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
跷课对我来说是家常便饭。
在我如此主张的某个平日午后。
在这个大部分学生或社会人认真上课或上班的时间,我却一手拿着便宜的罐装饮料(而且还是从贩卖机里偷来的。我真坏。),一副懒散的模样,漫无目的地浪费时间。
我也不是那么有干劲地在刻意使坏。
好比什么对社会的叛逆精神,对权力的抵抗,或是什么了不起的政治主张,我一概没有。
所以如果有人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也只能给出「不为什么」的答案。
我只是胡乱髮泄罢了。我现在在反省了。我乱说的,我一点都没反省的意思。
可是只要做过一次,第二次的门槛自然就会变低。持续一段时间之后,就根本不记得有过门槛这种东西了。
我就这样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染上跷课习惯的不良少女。对,就是我。大家好,我是不良少女冬香。总之就是这么一回事。
不过我并不认为自己做了什么天大的坏事……感觉这种说法听起来似乎有点像被捕也丝毫没有悔意的罪犯,但这不是重点。
我想善恶的基準,肯定不是在法条上「这边这样就是这样!」有绝对的标準,而是根据不同状况的集团意识来决定。
在学校有学校的。在家里有家里的。
只要社群稍有不同,善恶是很容易就被颠覆的东西。不过那种一旦从局外望去便会让人觉得荒唐的东西,其实还意外容易有人执着。
如此这般,说迟到或跷课是壤事的基準,在学校里会被人认为是理所当然;但一旦离开校园再回头去看,就会觉得根本没什么。
在学校外头也没有人会审判我跷课的行为,这个事实甚至让我感到有些意外。
所以说,大多数的事都只是心态问题。什么善恶、真假之类的东西,是流动的、可变的、多面的。
虽然我讲得头头是道,不过身为我跷课朋友的蕾妮,似乎跟我有完全相反的想法。
蕾妮总是认为这座城市是假的,想要寻找她认为的真实。
我们一起玩的找真货游戏,虽然她看起来是配合我,维持着半开玩笑的态度,但我认为她心底肯定还是认真地想找到某个真实的东西。
在她心中,无可动摇地认定真实是善,虚假是恶。讲白了,蕾妮实在太顽固了。感觉她就是个连在心里都紧绷神经,让自己喘不过气,活得难过的人。
可是她那种笨拙却莫名让我感到怜爱,我也相当喜欢跟蕾妮在一起的时间。我们在一起也没有特别想做什么事。那只是一段没有内容,无比肤浅,用蕾妮的想法来说,肯定只是一段虚假的时间。
我跟蕾妮不一样,我偶尔会认为,属于我们的真实,并不是那样认定的东西。
就算只是像纸片般浅薄的日常,不断累积也会有一定的厚度,就算不到无可动摇,也会有一定的份量。
就像是被我爷爷一直当成宝贝,但现在已经没有人在用的纸本书一样。
那种纸堆般的日常。纸堆般的真实。
我对那样的日常颇为满足。我甚至希望这样的时间能再多持续一阵子。
可是,最近我觉得,在纸堆里混进了一些让我感到异常的感觉。
那种感觉就像日常的纸堆虽然仍是一张一张持续累积,但偶尔会混入弄湿之后又干掉,变得皱巴巴的纸张。就是那样的异常感觉。
如果继续在皱纸上头堆叠跟以往相同的日常,是可以掩盖过去,不过有时想到,从侧面一看,就会在皱纸那里看到绝对没法填补的缝隙。
看到那样的缝隙逐渐增加,感觉累积到现在的一切,可能在某天就会因为那些缝隙而彻底崩塌。我心中开始产生这样的担忧。
于是我试着去回想那种皱纸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的,结果发现大概是我跟蕾妮认识大约经过一个月之后,我们跷课频率到达全盛期的时候。
就是我们几乎每天都一起溜出学校,去偷巷子里的罐装饮料,在这座虚假城镇到处寻找真实的青涩时期。
回想起来,当时的我们真是年轻。我乱说的,现在也一样年轻。好吧,那个时候我确实是有些得意忘形了。虽然蕾妮也一样,不过一定要说的话,我失控得比较厉害。
肯定是因为我第一次交到能称为朋友的对象──那个让我能理所当然站在对方身边,像是所谓的安身之处的地方,实在令我难以克制自己的兴奋。我可以放开顾虑展现喜悦。在这个地下都市总算髮现的安身之地。最后的乐园。所以我得意忘形了。
可是,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因为在这座地下都市,我是被排挤的人,过去我从未有过安身之处的关係……我在内心试着做出这不知是说给谁听的辩解。
嗯,被排挤的人。这是我最熟悉的身份。
我们家族在这座地下都市当中,是从小在被称为移民区的地方长大。
虽然有各式各样的历史背景,不过移民区这个地方,简单地说,就是这个都市把厌恶对象都集中过去的区域。不对,可能反了。因为是出生在那个地区,所以才被人厌恶。
移民区虽然是个被人厌恶,被赶到都市外缘的地方,不过里头的人也因此更加圑结。移民之间会互相照顾,邻居之间有着强烈的互助意识,而我从小也是在那样的环境中长大到一定年纪。
可是在我差不多十一岁的时候,原本只是能够领取微薄收入的研究员父亲,奇蹟般地被地下都市中堪称权威的研究区研究机关招揽。于是我们家族便跟着立刻点头答应的父亲,搬离我们从小居住的移民区,来到一般区生活。
当时还年幼无知的我,根本没法想像接下来等待我的会是何种生活。我当时也不明白过去跟我们关係很好的邻居,为什么在得知我们要离开移民区后,就几乎不再跟我们往来。
天真而且无知的我,只是相信父亲说的「我们将来可以过更好的生活了!」,就这样抱着幼稚的兴奋离开移民区。从此我们一家人便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要是真这么顺利就好了。
好吧,现实这种东西,就是不会尽如人意的。至少我所知道的现实都是这样。
在我们移住的一般区,等待我们的,是明确的拒绝。从我们刚离开移民区不久,我们便痛切感受到自己身为移民的现实。
原本在一般区,移民就是被厌恶的对象。
因为对原住民(我总是在心里这样称呼出生在一般区的那些家伙。因为听起来有拓荒感,所以我挺喜欢这个称呼)来说,我们就应该是要一直带着一脸愧疚的模样,看其他原住民脸色过活的人。
可是我们家族的人却没有那么做。父亲总是用他所说的「正当权利」与原住民对抗,在我还小的时候,也认为父亲那样说是对的。
面对拿我移民身份(也只是祖先是移民,我们自己是从出生就一直跟其他人一样在相同的地下都市生活,这样还用「移民」称呼我们,不是有点怪吗?我是这么想的。)说三道四的那些人,我也总是会回嘴,如果打起来,我也会贯彻宁死不从的态度。我是对的,有错的是跑来对我说三道四的那些家伙。我当时是这么想的。
可是,正因为这样,我不管过多久都还是被人排斥的人。
外表与其他人有明显差异,或许也是其中一个原因。
在金髮与褐发的人当中,我的黑髮格外醒目。
那是我开始到一般区学校上学的事。在午餐时间出现了黑色的害虫,虽然老师很快就把害虫除去,但却有人开始大喊:「害虫还在喔!」一开始还有些发楞的其他同学,也很快理解了那句话的意思,转头看我,接着交头接耳,并露出令人厌恶的笑容。当我察觉到大家眼神中的想法,我感觉自己整个人一口气凉了下去。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大家拿黑色害虫来开我黑髮的玩笑,取笑我罢了。
看在原住民眼里,我一定很像害虫吧。也许他们就是觉得我们是擅自侵入他们生活,而且之后还会不断繁殖的生物。
而当我茫然地浮现这个想法,便感觉自己身上似乎开了个洞,所有抗拒的气力彷彿也从那个洞泄了出去。就像是破了洞的气球一样。
我跟原住民不一样,甚至连人都不是。面对那样想的人,不管我怎样生气都没用。我们不可能互相理解的。
了解到这个事实后,我曾试着返回移民区。
在一般区遭到疏远,感到疲惫的我,认为如果是以前的朋友,一定会接纳我。我抱着这样的乐观期待回到小时候经常玩耍的街道,寻找自己熟悉的面孔。
就结果来说,我的期待彻底落空了。
过去跟我一起嬉闹谈笑的朋友,他们全都用同样的阴沉眼神看着我,这么说道:
「妳是回来笑我们的吗?」
当时还是孩子的我,一开始完全不懂这句话的意思。可是在多次承受那沉重且带有敌意的视线后,我再怎么不愿意都会懂。
跟一般区相比,移民区的生活要拮据得多。正因如此,大家才会格外团结。
对他们来说,我已经不再是移民区的人。我是个选择了到一般区过舒适生活,抛弃移民区的叛徒。
过去对我来说是温暖社群的移民区,已经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说起来也没什么。就是在我怀念的故乡,跟我共渡童年的那些朋友,到头来在乎的也不是我这个人,而是同样身为移民的同伴意识罢了。
我小时候认为无比坚定的联繫,说也奇怪,其实就是在我从移民区搬往一般区的瞬间就断掉的脆弱玩意。
在我茫然从移民区返回一般区新家的路上,我便领悟了一个道理。
无论是一般区还是移民区──在这个地下都市里,已经没有会接纳我的地方了。
经历过这些事,我从小学毕业开始,就已经放弃跟其他人往来。
无论是非难还是中伤,只要全部视而不见,我就能过相对安稳的生活。我也没有再试着回去移民区了。
因为无论是那里还是这里,无论是被人贴上无聊标籤,还是被人排挤,我都已经腻了。
我不会再抱什么期待。也不会多做追求。维持现状。这就是我心中的基準。
巧合的是,我觉得这种想法与这座地下都市的性质十分相似。
无法在地上生活的人所打造的延命装置。没有对未来的展望,只求能维持安稳生活的城市。
这样也好。我是这么想的。
可是就算我这么想,也无法否认这么做有些无聊。
也许就是这样,我才会被蕾妮吸引。
被那个因自己口中的假雨给淋成落汤鸡的小小陌生人。
因为她还在与我已经放弃并接受的现状──与这座城市对抗。
*
我会兴起理会她的念头,起初就只是一时兴起。
因为她没有撑伞,那副落汤鸡的模样看起来格外无助,或许是这样才让我产生了些许的亲近感。
我只是笑了一下就战战兢兢朝我走近的蕾妮,那浑身湿透的模样看来有些滑稽,然而她的表情却依然像是班长一样,超级正经地问我:「妳为什么要跷课?」,让我忍不住失笑。
这家伙是怎样?我立刻涌现这种想法。拜託,妳自己也一样吧?当我把这件事说破,没想到她竟然支支吾吾地做出自己平常很认真的辩解。
这是模範生的叛逆吗?我是这么想的。确实,跟我这样厚着脸皮跷课的人相比,蕾妮看来是显得颇为心虚。
给她一点借口好了。我突然涌现这种念头。因为认真的她要摆脱认真的束缚,肯定不容易。所以我决定用偷来的饮料,跟她建立起即席的共犯关係。
结果她之后便经常到我待的这条巷子。而我也如自己所说,欢迎她的到来。
可是之后回想起来,我有时认为,得到借口的人可能是我。
因为我并不讨厌跟她在一起。正确地说,我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开始期待与她见面。
虽然我总是独处,但我并不是自己想要独处的。
我也希望自己身边有其他人。
我希望自己能待在某人身边。
我感觉自己终于找到了那个人。
多半就是在那个时候,我这种想法变成了确信。就是在蕾妮发现我被人厌恶、被人排斥的那个时候。在午休时间的屋顶上,蕾妮用严肃表情问我那件事的那一天。
我并没有特别隐瞒那种事。我只是觉得如果蕾妮不知道,我刻意说出来也挺奇怪的。「我们全家是移民区出身,我在学校被人当成蟑螂看待喔!」这种话,就算听到的人换成是我,也只会给出「喔,是喔」的感想。要拿来当话题聊,未免也沉重了点。
话虽这么说,我自己也清楚那是借口。
在我内心的某个角落一直都在怀疑,蕾妮要是知道我身处的立场,说不定就会离我而去。
可是蕾妮并没有那么做。
蕾妮在我想敷衍答覆的时候靠了过来,她注视我双眼的眼神当中,带有我这辈子从未见过的真挚。那是一种彷彿只是与她四目相对,整颗心就被温暖包覆的感觉。
啊,这个人愿意看我。我瞬间闪过这个感想。蕾妮不在乎我是不是移民,我是不是有罕见的黑髮或黑眼,愿意看我这个人。
这个想法让我彻底卸下表明处境的恐惧,我乾脆地用彷彿事不关己的语气,对她说出我的过去。
我在这么做的时候,并非丝毫没有痛苦。
可是愿意倾听我说话的蕾妮,露出了远比我还要痛心的表情。
因为她愿意与我分担痛苦。
所以我才会产生那种彷彿心灵被填满的奇妙感情。
对于我──我感受到的痛苦,她并没有拒绝或疏远,而是愿意与我分担。一直遭到排挤的我,她愿意在身边为我留下一个能容纳我一切的位置。
因为只有蕾妮,只有蕾妮的身边,是我的安身之处。
从这时开始,我所认知的日常便不再只是维持现状,而是一段令我感到美好的时间。
2 ☂
蕾妮总是带着令人感觉刺痛的眼神。
就像是焦躁之火在眼窝里熊熊燃烧的眼神。她会用那种眼神瞪着某处。
可是在她视线彼端,并没有什么固定的东西。
忘记是在什么时候,想知道她在寻找什么的我决定提出疑问,而蕾妮则给了我「我想知道是真是假」的答案。当时她看起来就像想用眼神把从天桥看到的景色烧毁,而我也被她那股感情的热度震慑。
她说自己讨厌虚假,想寻找真实的模样,看在我这个早已放弃那类主张的人眼里,显得极度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