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是一个看不到天上有机荧幕的虚假星光,彷彿黑烟蔽日的阴天夜晚。
我将装有「太阳碎片」的瓶子放在口袋里,独自走在深夜的街上。
这下就结束了。今晚我要将一切烧毁。
被冬香知道这件事,实在出乎我的意料。
……不对,要说出乎意料,我却不怎么感到惊讶或动摇,所以我想,自己可能在无意识当中,就已经预期到这种结果。
也许可以说是一种期待。
因为我所烧毁的,都是有我跟冬香两人共同回忆的地方。冬香察觉到这件事,或许能间接证明她过去跟我在一起的时间,对她来说还有一定价值。事到如今,我才突然产生这种想法。
虽然说到底,这终究也就只是个「那又怎样?」的想像罢了。
我原本以为还有一定价值的时间,现在也已经没有丝毫价值了。就像这座虚伪的城市一样,只是个充斥虚伪的仿冒品。
就连我认定是这座城市里唯一特别的冬香,也会面不改色地对我说谎。
而就连讨厌说谎的我,自己也说谎了。
结果所有人都会说谎,就这样把我们的人生抹上虚假。
所以,就这样让一切结束吧。
我紧紧握住右手中的玻璃瓶,感受着手掌内的温暖。
那是能为我烧毁虚假的真实光辉。
我要用这个光辉,把我跟冬香那只不过是假货的回忆给烧掉。
把我们一起仰望天空的最后一个地方,也就是学校的屋顶──只要把沉睡在那里,带着所有过去残影的东西烧掉,我就能跟冬香──跟一切的虚假诀别。
我感觉到一股不可思议的解放感。明明置身在污泥般的夜晚黑暗中,但我就连呼吸都感觉格外舒畅,这让我明白,只要把过去一直挂在脸上的虚伪面具摘除,原来呼吸可以这么轻鬆。
只有在看不到任何人,也不会被任何人看见的夜空底下,我才能像现在这样展露素颜。虽然我很想看看那个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面具底下,不过周遭这么黑暗,我应该连照镜子都办不到吧。
在这座地下都市沉睡的许多人,他们在睡觉的时候是否会摘下面具,暴露出自己的素颜呢?
我怀抱着这些想像在黑暗中行走。我感觉自己就像是在漆黑的水中游泳。我面前是一条漆黑得看不到前方的道路。
在黑暗当中,我开始产生自己可能无法抵达任何地方的不安。
我想要光亮。
可以为我这种空虚、充斥虚伪的人照亮前路,带有强烈暖意的光亮。
一股痛切的冲动涨满我的胸口。
那是对真实的冲动。虽然想在这座城市找到属于我──找到属于我们真实的渴望,那股热量不知何时倾向了摧毁虚假的方向,但现在我也只能冀望我能藉由那残余的火焰得到真实。
所以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想到自己在脑中说着这种不会有人听到的借口,就让我不禁苦笑。无论怎样修饰,我的行为都是不折不扣的纵火,在法律上的恶行。正如冬香曾说过的,如果去招惹公权力,那就已经超越了不良的範畴,而是为恶。想到身为认真模範生的蕾妮,不知何时变成了连不良少女冬香都比不上的恶棍,就让我忍不住有些失笑。
我每次追求真实的行为,都会让我跟冬香的距离增加。而我已经连缩短那种距离的念头都没有了。
当我认为是真实的东西变成虚假时,那个事实比任何虚假都要深深刺穿我内心柔软的部分。自己相信的价值被瞬间否定的感觉,简直就像是突然被抛进没有任何依靠的黑暗。
在黑暗当中,如果没有光亮,就会让人迷失。
不仅是迷失应该要走的路,也迷失了自己。
我想要光亮。
我想要温暖,燃烧着红光的光亮。
看到那个从口袋中取出的碎片光辉,让我忍不住轻声叹息。
隔着瓶子感受到的温热,让我觉得安心。
我期望那温暖的光轮能永远都只属于我一个人。
可是在碎片抛入黑暗的光轮边缘,突然出现一个身影,让我知道自己的心愿没法实现。
「──一个女生独自在这种时间夜游吗?这可不太好喔。」
老是穿着邋遢白袍现身的葛蕾丝,可以看到暖色的亮光在她眼镜的镜框上晃动。
「……妳自己不也一样?年轻女性夜游可不是好事喔。」
简直就像是与过去某个夜晚形成对比一样,从我口中自然脱口发出嘲讽的声音。
「哎呀,难得有人说我年轻呢。可是对高中女生来说,二十六岁应该已经算是阿姨了吧?」
「……」
「这时不否定一下,还挺伤人的说……」
我瞪着刻意装出沮丧模样的葛蕾丝。我可不打算奉陪她无聊的玩笑。
或许是感受到我紧绷的态度,葛蕾丝的表情迅速转为严肃,摆出她身为大人的面孔。
「蕾妮,妳拿着『太阳碎片』想去哪里?」
那像是责备的严厉语气,如果是过去的我,可能会就此退缩。我可能会让自己装成大人所期望的听话孩子。
可是我已经受够了。
无论是在父母及老师面前装出听话乖巧的面孔。
还是在朋友们面前装出虚伪的轻薄笑容。
还有跟冬香在一起,那段我以为可能是真实的过去。
现在我要跟那一切诀别。
「……我要到学校的屋顶去。我要去烧掉我跟冬香在那一起渡过的回忆。」
听到我这么说,葛蕾丝叹了口气,抓了抓脑袋。
「我没警告过妳说没有下次吗?」
「……我处理完这件事,就会把『太阳碎片』还给妳。」
我说出这个自己也知道不可行的条件后,那被碎片光芒照亮的知性面孔也露出难以接受的表情。
「妳以为自己那样说,我就会乖乖让步吗?蕾妮,妳打算做的事,可是不折不扣的纵火。要我视而不见是不可能的。」
听葛蕾丝用严肃的表情说出这些话,让我不禁苦笑。这还用妳说?那种事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了。
「那妳以为自己那样说,我就会乖乖让步吗?之前又是谁为了自己的研究,放过我那不折不扣的纵火行为呢?」
「那是……因为我现在已经后悔了,所以我才想阻止──」
「满嘴谎言。妳是因为担心我纵火被发现,可能会让『太阳碎片』的存在曝光,那样会不利于妳的研究,所以才要阻止我吧?少跟我说那种漂亮话。」
我脱口说出这段尖锐话语时,流利到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看来从我在屋顶上跟冬香摊牌之后,我似乎就摆脱了心中的枷锁。
葛蕾丝的眼神显得有些却步。
「……妳说的没错。」
「那就麻烦妳别管我。就像妳想为了自己的研究利用我一样,我想为了自己想做的事利用『太阳碎片』,又有什么关係?」
虽然是我自己说的话,但连我自己都觉得这是歪理。那只是顽固且幼稚的主张。可是要抵抗挥舞道理与道德的大人,我也只有这种手段。
我从一开始就不认为对方能够接受。所以我也打算说完话就立刻离开,然而我拿着「太阳碎片」的手,却被人一把抓住。
「放开我。」
「……妳说的对,试图利用妳的我,或许没有资格对妳说教。可是……」
葛蕾丝的手指紧紧扣住我的手臂,让我隐隐作痛。
「我并不会后悔。因为我是为了自己想做的事而这么做的。但妳呢?这样纵火焚烧这座城市,真的是妳想做的吗?不是吧?」
「这……」
看到葛蕾丝试图窥看我内侧的双眼,让我的心感到害怕。
我真正想做的事……?那还用说吗?我想要把我厌恶的虚假全部烧光。
因为那是现在的我,唯一能期盼的事────
『我们一起去找吧,寻找属于我们的真实。』
就在这时,我彷彿听到一股怀念的声音这么说道。
冬香当时那故作成熟的笑容,就算在这样的黑夜当中,仍鲜明浮现在我眼前。
为什么?事到如今,那种话对我来说应该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可是为何我的胸口会感觉如此冰冷,会感觉难以呼吸呢?
「欸,蕾妮,妳一直说自己讨厌虚假,那是为什么?」
「因为……就是假的嘛。既然不是真的,那就没有价值嘛。」
我站在碎片放出的微弱光轮边缘给出答覆。我感觉自己的声音欠缺重量。
而葛蕾丝回应我的声音,可能是因为人生经验的关係,远比我的话语更加厚实。
「妳真心觉得在虚假之中没有任何价值吗?蕾妮,这座城市或许正如妳所说,到处充斥着模模拟货的假货。可是我认为,我们在这虚假城市中一直累积的时间,绝对不是虚假的。」
「那只是漂亮话而已。」
我觉得葛蕾丝的说法完全没有说服力,然而我一下也没法抗辩。
在我内心某处──在因寒冷而喘不过气的胸中,我似乎想要相信那番话。
我希望,我能认定在这座城市里渡过的时间──身旁有冬香的那段日子,是真的。可以认为是真实的。
「没错,这只是漂亮话。我知道。可是说漂亮话的人之所以永不绝迹,肯定是因为其中多少有一些是真的。」
「……我并不想听这些。」
无论是漂亮话,还是包含真实的话语,都不是我想要的。
我真正想听到的话语──我想听到的声音,不是那种东西可以取代的。
我想要的,就只是一个独一无二的真实。
我只是想要在我身边的妳,可以是真实的。明明只要那样我就能满足了。
可是。
「……已经没办法了。」
可能是真实的说法,那种在我心中亮起的微弱火光,很快就被漆黑的感情浪潮吞没。
无论我怎样希望,冬香所说的谎都不会消失。她为了拒绝我,还有为了审判我,说了许多谎言,而应该隐藏在其后的冬香内心,我却无法看见。就像是周围一片漆黑的夜晚黑暗一样,什么都看不到。
我看不到冬香的心已经太久了。
冬香的心藏在厚重的虚假后头,让我什么都看不见。
我想要光亮。想要能为我烧光虚假的火焰。
那样一来,在虚假后面是否藏有真实,肯定连我都能看见。
按捺不住这种冲动而想快步跑开的我,被葛蕾丝紧紧拉住手腕。
「慢着!」
「放开我……!」
我没法甩开葛蕾丝的手,反而弄掉了手里装有「太阳碎片」的瓶子。在瓶子掉落地面的同时,喷着火舌的碎片也从瓶里滚了出来。
「哇!」
喷出的火焰窜上葛蕾丝白袍的衣袖,让她鬆开抓住我手腕的手。
在她慌乱地想把着火的白袍脱去时,我也趁机将地上的碎片收回瓶内,迅速跑开。
「等等!蕾妮!」
就算听到身后传来葛蕾丝的呼喊,我也头也不回地奔跑。
我就像是被某种东西驱赶似地,死命在黑夜中奔跑。
透过循环装置在窜过地下都市的风,推着我被汗濡湿的背部。
我用力深呼吸了几下,试图安抚自己剧烈的心跳。
我就像要将身体浸入漆黑的夜色当中,独自站在学校的屋顶上。
我从口袋里取出的微小红光,彷彿就像是名为黑夜的怪物正在对我露出舌头,看来有些吓人。
我让装有「太阳碎片」的瓶子在自己手中滚动,看着自己眼下的城镇灯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