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整个房间完全笼罩在黑暗之中,断断续续地传出「嚓啦」、「嚓啦」的金属摩擦声。
其中,交杂了一声活人的短促呼吸。
一个有着削瘦脸庞的少年正闭着双眼坐在书桌前。
他戴着皮革手套的右手上,正驾轻就熟地玩弄着一把刀子。蝴蝶刀,宛如蝴蝶一般优雅的摺叠刀。不使用的时候,可以将刀刃藏进握把内,外表看来就像根金属棒。少年的左右手都可以在一瞬间将刀刃翻出,这并非任何人都做得到,须要经过相当程度的练习。以硬度等等条件而言,蝴蝶刀比起其它类型的摺叠刀是逊了一筹,但就隐密性及携带方便性来说却是最佳选择。「嚓啦」、「嚓啦」的金属摩擦声,就是少年不断地将蝴蝶刀收入又翻出的声音。做这个动作会让少年感到内心非常平静,少年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回到自家的京也,正坐在书桌前发着愣。他没有上床睡觉,因为他知道自己一定睡不着。
危机终于解除了。
御笠因为长时间过度恐惧与紧张的关係,尚处于惊吓状态。京也一面安慰她,一面送她回家,并跟她约好了暂时别将这件事说出去。
但御笠也不是笨蛋。她虽然精神尚有些恍惚,却还是看穿了京也的意图。因此,她只答应隐瞒这件事一天,而且要求京也绝对不能做出任何危险的事情。
言下之意,其实就是想要京也什么都别做。
京也本来很担心回到家之后该怎么面对兰,但幸好此时兰已经睡了。或许她不是真的睡了,只是不想理会自己而已,但不论结果如何都是一样的。
回想起来,包含兰的事情在内,今天的自己实在犯了太多错误。
没注意到御笠的跟蹤,把御笠卷进了临界之人与越界之人的斗争之中,可以说是最致命的错误。
是不是应该把御笠杀死呢?
能够做到这件事的道具全都在风衣里面了。虽然这些是为了对抗甲斐野而準备的武器,但拿来对付御笠也同样适用。
根本没有必要饶了她。有好几次,自己有机会可以杀死御笠。不,甚至不用自己动手,只要把她留在甲斐野家里就行了。
如果不是为了救她的话,自己可以逃得更加轻鬆。就算打破窗户逃走,也不可能被追上。
但是,当时的京也脑袋里却只有救出御笠一事,甚至没有细想自己为何要这么做。如今冷静地回想起来,京也宁愿相信当时的他是被什么妖魔鬼怪给附身了,以致于想法做出最佳的判断。
——我绝不承认。
他拿掉左手的皮革手套,翻开了蝴蝶刀的刀刃,朝着手掌轻轻刺下。一开始,皮肤靠着弹力化解了刺入的力道。但是再微微一用力,皮肤便再也抵挡不住,冒出了圆滚滚的血珠。
京也咬着牙,懊悔得几乎想要自杀。
如今的心情就像当初降服了连续分尸案兇手艾克希特公爵之女之后,命令他杀害南云御笠时一样。
原本那么坚强、冷酷、独立自主、威名传遍整个黑暗世界、受到恐惧与崇敬、在网路上拥有至高地位的君王凡采尼,竟然会犯下这样的错误。
京也拿起身旁的营养饼乾,恨恨地咬了一口,接着再次让自己的气息隐入黑暗之中,没有半点声音。
为什么当时没有杀了她呢?
这份天真,迟早会夺走自己的命。
京也心里很清楚,该是离开她的时候了。除了杀人之外,所有合法与不合法的罪,对自己而言都只是家常便饭。像这样一个罪人,如果还相信自己能与一个平凡的少女共同规划将来的梦想,甚至是同床共枕,只能以痴人说梦来形容。
凡采尼是一个审判者。左手拯救被自己选上之人,右手给予没被选上之人最残酷且长久的惩罚。这是凡采尼的唯一存在意义,其中不允许任何感情介入。
只有临界之人,能够陪着凡采尼走在这条血腥的道路上。凡采尼身边之人,绝对不可能是南云御笠。
京也试着让自己冷静,转换了思绪。
以结果来说,至少从甲斐野家逃出的行动算是成功了。
当时的情况可以说是千钧一髮。京也躲在移动式书架的最里头,墙壁与书架之间的缝隙之中。尽量靠近边缘,让手伸出去便可以摸得到圆形把手,并且紧贴着墙壁,屏住了呼吸。由于利用的是书架与书架之间的细小缝隙,因此离去时不需他人帮助。
维持那样的姿势相当痛苦,但这是逃生的唯一方法。
甲斐野转开书架的时候,京也吓得冷汗直流,幸好甲斐野转动到一半便改变心意,前往地下室去了。后来京也做了什么,自然不用再赘述。
唯一值得担忧的一件事,那就是甲斐野是否发现躲在衣橱内的人是御笠。
——啊啊,又来了。
自己重视御笠,更胜于自身安危。为什么自己会有这么荒谬的想法呢?
虽然今天逃过了一劫,但总有一天她会害得自己走投无路。这不是理性的判断,也不是本能的直觉。京也就是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临。
但更可笑的是,京也一想到这一点,心中反而非常平静。不知道为什么,甚至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过去不管是笑的时候、洗澡的时候、睡觉的时候都紧紧附着在身上的污秽之物彷彿都消失了,心情非常清爽舒畅。
京也对于自己这样的心情感到非常诧异,但转念一想,便已经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虽然理性不断想尽各种办法让自己免于毁灭,但内心深处却不由得被这股毁灭吸引。
有人说,每个人心中同时都有着想活着的念头及想死的念头。不管是再怎么积极开朗之人,一旦站在高处往下望,除了恐惧之外,一定也会产生一股「掉下去不知会如何」的好奇及对死亡的憧憬。
如今的京也,同样也被死亡迷住了。
如果是她的话,或许有办法引导自己走上毁灭之路。不,除了她之外,没有人有办法让自己迎接终点。
京也似乎有点理解自己到底对御笠抱着什么样的感情了。说穿了,就是自己想死在御笠的手上。
没想到自己竟然是个被虐狂,京也不禁露出苦笑。以前从来没有发现,原来自己如此嚮往着毁灭。
如今桌上放着一台数字相机。里头有着京也在地下室所拍摄的影像,这是让甲斐野伏首认罪的决定性证据。
这样的结果,虽然不出京也所料,却是对宇佐美来说最坏的结果。
京也已经跟她约好了,要把一切真相告诉她。只有自己能告诉她真相,是京也心中最大的无奈。虽然早已有遭受她责骂的觉,心情依旧非常沉重。
回首过往,京也不禁感叹,为何人生会演变到这个地步呢?
小时候的自己与宇佐美,根本不会想到未来两人将形成这样的对立关係。
原本以为早已经斩断了一切对她的感情,此时却又隐隐生出一丝对她的不舍。
不如什么都别做,等着甲斐野自己失蹤吧?京也半认真地如此想着。回顾甲斐野过去的两次杀人,都是配合着以殉教为主题的宗教画,目的是为了让死者再度复活,就好像新约圣经中耶稣基督在三位玛丽亚膜拜坟墓后复活一样。无庸置疑,杀人动机在于象徵性意义。
接下来,甲斐野会採取什么样的行动呢?
他会想尽办法杀死京也吗?不,不可能。
现在甲斐野的立场有如风中残烛,能够自由行动的时间不多了。与其把时间花在对京也报仇,他一定宁愿早点让愿望实现。身为临界之人的京也,可以轻易猜测到甲斐野的心思。因为,只要想一想「如果是自己的话会怎么做」就行了。
杀人案件中,有八成案件的受害者都是兇手认识之人。但是甲斐野所杀的第一个人与第二个人之间没有任何关联,基于这个理由,相信警方应该还没盯上甲斐野才对。
如果甲斐野是个懂得躲避警察侦查的兇手,下一个牺牲者肯定会挑跟他毫无瓜葛之人。
不过,如今的他已经被逼上绝路了,搞不好会不顾一切地随便挑一个人下手。
「随便挑……一个人下手?」
想到这里,京也瞪大了双眼,嘴里不禁喃喃自语。
因为,京也想到有一个对象可以同时满足「对京也报仇」及「当作第三位玛丽亚」这两个条件。
为了对京也报仇,甲斐野接下来的目标一定是那个人。
——下一个目标,早已经确定了。
那就是京也心里早已决定不再相见的青梅竹马。
「绝对……不能让这件事发生……」
京也挥拳在桌上重重一敲,站起身来。
就在京也转身想要飞奔出房间的时候,门外却传来了诡异的声音。那是踏在木头地板上的脚步声。啪、啪、啪。脚步声来到了京也的房门口,便骤然停止。
房门的毛玻璃上映照出一个巨大的人影,宛如人偶一般静止不动。
「妈妈?还是兰?」
影子没有回答任何话。京也突然惊觉,妈妈跟兰的身高都没有这个影子这么高。以目测来看,这个影子至少比自己还高上十公分。虽然京也还不知道这个人是谁,心跳却已开始剧烈加速。
两人隔着门板的距离不到二十公分,几乎可以听见门外之人的粗重呼吸声。
——这个人到底是谁?
他的手套里流满了汗水,全身宛如有无数毛虫在爬着。明明还不知道对方是谁,膝盖却在微微颤抖。
京也失去了以静制动的耐心,无法再与这个尚未见到面的人站在门的两侧对看。他一咬牙,快速拉开了门板,看準了对方的脸,手上的刀子几乎就要刺出。
但是,一看到眼前这个魁梧壮汉的脸,京也周围的空间彷彿扭曲了一般。
「不……可能……」
京也的脑袋霎时一片空白,只能愣愣地看着眼前之人。意志很想逃得愈远愈好,身体却不受控制,连闭上眼睛也没办法,只能张大了双眼看着烙印在视网膜上的人影。
如今的京也全身都是空隙。如果是平常的他,这段时间已足以把对手打倒三次了。
陷入恍惚状态的京也放脱了蝴蝶刀。刀子落在地上响起清脆的金属声。
眼前的人光是站着,便已经足以让京也吓得动弹不得。
京也的父亲,摩弥伸藏。
已死之人,竟然出现在眼前。京也立刻察觉,这一切都是自己脑中产生的幻觉。
眼前的父亲,脑袋几乎顶到了天花板,光是这一点便不合理。从前伸藏的身高只跟现在的京也差不多,甚至是更矮些。
这是小时候抬头仰望父亲的记忆所投射出来的幻觉。
「请你别……缠着我!」
京也握紧了颤抖的拳头,咬紧了牙关,压抑住想要闭起双眼的恐惧感,下定决心要将这栖息于脑中的亡灵彻底消灭。
但是眼前之人所说的一句话,便让京也的决心化为乌有,茫然不知所措。
「京也,我爱你。」
京也终于体会一件事,那就是自己再怎么样也赢不过父亲。
京也看着伸藏那布满血丝、精神涣散的双目。伸藏露出黄色牙齿笑了。光是看见这个笑容,京也便感觉一股寒意窜遍全身,完全使不出力气。
几乎无法站立。
「住手……爸爸……别这样!」
京也以沙哑的声音嘶喊着,父亲却是无动于衷。父亲脸上的表情虽然慈祥,却掩不住背后的丑陋慾望。
他伸出了如枯枝般的手掌。不知何时,周围的景色变成了当年遭受虐待的那间房间。电视机自己开了,搞笑艺人发出低俗的笑声,正在嘲笑着京也。脑中的幻想逐渐侵蚀了现实。
父亲的粗大手指伸进了京也的口中不停掏弄着。他伸出舌头舔遍京也全身的景象跟当年的回忆一模一样。
京也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跪倒在地上。
全身发生痉挛,连一根指头也动不了,彷彿血液都已流干,寒冷不已,身上似乎有无数虫子在爬着,只能不停喘气。
没有昏厥,或许是京也所坚守住的最后一道防线吧。为了让筋挛的身体恢複正常,京也努力地弯曲身子再拉直。过了好久之后,京也才发现伸藏没有继续进逼。伸藏的身影,宛如烟雾一般消失无蹤了。不知不觉,京也已从当年的房间回到了现实之中。
「哈哈……」
京也站起身来,看着自己的身体。身上充满了可怕的殴打及鞭打伤痕,还有莫名的长条状及斑点状伤口。
这些伤口看起来都像是新的,有些甚至还在流血。
事实上,这些伤口确实是新的。有人做过一个催眠实验,首先让接受实验者进入极深的催眠状态,然后由催眠师随便拿起一个物品,声称是烧得通红的火钳,贴在接受实验者的身上,此时接受实验者的身上会出现宛如烫伤一般的水泡。京也虽然知道人类的肉体跟精神是会互相影响的,却没想到这个现象如今会印证在自己身上。
失眠与连日来的疲累,终于让京也陷入崩溃边缘了。
——我不在乎。
京也冲出了房间,朝着屋外的电话奔去。跑到一半,才想起风衣跟手枪都还留在房间里,他不禁咂了个嘴。
当初不应该看甲斐野的日记的。此时京也感到无比后侮。
对于甲斐野的妄想,京也无法一笑置之。
因为甲斐野原本也是个临界之人。在他的日记里,充满了失去最爱之人的伤痛。对一颗脆弱的心灵来说,「复活」两个字就像太阳一样耀眼。
——就算是幻想也没关係,只要能够不用承受这痛苦的现实,就让我在幻想之中寻求救赎吧。
一旦有了这个想法之后,幻想便像甜美的毒药迅速侵蚀甲斐野的内心,模糊了现实与非现实之间的界线。不知不觉,他开始对幻想信以为真了。他不断地欺骗自己,将自己的杀戮行为正当化。
即使如此,甲斐野也偶有恢複理性的时候。当他恢複理性时写在日记中的那段话,深深烙印在京也的脑中。
「我陷在回忆之中无法自拔。谁快来将我唤醒。」
将父亲的亡灵与过去的记忆一起尘封的京也,何尝不是如此?
如果是平常的京也,一定不会像这样因怯懦而做出冲动的行为。
但如今的京也,一边跑着一边在心中对御笠道歉。
绝对不做任何危险事情的约定,可能无法遵守了。
说不定,自己会被杀。
2
在充满了紧张感的沉默之中,偶尔可以听见笔刷移动的声音。
一个男人正面对着画架上的画板,手握着画笔作画。
不远处,有个少女坐在长脚椅上,紧张得一动也不敢动。男人笔下所画的对象就是她。而这两人的一举一动,都被无数昆虫标本从高处看在眼里。
少女再也无法忍受沉默,开始说起了话来。兴奋的心情甚至超越了尴尬,令她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这么晚了,你突然打电话给我,我吓一跳呢。」
宇佐美风香低着头对着甲斐野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