的焦臭味。遇到这种惨事,收音机里的冷感女人依旧淡然播报着道路壅塞的消息,感觉真诡异。耳里听到某处传来的滴答水声;幸好没闻到汽油味,看来油箱应该没事。
「你要不要紧?」
我的声音像吞了药粉般沙哑。
凉子没有回答。扭曲成乀字形的车顶挡在后座和驾驶座中间,只剩下一条铅笔盒盖微开大小的缝隙,我根本无从得知她的状况。
「你还好吗?我的脚夹住了,动不了。」
呻吟声……一咳。
一听就知道是凉子。
「我想没事,只是不太能动……问题是……」她突然歇斯底里的大喊:「亚美不见了!亚美!亚美!」
「不会吧?看清楚点!」
「她真的不在!不见了不见了不见了不见了!啊啊!她不见了啦!」
我也染上凉子的慌乱,反射性大声喊叫起来。
这时突然传来个男人的声音:
「喂!没事吧?」
我和凉子没料到会出现这声音,冷不防立刻闭上嘴巴,下一秒又旋即放声呼救。结果,灰色长裤的下摆和沾满泥巴的黑色皮鞋出现在碎裂的玻璃缝处。
「对不起,我们的小孩不见了。」
「她在呀,在这边,受伤喽。」
男人的声音有些含糊,听不清楚。
「拜託你帮帮我们!拜託你!」凉子尖声高叫。
「拜託你帮我们叫辆救护车!」我也跟着说。
男人的鞋子便快步走离车子。
「亚美!亚美!」凉子拚命喊:「你可以说话吗?妈妈的身体动不了!裕一!到底出什么事?怎么会搞成这样?」
「我们掉下悬崖。」
「怎么会?」
「对向车道的车子突然越过中线朝我们开来,不闪开直接撞上去的话,我们就死定了,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倒霉撞断护栏……」
「都怪你开太快了!我还在想会有危险……」
突然听见亚美那孩子虚弱的哭声。
凉子再度发狂似的叫着亚美的名字;然而那孩子只是呻吟和哭泣,没有回应。
「你出不去吗?裕一,你可以想想办法出去吗?」
凉子说完,我再次想办法企图恢複自由之身,但被夹在破碎仪錶板底下的腿动弹不得。
「不行,我的腿整个被压烂了。」
我隐约看见满是鲜血的手指出现在我和凉子间的缝隙处;原本涂着美丽指甲油的手指甲几乎被硬生生剥去,露出椭圆形的指肉。
「你看来很糟……要不要紧?」
「我的眼睛……看不太到……」
这时脚步声回来了。我看见刚才的皮鞋和裤摆。
「有劳你了!救、救护车……现在情况如何?电话打通了吗?」
「姑且算打通了。」
「谢谢你!啊啊,得救了。小孩在你那边吗?」
「有个女孩子倒在这里。」
「不好意思,可以麻烦帮忙看一下她的情况吗?拜託。」
「叫谁去看?」
「呃?……当然是你啊。」
「我求你!」凉子大叫。
男子喃喃地说些什么,一边往亚美身旁走去。
……哎呀呀。
男子这么说。
「她精神很差。」
我听见凉子倒抽一口气。「啊啊,怎么办怎么办……她叫亚美,你可以和她说说话吗?她还有意识吗?亚美!」
「还有没有意识……谁知道呢?」他的声音悠哉的彷佛在回答天气好不好。「我也不清楚呀……我又不是医生……」
「求求你!只要喊喊她就行了!帮我握握她的手让她放心!求求你!」凉子不死心的说。
「要我摸她?感觉很脏耶,有点……噁心。」
「怎么这么说……那你帮我跟她说妈妈马上过去,要她别担心,妈妈和叔叔都没事……」
「说那种话,你都浑身是血了,哪里像没事?」
「骗骗她也好,就当是给她勇气嘛!」
我也插嘴说:
「拜託你告诉她我们马上带她去医院,要她别担心,让她放心!」
「意思是,你们想对个快死的孩子撒谎?」
「啥?你说什么,废话!」
「啥?你说什么,意思是,我必须骗个快死的孩子吗……?」
「拜託你!求求你!怎样都好,拜託你帮帮她!」
男子大大叹口气,离开车子。
我们竖起耳朵等着男子开口,却什么也没听见。
脚步声回来了。
「你们还是自己去说吧,我又不是你们的遥控玩具。」
「遥控玩具……?你是真心的吗?认真点行不行,王八蛋!」凉子怒骂道:「小孩都快死了,你到底有没有搞清楚状况?快点去说!你是男人吧!没用的废物!」
男子没有反驳。听不见咳嗽声,也听不到脚步声,他像突然消失般,四周只剩鸟鸣声,以及风扰动树木的飒飒声包围着我们。
「喂!你还在吗?你在那边吧!」
凉子耐不住沉默的喊道。
「……氓……啊……人……」男子的声音夹杂着叹息。
「啊?你说什么?」
「我说你是女流氓!我在啊。怎么会有这么粗鲁的女人……」听得出男人离车子有段距离。
「求你别闹了!我只是挂心孩子罢了!你应该能够体谅的呀!」
「真搞不懂你那张嘴是怎么回事。体谅?我只觉得你根本是个疯婆子,突然就对素昧平生的我怒吼,做事情也完全不合常理。明明连见都没见过我,还说得那么好听……你的女人真要不得耶,简直就像……像个不良少女!没被男人教训过……很像以前看过的漫画里面出现的不良少年;那家伙明明是个高中生,却沉迷夜生活……」
「现在还说那种事?」凉子大喊:「你有完没完啊!」
男子再度沉默。
「妈妈……」接着听到痛苦的呻吟声。
「亚美!」凉子回应:「妈妈就在你旁边!别怕!不用怕哦!」
「没那么旁边吧……」男子喃喃说:「距离大概有十公尺……不对,不到九公尺,大概八公尺再多一点……八公尺七五?或者八公尺九五……不管怎样,总之没那么旁边就是了。」
「好痛喔……肚子好痛……」
亚美的声音听来微弱难受。
「无论如何……无论如何拜託你先帮我们看看孩子的情况吧!」
「恩?……啊……有东西跑出来了……各式各样红的白的……环状的、绳状的、管状的……」听到他这么说,我全身寒毛倒竖。怎么会这样?亚美活不成了!
「有流血吗?能够止血吗?你只要按住伤口就行了,拜託!求求你!」说到最后,连我都觉得自己像是在惨叫。
「那样会把手弄髒吧……手弄髒的话,我怎么办?附近又没有水……擦在衣服上?不立刻洗起来,会渗进纤维里;洗衣服时,还得和其它衣服分开才行;再说,衣服掉色的话,我会很低潮、很失落……」
「无聊透顶!你简直不可理喻!那么,你把那孩子挪近我们一点!」
于是男子走开,回来后,抛了个什么东西到后座。
「这是什么?裕一,你看得出来吗?」凉子捡起那东西,从缝隙间递过来给我。
那小东西上面还附着指甲……
「是那女孩的手指啦。」男子说。
「不会吧!」凉子低声说完,细声啜泣起来。「太过分了……你不是人……」
「喂喂,别傻了好不好,那手指就掉在女孩旁边,是你自己说『把那孩子挪近我们一点』(注1)的呀……讨厌的女人,要装女王颐指气使也该有个限度吧?头痛的家伙……累死人了……」
「亚美没事吧?」
「关我屁事啊?不干了,你们这些家伙真的很麻烦耶,两个人一起联手,搞得我好像是坏人,烦死了。」
「我们没那意思,你误会了,我们只是希望你能帮帮忙而已。」
「就会叫我做这做那!给我去做这!给我去做那!向右边!向左边!不是那样!是这样!——我为什么非得当你们的奴隶不可?你们这些家伙在学校是怎么学的……」
「我能理解你当然会生气,可是你能不能冷静考虑一下我们的立场?我们身陷这般处境,既没办法靠自己逃出去,也没办法救孩子……我们也是被逼得走投无路、无可奈何才……」
「动弹不得?走投无路?车子出意外害小孩子飞出去,有这么了不起、这么得意吗?会出这种事,还不是你们自己爱摔下悬崖来?我有去碰你们的方向盘吗?」
「你说得没错!你说得一点也没错……可是,你能不能看在人情的分上帮个忙,试着从外面把车门拉开?帮我这个忙就好,剩下的我会自己想办法,不会再麻烦你。」
过了一会儿,男子的鞋子进入我的视线範围内;我想看看他的脸,却只能看到随处可见的灰长裤、白衬衫和上半身的一部分:肚子突出,但算不上胖。他将双臂交在胸前,说:
「这车门撞得乱七八糟的,好像会割手,我搞不好会受伤耶……」
「求你了,试一下,感觉不妙的话就停手。」
「我如果受伤的话,怎么办?搞不好会破伤风哦!」
「哪会……不过是开个门而已呀……」
「但你不能否定这种可能吧?如果你们在我的帮助下获救,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而我却得了破伤风,必须自己一个人终其一生对抗这难治之症,我这是何苦……」
注1:日文双关语,「挪近一点」另也可解释成「拿一点过来」。
「无论多少我们都会补偿你!这可是关係到小孩子……不,是我们所有人的命啊!拜託你!」
「哼,无论多少都会补偿……你可真有钱吶……看得出来,还有你的女人也是,浑身上下散发着自以为是的铜臭味!」
「我没骗你,」我脱下手錶抛向男人脚边。「这是劳力士。」
男人伸手捡起手錶。
「坏的……」
「那,这个怎么样?」我扭过身体,想办法拿出钱包,伸手递向窗外的男人。这个过于勉强的动作,让我的肩膀一阵剧痛。
「你以为有钱就能解决一切吗?」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想证明我不是说说而已。钱包里面有我的驾照,这样一来,你就知道我是谁,我想逃想躲也没办法了。」说到这里,我的手突然失去力气,钱包掉了下去。
男人看样子正在考虑。
「叫那女人向我道歉,说:『我感到万分抱歉,都怪我没礼貌,我绝对不会再说那种话了!』她如果向我赔不是,我就考虑帮你们。」
「喂……你不会是说真的吧?她只是因为小孩子有生命危险,情绪有些不稳,你了解的嘛!这些小细节等事情告一段落,我们再来好好谈……一
「资本主义走狗的说法!这辆也是进口车吧?什么牌子?」
「你别再浪费时间了!」
「时间要怎么浪费,是随我吧?」
说完,男子开始吹起口啃。
这时候,凉子呵呵笑了起来。
「什么啊,原来是这么回事。」她的语气若无其事到叫人不舒服。「裕一,没有用的,就是这家伙!就是他的车子害我们掉下悬崖来!现在他企图掩饰这桩意外,所以才不打算救我们。杀人魔!你在等着看我们全死光,对吧!」
「既然被揭穿,那我也没法子了……」男子忍住笑。「我还以为你们会更早注意到呢……」
我原本也差点发怒,仅剩的理智却让我想起另一件事情。
「等一下,这样不合理啊,他又没撞到我,如果他是那辆车的司机,为什么要特地回过头来找我们?根本没有对撞的证据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