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失去主人的房间宛如失去了光彩一般,笼罩在寂静之中。打开房门的一瞬间,御笠感觉到一股高湿度且高粘度的空气从房间内涌出,一时之间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走进去。打开墙壁上的电灯开关,令人熟悉的、姊姊南云小百合的房间从黑暗中浮现。房间里的东西都还没有经过整理,但迟早这个房间会被完全搬空,有用的东西将被搬到其他房间,剩下的东西将被移到仓库。家人之中完全没有人提议要将这个房间转为其他用途。
御笠来到姊姊的桌上型电脑前,将电脑上积的一层灰尘擦掉。
可爱的椅子上放着坐垫,坐垫上印着有名的卡通人物。御笠一坐上椅子,椅背便发出吱吱声响。
御笠打开了电脑电源。由于自己房间内没有电脑,所以只能用姊姊房里的电脑。
连上网路之后,御笠立刻键入关键字「bloodyutopia」,进行搜寻。心里想着可能要用罗马拼音才查得到,但搜寻引擎马上就找到了目标。
接着出现一个全黑的画面。画面上要求使用者输入帐号与密码。御笠完全不清楚这到底是什么样的网站,也不知道网站内都在做些什么事情,但是「bloodyutopia(鲜红色的世外桃源?)」这样的名称总让御笠有股不祥的预感。
御笠几乎可以肯定京也是这个网站的一份子。虽然尝试在帐号与密码栏内随便键入京也可能会喜欢的字眼(虽然御笠根本不太清楚京也可能喜欢什么样的字眼),但是全都失败了。
没两分钟,御笠已经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了。这时御笠定眼一看,画面角落写着『希望入会者请联络以下信箱管理者』的一排字,后面并列了信箱帐号。
迟疑了一下,御笠还是决定联络这个管理者。御笠重複看着自己将要寄出的邮件内容,心想这样的内容应该不会引起什么大问题才对。
没多久御笠便收到了回信。
回信中只列了一个网址。点进去之后,发现是一个聊天室。
御笠虽然听说过聊天室这种东西,但是从来没有使用过。听说最近的聊天室只要搭配适当的周边机器,甚至可以用即时的影像及声音进行对谈。不过眼前这个聊天室似乎是最单纯的文字聊天室。
有一个人已经在聊天室里面了,他应该就是网站的管理者吧。
一想到即将要跟不认识的人对话,御笠就感到相当不安。
在设定昵称的地方犹豫了一会儿,最后借用了家里面养的那只花猫的名字。
半月:午安,请问你是bloodyutopia的管理者吗?
凡采尼:幸会,我叫凡采尼。
「咦?」
御笠惊讶得张大了双眼。思绪在脑海中四处乱窜。
她一时之间想要键入「你是摩弥吗?」,但中途放弃了。御笠摇了摇头,将左手紧紧握住。时间上产生了一阵子的空白,但对方似乎并不介意。
凡采尼:这个聊天室里只有我们两个人而已,请放心。
得说一些话才行,御笠感到焦躁不安。
京也似乎还没有发现对手是御笠,所以御笠决定再假装陌生人一阵子。
半月:请问bloodyutopia是从事何种活动的网站呢?
对方沉默了片刻。
凡采尼:真令人吃惊。你连我们网站的活动内容是什么都不知道,却想要入会吗?
半月:很奇怪吗?
凡采尼:要说奇怪嘛,确实很奇怪。大部分的人都是在某些机缘巧合下对我们的网站有所耳闻,才会来要求入会的。
凡采尼:也罢。我想想,虽然我不喜欢将一件事情分门别类贴上标籤,但如果一定要归类的话……
凡采尼:应该可以称作是一种「综合杀人凌虐网站」吧。就是一个以人类精神黑暗面为主要诉求的骯髒网站。
御笠差点跳了起来。全身僵硬得几乎抽筋,汗毛一根根倒竖。
——骗人的吧……摩弥……快说你是骗人的。
御笠闭上眼睛,想要当作一切都没看见。
凡采尼:看来你好像很吃惊,不然你以为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网站呢?
半月: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想要邀我进聊天室聊天?
凡采尼:这是我的一贯做法,并非任何人都可以成为我的网站会员,或许这么做很失礼,但我必须透过面试的方式来确定你有没有资格当会员。
半月:这么说来我应该不合格啰?
凡采尼:我们再聊一阵子看看吧,很难得遇到像你这样的人。
半月:但我已经不想跟你聊了。
凡采尼:真是严苛啊,你对我产生反感了吗?
御笠只想要儘快结束对话,但是凡采尼却似乎对御笠颇感兴趣,不断向御笠攀谈。
凡采尼:你知道在中世纪时代诞生了许多专门用来凌虐人的方法吗?艾克希特公爵之女、清道夫之女、拷问台、铁处女、丽莎的铁棺材、德国椅子、西班牙靴子、长刺的兔子、苦恼之梨、吊刑、车裂之刑、夹手指、禁止睡眠、吊四肢、烹刑等等……
凡采尼:以现代人的观点来看,问一百个人会有一百个人说这些行为是错的。但如果回到古代马雅文明时代,在祭神的美名下,被当作祭品的人会在祭坛上被开膛剖腹,人们会扯出他活生生的心脏、啃食他的肉、剥下他的皮穿在身上跳舞。当时问一百个人会有一百个人说这样的行为是对的,你知道这中间最大的差异在哪里吗?
半月:这么可怕的事情……不管是伦理、道德或是法律都是不允许的。
凡采尼:YES。所以所谓的伦理观与道德观并非恆常不变的东西,法律也会随着时代而不断演变。这么说来,是否当伦理观改变之后,我们现在所强烈忌讳的杀人及凌虐行为也会被人们接受呢?
半月:完全不对!
御笠忘我地敲着键盘。
半月:在漫长的历史中,人类已经逐渐学会了什么事情是应该做的,什么事情是不应该做的。拿古代跟现代来比较,根本就是一个错误的做法,你这种论点只是在无条件认同杀人的行为而已。
凡采尼:认同杀人的行为又有什么不对?人类满口正义与道德,但却也默认窃盗及杀人行为的存在。相信你应该也不会天真地认为人一生下来就是善良的吧?如果每个人都不说谎、不欺瞒、不投机取巧的话,那当然是很美好。但事实上人类会欺瞒、会欺凌、会杀人。这就是人类的本质。
半月:不对!
凡采尼:哪里不对?你要怎么想是你的自由,但是在这里拿出那套好学生的性善论是没有意义的。那只是一些你临时想出来的刻板观念,并非你真正的想法。
半月:别再说了!
半月:求求你别再说了,这不是我认识的摩弥。
原本侃侃而谈的凡采尼似乎相当惊讶,好一阵子没有回应。接着宛如是在进行确认一般,慢条斯理地问道:
凡采尼:你是御笠?
半月:我所认识的摩弥虽然有点冷漠、不爱听人说话、完全没有幽默感,但却是个博学、沉着冷静、对女孩子很温柔的人。
凡采尼:御笠,你太高估我了。
凡采尼:每个人活在世上都会戴着面具,你我都一样。
半月:什么意思?
凡采尼:跟家人相处时戴的面具、跟好朋友相处时戴的面具、面对仇人时戴的面具、跟情人相处时戴的面具。虽然都一样是御笠,但是随着对手的不同,面具也会更换。
凡采尼:我也有我的面具。以摩弥京也的身分跟南云御笠相处时戴的面具,以及身为bloodyutopia的凡采尼的面具。这两个面具是不能同时存在的。
凡采尼:你到这里来做什么,御笠?
类似喃喃自语的一句话,听起来像是在责备御笠,也像是放弃了挣扎。
半月:因为我想……
半月:多了解一些关于摩弥的事。
御笠慢慢地打出这几个字。她不是在与凡采尼对话,她希望能够唤醒摩弥京也心中那残存的善念,但是京也在迷惘了片刻之后给予的回应却是……
凡采尼:老实说,这带给我很大的困扰。
京也的态度突然变得毫无感情。明明只是一些文字,御笠却似乎看见了京也的眼神像冰一般射来。
半月:摩弥?
凡采尼:你的存在对我来说真的是个阻碍。为什么你要查探我的私事?
半月:不是查探!
凡采尼:你想要说你只是希望多了解我,对吧?例如你常常问的,我的家庭结构,以及我在夏天穿很多衣服的理由等等,对吧?
半月:那是因为……
凡采尼:好吧,到了这个地步,我就告诉你吧。我的身上有着大量的切割伤,以及肉整个被挖掉的伤痕,一般女性只要看见一眼就会吓得全身发抖,为了隐藏这些伤痕,我才穿着高领的衣服,而且绝不穿短袖上衣。
半月:为什么会这样?
凡采尼:你知道什么叫做「沉默的暴力」吗?我曾经被我的亲生父亲强迫做过男同性恋之间的那种性行为,这也是一种乱伦。对妻子动粗、虐待亲生儿子,这些都是属于「沉默的暴力」的範围,这些行为被称为「沉默的暴力」的原因在于它们绝大部分都没有被公诸于世,毕竟是自己的家人,所以不能报警处理。我的母亲、妹妹跟姊姊都知道我的父亲在凌虐我,但是她们也束手无策。
「啊……啊啊……」
御笠吓傻了,嘴巴张得大大的,因恐惧而不断从喉咙发出毫无意义的声音。
——不能再让摩弥继续说下去了!
御笠的脑袋里非常确定这一点。但是她的思绪紊乱已极,放在键盘上的手指完全找不到方向,不知道该打什么字。
凡采尼:我的父亲是个人渣!他喝了酒之后就会凌虐我,并且以我爱他不够深为由责打我。
凡采尼:直到有一天我的精神终于崩溃了,我拿起小刀开始切割自己的身体,但是不管我怎么切,都没办法把我父亲的那股腐烂臭味从自己的身上完全切除,当我被家人发现的时候,我已经全身鲜血淋漓了。
凡采尼:最后,我的身上残留了大量的伤痕,而且我有了自残的癖好,只要遇到不如意的事情就会拿刀割手腕或脖子,不但如此,除非满足一些特定的条件,否则我还是个性无能者。
半月:你的父亲现在在哪里?
御笠以颤抖的手指问道。
凡采尼:死了。我的姊姊为了我而杀了他。
御笠停止了呼吸。
凡采尼:所以我的姊姊现在被关在牢里。不过,已经快出来了,我家因为有一个杀人犯姊姊的关係,经常遭到别人指指点点。刚开始的时候还为了此事不断搬家,所以我很少跟别人提起这件事。
半月:摩弥,对不起。
凡采尼:道歉是没有意义的,侵犯他人隐私就是这么一回事,现在你知道摩弥京也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御笠,你有那么宽大的心胸能够包容我的一切吗?
御笠没有办法毫无根据地说出「有」这个字,因为那只会招来京也的嘲笑。但不断流逝的沉默却代表了更多意义,隔着萤幕,御笠似乎可以听见他的叹息声。
凡采尼:好了,该结束了。
半月:我们明天再慢慢谈吧,包含今天的事情。
凡采尼:不必。既然我已经把秘密说出来了,就不会再见你,答应要保护你的约定也无效了,从明天开始我跟你只是陌生人的关係。
半月:别这样,摩弥,不小心问了一些碰触到你旧创伤的问题,我道歉。
凡采尼:我说过了,道歉是没有意义的。最后我要提醒你一件事,御笠。这是我闯进你家时不敢明白告诉你的事。
凡采尼:连续杀人犯都有一种共通的心理状态,那就是妄想。兇手会想像犯案过程,例如用什么样的程序杀了她、用什么样的手段折磨她之后再杀死她、是否要趁尸体还温热时侵犯她之类的。但是实际犯案的时候,受害者会抵抗,各种因素都会让兇手的甜美幻想无法实践,兇手无法完全依照自己的幻想执行计画,所以兇手不得不再度犯案。
凡采尼:我跟艾克希特公爵之女曾经在聊天室内对谈过一次。就像我现在跟你的对谈一样,一场类似面试的对谈,他因为没有用自己满意的方式杀死小百合而感到相当扼腕。这时候跟姊姊长得很像的你出现了,你认为艾克希特公爵之女会有什么想法?他可能会很开心,因为有机会完成杀死小百合时没有完成的部分,所以,电击棒我会再借你一阵子。
半月:为什么你会知道这种事?难道你也是那个世界的人吗?
凡采尼:我不属于那个世界,也不属于这个世界,我是站在境界线上的临界之人。
说完这句话之后,京也便从聊天室中消失了,画面上跳出凡采尼退出聊天室的文字讯息,御笠一个人待在聊天室内,无法离开这个数秒钟前京也还存在的空间。说不定温柔的他会再度回来看看,御笠脑中依然有着这样天真的想法。
十分钟、二十分钟过去了。知道他再也不会回来之后,御笠趴在桌上,流下了眼泪。
2
京也关掉了笔记型电脑的电源,在房间里默默地坐着。
在黑暗之中,京也漫无目的地沿着天花板上的常春藤绕樑图案移动视线。
突然感到一阵闷热的京也走出了家门。
京也并没有特别想去哪里。对京也这个合理主义者来说,这样的举动相当罕见,这是一项没有明确目的的行动。
是感伤吗?京也摇了摇头。不可能。
今晚的月色皎洁明亮。
刚刚的对谈可以说是彻底的失败。花了那么多时间心血想让御笠成为自己的一颗棋子,结果却是白费工夫,看来京也的绝对魅力也只局限于〈bloodyutopia〉之中而已。
京也将南云御笠的记忆从脑中抹除,确认。
来自巡逻组的大量邮件随时都在不断涌入信箱,如果不赶快从这些情报中找出艾克希特公爵之女的真正身分,自己将只有死路一条。
京也停下脚步,抬头一望。一栋有着陈旧白石灰墙的公寓矗立在自己的眼前,「高登大楼」,大约二十年历史了吧。
什么事前準备都没有的京也,竟然在心中默许自己靠近这栋建筑物。
从大量的生鏽脚踏车中间穿越而过,便看到骯髒的楼梯旁有盏昏黄的日光灯,灯下有座电梯。京也走进电梯,毫不犹豫地按下了五楼的按钮。
抵达目标楼层之后,京也走出了电梯。到现在为止都没有遇到一个公寓居民,运气不错。
来到503号室前,迅速地将门打开又关上。已经确认门没有上锁,里面很暗,门旁铁链也没有扣上。
拿出手机确认现在时刻。晚上十点五十五分。
「刑具在高登大楼503号室等着凡采尼到来」
——艾克希特公爵之女真的在这里面吗?
门口没有姓氏牌。京也以右手伸进上衣口袋取出蝴蝶刀,单手将刀锋翻转出来。左手抓住门把慢慢将门转开,闪身进入屋内,然后安静地把门关上。屋内窗户的百叶窗已被拉下,暗得什么都看不清楚。但是京也的鼻子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铁鏽臭味及令人作呕的腐臭味。味道相当浓,真亏附近邻居没有察觉。
跨过脱鞋处,理所当然地穿着鞋子踏进屋内。虽然几乎已经可以确信艾克希特公爵之女没有在屋子里,但也不能空手而回,至少要知道这屋子里到底有什么。
这是一个大约六张榻榻米大小的细长房间。不但有着深密的臭味,而且不时有黑色苍蝇飞入视线之中,带着刺耳的噪音窜来窜去。
穿过门帘,走进厨房。餐具整整齐齐地并排着,而且经过细心分类,取用相当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