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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下雨了。」
靠在学校屋顶围栏边,仰望天空的冬香这么说道。
我同样往天上望去,雨滴便像是附和冬香的话语般落在我的额头上。
「真的下雨了。」
听到我毫无意义地这样附和,冬香也发出毫无意义的笑声。就跟平常一样。我们的人生根本毫无意义。
这是活在这座虚假城镇的我们,在心中抱持的座右铭。
现在只是在模仿以前生活在地上的人类。
就跟以前可能存在过的那些人一样,住在地下的我们,同样会有雨水从头上落下。儘管那是经由人工降雨装置所放出的水滴,乌云密布的天空也只是有机荧幕所呈现的虚像。
雨势迅速转强,这让我们连忙进到校舍内避雨。
「为什么要下雨呢?」
我拧了拧被雨水弄湿的裙襬,水滴落在地,形成灰色的水洼。
「那个天空又不是真的。」
冬香则是用手拨去平整浏海上的水滴,用愉悦的眼神侧眼对我开口。
「蕾妮,妳这次又有什么烦恼啦?冬香姐姐可以听妳吐苦水喔。」
「姐姐个头啦!」
我用脚尖轻轻顶了一下冬香那纤细的腿。明明无论身材还是脸蛋都是我要远比她要成熟,但冬香却总是把我当小孩看待。
「别生气。因为蕾妮会去想这类没有意义的事情时,感觉都是在为一些无聊的事情心烦嘛。」
如果有其他像这样一脸得意洋洋说着这种话的家伙,我肯定会想揍他一顿。可是冬香的语气跟表情总是不带其他多余的意思。她真的就只是将自己所想的事用她的声音、她的表情表达出来。所以在她面前,我大多也都会变得老实。
「……也不算是什么心烦的事啦。我只是在想为什么要做那种无谓的事而已。」
反正全部都是假的。
「无论眼前的雨、风,就连天空也是。都只是重现许久以前地上有过的东西。这些都是假的嘛。」
「蕾妮好严苛喔。我是不讨厌下雨啦。」
我仰望那彷彿是人造的──不,实际上就是人造的──天空。
那是会根据电子讯号时刻改变天空样貌的精巧荧幕。极端逼近真品的假货。
我怎样都无法认同那是一件好事。
「既然是假的,那么每天都是晴天就好了。那样我就不用为这种没有意义的雨天搞到心情郁闷了。」
听到我脱口说出这样的话语,冬香不以为然地吐了一下舌头。
「我反而觉得那样我会比较忧郁呢。每天都是好天气,又不是脑残了。」
冬香用不符合她可爱脸蛋的粗俗语气反驳道。
「好啦,我也不是不懂蕾妮的意思,不管是下雨还是放晴,说穿了后面就只是裸露的泥土洞顶。我们真的是一丘之貉呢。」
冬香说完哈哈大笑,彷彿自己说了什么有学问的话语。
「那是什么意思?」
「嗯~应该是某种东西住在土堆里的意思吧?」
「真的假的?」
虽然从小被爷爷带大的冬香常会教我一些谚语,不过她总是说不出让人觉得有道理的解释,所以我认为她自己应该也是乱记的。
听到我这么说……
「就是这样。我爷爷好像也跟妳有同样想法,所以还有另外教我一句……我想一下……对牛鸭讲?爷爷好像常说这句话。我根本听不懂那是什么意思呢。」
冬香这么说完又再次大笑。虽然我也同样不懂那是什么意思,不过我却对冬香的爷爷有些同情。不管是多有道理的话语,听的人如果没有想听进去的意思,都是毫无意义的。
「……说到底,我想应该是因为感伤吧。」
我跟冬香走在雨天的街道上。在雨天的平日,而且还是刚过中午不久的街上,几乎看不到行人。我们在这个时间之所以不在学校里,自然是跷课了。虽然冬香跟我并不是什么特别坏的学生,但我们却有不时到下午就自主停课的习惯。
「感伤什么?」
由于我们撑伞并肩走在一块儿,为了平衡我们彼此间多出的少许距离,我略微加大音量反问。
「就是妳问什么要下雨的那件事啊。」
「喔……那算感伤吗?」
我完全不明白下雨是怎么跟感伤扯上关係的。
「没错,感伤。简单地说,就是没法割捨过去。」
冬香在说这些话时的语气十分平淡,这样的落差让我感到有些无所适从。
「以前的人不是放弃了地上,选择在地下都市生活吗?可是他们还是对地上的生活依依不捨,所以才会想说至少保留一点跟地上有关的样子吧。我想那应该是一种很难彻底抛开的感情吧。」
冬香的视线彷彿远眺着不属于现在的某处。这让我产生她似乎正在看着某处地上风景的错觉。
「所以说,这样下雨算是一种追忆喔。」
冬香转动着手中鲜红的雨伞,用唱歌般的声音这么说道。
那名为追忆的感情,对年纪只有十来岁的我而言,是完全没法体会的话语。
可是单纯的我却觉得既然冬香这么说,那么似乎就是这样。
「地上的雨天──也就是对知道真正雨天的人来说,这场雨就算是假的也有意义。因为可以回忆以前的生活,沉浸在感伤里。所以对我跟蕾妮这种不知道真正雨天是什么的人来说,下雨才毫无意义,就只是假的东西。」
冬香快步奔上在雨水中被打湿成黑色的天桥。而我则是反覆思索她的话语,缓缓地走上阶梯,跟在她身后。
「可是,现在哪里还有人亲眼看过地上是什么模样呢?这样还有什么人能沉浸在感伤里呢?」
冬香的说法,单就道理上我是可以理解。人类刚迁移到地下都市的时候,是「怀旧主义」的全盛期,甚至有人主张让地下的环境儘可能与地上相近,这是我从教科书上得到的知识。
可是那也是超过百年以前的事了。现在住在地下都市的人,打从出生就不知道地上是什么模样。既然这样,那为什么现在还要拘泥于模仿地上呢?
听到我这样反驳,冬香也说出:「嗯~也是啦。」的感想,俯瞰眼下那被她说是追忆的雨水给打湿的街景。就算这座城市是从许久以前就打造得与地上相似,但对无从得知地上是什么模样的我们来说,根本就不会涌现丝毫感伤或感慨。
我们就是个不知道真实的世代,心中没有丝毫真实的人。
对我们这样的人来说,将这座地下城镇伪造成地上的各种东西──头顶荧幕所呈现的天空、经由人工降雨装置弄湿地下都市每个角落的雨水、照亮城镇的人工阳光──全部都是令人觉得毫无意义、虚假、无谓的东西。
不顾制服弄湿,靠在天桥栏杆上思索这个问题的冬香,最后扬起一边嘴角,露出带有深意(正确的说,是表面上带有深意,其实什么都没想)的笑容。
「妳也知道嘛,人类就是喜欢从老东西里寻找价值嘛。就是那样嘛。」
「……感觉妳越说越敷衍了。」
听到我语气中带有一些责备,冬香就像是逃避般,将自己整个人藏在伞下。
「怎么会呢?人家也跟蕾妮一样是多愁善感的女生呢。而且我也不可能什么问题都有答案啊。」
蕾妮这么说完,便从伞下有些挑衅似地瞪着我。
「如此这般!答案是要自己去寻找的东西,蕾妮。」
「……结果妳就是没辄了嘛。既然这样,可以不要装成自己是个姐姐的模样吗?」
只是冬香脑中似乎并没有会对应我抱怨的窗口,她只是开心地哈哈大笑。
「别冲动,不要斤斤计较嘛,蕾妮。对了,今天也要来玩找真货游戏吗?」
我们来比赛谁能找到比较多吧!冬香露出饱经风霜的表情(她似乎是这样认为的)看着我。
「好啊。」
听到我这样答覆,冬香故作无奈地拉住我的手,快步带我跑下天桥。
我们最先看到的是一对似乎是大学生的年轻情侣。他们两人共撑一把雨伞。只见冬香眼中光芒闪动,用只有我能听到的音量,语带挑战地轻声说:
「那对情侣的爱情。」
「假的!」
我间不容髮地给出答覆。
「就算现在黏成那样,反正只要一进入倦怠期,很快就分手了。」
「对吧!我也是这么认为。」
就这样,我们在那对情侣走过身旁之后,一起失礼地放声大笑。
这就是我跟冬香之间悄悄流行的找真货游戏。我们会随便找个东西,一个人开口问是真的假的,另一个人则进行判定。我们有时会意见一致,有时则是怎样都无法取得共识,意外地是个相当深奥的游戏。至少冬香是这么形容的。
我们接着又对街上的许多东西贴上真假的标籤。
「啊,那么这部电影的宣传内容『令全地下都市落泪!』怎样?」
「假的。因为我就没哭。」
「哇~歪理~」
「就算是歪理,只要说得通就好啦。下一个,那件名牌连身裙的价格。」
「拜託,那当然是真的啦。就某些角度来说。不要提到钱啦。那种真东西现在不需要啦。」
「真扫兴。」
「再来轮到我了……冬香现在喝的饮料呢?」
「啊?……啊,这里有写『天然果汁风味百分百』……呵呵……天然风味是什么鬼啦!假的!假的!」
「其实我从很久以前就想问这个了。」
「早点说嘛~好啦,我早就知道这玩意根本就是满满的人工香料了……那么,我们那天一起看的漂亮夕阳。」
「无价──搞错了!都说天空是假的了!而且那天是哪天啊!」
「啊~蕾妮,妳忘了吗?那天妳说的话,也是假的吗?」
「这是爱情剧风味吗?」
「等等,妳现在提风味……太好笑了……」
我们就这样一起像是白痴一样边笑边找真货,可是一直找到天黑,我们也没能找到自己觉得是真实的东西。好吧,这其实也是正常状况。
毕竟这说起来就只是用来打发无聊,将时间奢侈挥霍的游戏。
就算是这样,我认为我们心中还是隐约抱有期待。
我们期待就算是在这座一切都让人认为毫无意义的虚假城镇里,或许也可以拥有一丁点──没错,就算只是彷彿一粒雨滴般的真货也好。
这时我突然想到,我跟冬香牵在一起的左手,这份感触或许是真的。
在遥远的未来,如果我能在其他地方打造一座城镇,我的感伤肯定就是这份暖意。到时我也许会让冬香的温暖取代雨水从天上落下呢。虽然我不知道要怎样办到。
冬香又是怎么想的呢?在某个不知多久后的未来,她会让自己的心沉浸在何种感伤里呢?
我想知道她的想法,因此我偷偷窥视她那对彷彿清澈水洼般的眼睛。可是我就像是想从浅水洼取水一样,只能取到少许的残水。而且就连那些水也转眼间便从我指缝间落下。
「妳怎么了?蕾妮。」
我摇头回应了冬香的疑问。因为那是我不想强求,也不能强求的答案。
不知不觉间,我们已经来到两人归途的分岐转角。在一座游具就只有鞦韆与溜滑梯的小公园旁,我跟冬香的归途就在转角分岐。
有时我们在莫名不想分开的时候,就会在这座公园里打发时间。我们会并肩坐在鞦韆上,聊一些关于学校、家里等等稀鬆平常的话题,或是比赛谁能在鞦韆上让鞋子飞得更远这种幼稚的游戏。
今天有什么打算?正当我想这样开口时,我仍跟冬香牵在一起的左手手腕发出冰冷的哔哔声响。
「──啊,已经这么晚了?抱歉,冬香,我今天得直接回家。」
那声音来自我手腕上的《VerB》,那是我们家门限将近的提示音。
我曾抱怨过为什么都这种时代了,高中生还得要在这种时间回家。不过我也明白这是父母担心我的关係。最重要的是,如果我摆明跟父母对呛,导致跟我们住在一起的奶奶尴尬,我自己也过意不去。
「……啊,我明白了。那我们就明天再见吧,蕾妮。」
冬香挥了挥那从我的左手中滑出的手,跟我道别。
可是她临时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将那只手朝我头部伸来。
这突然缩短的距离,让我的心脏不禁剧烈地跳了一下。
「妳的髮夹快掉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