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体育馆的舞台旁,受到布帘遮蔽,昏暗又满是尘埃味的角落,现在正聚集了前所未有的人数,在这里慌乱成一团,争吵声此起彼落。
「喂!不是开玩笑的吧!还没找到演讲稿吗?」
「……不止那样啊,七步,到处都没看到小夜歌啊。」
「她该不会逃跑了吧……马上去找!」
「喂,女同学们,只剩三分钟啰,堂坂妳準备好了吗?」
「…………」
「老师,看到音羽的模样你还不明白吗?当然是还没好啊!广播委员!广播委员在哪里!」
「是,我就是……」
「妳现在就去设法拖延时间。」
「咦?!但是要用什么理由——」
「理由妳不会自己想吗!我们这里都已经忙得不可开交了,妳难道没看到吗?」
「七步,妳冷静一点啦,会长妳别再默不吭声,快来帮忙劝阻七步。」
「…………」
当学生会副会长井田七步激动地发号施令时,同学生会书记的宇佐美风香向一位少女发出求救的眼神。
只见有一名少女,正伫立在消防栓的红色警示灯旁。
这名少女就是阳丘女子高中的学生会长堂坂音羽。她闭着双眼,双手盘胸,她明明是在场最紧要的当事人,但从方才就一直默默无语。
阳丘女子高中学生大会的第一个行程,就是学生会长登台演讲,而不巧的是在即将上台演讲的前一刻,她们才发现那篇【开幕致词】的演讲稿不见了。
音羽微睁双眼,眺望着惊慌失措的教师与学生会成员们。
副会长七步平时装得一副轻佻的模样,可是一旦被逼到无路可退,就会显露出她原本神经质的一面。音羽不禁心中叹息:那样的性格可不太适合当学生会成员吶。论冷静,安抚她的宇佐美还要冷静得多了。
人声吵杂之中,一名广播委员喊道:「开场前一分钟!」
音羽闻言身体离开了墙壁,没办法,当等待也无济于事时——就勇往直前吧。
「风香。」
突然被叫到名字,宇佐美惊讶得肩膀一颤。
「什、什么事呀?会长。」
「领巾借我。」
「咦?」
「就是妳制服胸前围的那条领巾啦!」
「咦……可是为什么?」
「哎呀?没有理由妳就不肯借我吗?」
「没有那种事……」
只见音羽的动作敏捷得有如猫一般,转眼间便欺近到宇佐美的身前,两人的脸就在呼吸可及的距离,随即她在宇佐美的耳边,像是说悄悄话般呢喃耳语:
「风香妳记得吗?我一年级的时候是担任副会长的职务,而平时都是三年级的会长负责致词,但是那时的会长却感冒请假,突然改成由我来代替致词;当天我从早上就一直紧张得不得了,因此不小心把饮料洒在领巾上,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只好向担任书记的同学借了领巾,围着那条领巾就上台致词。然后很神奇地,我说起话来竟然就丝毫不感到紧张了,从那之后,我就养成每当遇到困扰,就会向书记同学借领巾的习惯了。」
话刚说完,音羽的双手便已环过宇佐美的脖子,在尼龙布料摩擦的声响之后,她的领巾便被从胸前解下了。
「啊!」
宇佐美转眼间脸颊一红,了无防备的胸前阵阵晃动。
「恩哼,真可爱。」
接着她放开宇佐美,将自己的领巾替换过来,随即收敛起了原本弛缓的表情。
「时间到了,我要上台了,七步。」
原本着急地抓着头髮的七步,不禁惊讶地望着音羽。
「什么!妳说要上台?演讲稿要怎么办?」
「我会想办法的。」
七步还想出言制止,音羽却已经没在听她说话了。
一走出昏暗的舞台帘幕边,从採光窗户射入的光线,让她不禁瞇起了眼睛。
她走过木质地板的走廊,登上讲台,部分学生看到她现身,随即停止了私语,原本充斥在体育馆内的吵杂声,也如潮水退去般,逐渐平息了下来。
七百四十五名——放眼望去都是女学生,音羽的心脏也随之剧烈跳动起来,只不过那并不是她感到畏惧,而是受到视线注目、夹杂着快感的兴奋期待。
「各位早安。」
音羽玲珑剔透的声音透过麦克风,响遍了整个体育馆内,气氛随之转为凝重,窃窃私语的声音也安静了下来,音羽感觉得到,所有人的视线部集中在自己身上。
「各位同学在享受舒适的学校生活的同时,有些规则是必须遵守的,规则若是过于严格,学校就会让人喘不过气来,反之若是过于鬆弛,学校的风纪就会败坏,应该如何拿捏,谁也没有一个标準。如同诸位所知,本校每个班级都必须提出一个议题来讨论,对于大半的班级而言,学生大会想必是既麻烦,又让人提不起劲的例行公事。然而在那些议题之中,我们也期待里面会有希望让学校更好、充满热忱的意见,我们也绝不会漠视那样的意见。
各位觉得学生会是个什么样的组织呢?是在上位者擅自订下规则,强迫在下位者遵守的组织吗?如过各位抱持着那样的想法,我只能说那是错误的,因为有各位的支持,学生会才得以运作。
规则是由大家制定,一同遵守的,因为那才是世上唯一能让学校变得快乐又有秩序的方法。
为此我们会全力协助各位,我们会利用各位两个小时的宝贵时间,以行动来向大家证明——那么我宣布学生大会就此开始。」
音羽鞠躬行礼,馆内也几乎同时响起如雷的掌声。
茌震耳欲聋的掌声中,还听得到前排女生尖叫着「音羽学姊~~」的声音,音羽微微向她们挥手回应,顿时传来更热烈的迴响。
当她回到舞台边,只见七步双手盘在胸前,表情显得颇不高兴,不过她终于像是放弃了一般,叹了口气,然后竖起大拇指,小声地对音羽说了声「干得好」,而音羽则是露出得意的表情,也竖起拇指回应这个损友。
「妳刚才那篇演说,是在脑中即兴想出来的吧?」
「有一半是吧,我有在脑中稍加润饰过。」
「真是惊险……不过妳这个全校偶像还是老样子呢,音羽学姊。」
「哎呀,妳也是我的信徒吗?那么我就特准妳下次帮我拿书包吧。」
七步似乎觉得她无药可救了,只能耸了耸肩。
「没有什么生物比有自觉的偶像更让人讨厌啊。」
正当音羽要反击的时候,突然有条领巾从旁边递了出来。
「您辛苦了,会长。」
「说什么辛苦了……我说风香呀,大会才刚开始呀,我们一会儿还要出场呢,而且这次会拖很久哦。」
「啊、对喔。」
宇佐美吐了吐舌头,看到她的模样,音羽不禁露出微笑,她将自己的领巾解下,要和宇佐美交换回来——却只是假动作,她又出奇不意地将嘴凑到宇佐美耳边。
「风香的领巾上有风香的味道,那是有点像是牛奶的香甜气味,领巾摩擦到胸部会不会痛呢?不嫌弃的话我可以帮妳揉揉哦?」
「会、会长!」
「开玩笑的啦,恩哼,风香真是可爱。」
「真是的,请不要开我玩笑啦!」
「因为风香都会老实地做出可爱的反应,所以我才喜欢风香呀。啊!那么这样好了,只要风香不再对我使用敬语,我就不再捉弄风香。」
明明她和自己同样是二年级,宇佐美对自己却使用敬语——不过就连高年级对她说话,也大多也都使用敬语,因此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但是至少在学生会之中,只有她是以职位称呼自己而已。
听到自己开出的条件,宇佐美万分惶恐地摇摇头。
「因为会长是我的偶像……」
「哎呀,我真是受宠若惊呢。」
「喂,妳们两个别在那边卿卿我我了,最后一位学生会成员终于姗姗来迟了哦。」
音羽拾起头来,只见在舞台的帘幕后,一个女孩子手按着膝盖,肩膀激烈起伏地正喘着气,她大概是以全速冲刺胞来这里的吧。
「小夜歌…………」
「对、对不起,音羽姊,致词……已经结束了吧?」
她的右手握着一张皱成一团的演讲稿,那大概就是自己原先要朗读的讲稿吧。
「……那么,那张演讲稿是忘在哪里了呢?」
音羽以格外冷静的态度质问她,在与宇佐美和七步的对话之后,她这样的态度看起来更是显得特别冷淡。
「在、在书包里……因为压在课本下面,我一直没发现,所以才……」
——我想也是这么一回事。
「好了啦,把头抬起来吧。」
只见她窥视着音羽的脸色,诚惶诚恐地抬起头来。
——露出了和堂坂音羽如出一辙的容貌。
她就是堂坂音羽的双胞胎妹妹,学生会书记春日井小夜歌。
听着诱人入眠的数学老师的话声、粉笔在黑板上书写的声音,以及跟随其后学生抄笔记的声音。
大概很少有比第六节课更让人忧郁得提不起劲的时间了。
音羽的目光离开笔记,抬头仰望覆着薄薄云层的冬季天空,接着又将视线移至抄黑板的学生身上,除了音羽之外,其它学生几乎都全神专注地听课,因为考试将近,大家都很拚命。
不过在音羽看来,阳丘女子高中本来就是考试考一整年,休息时间反倒只是穿插几天而已,她们学校就是实行这样的填鸭式教学。
最近学校老师也是有事没事,就把大学考试和模拟考试挂在嘴边,每个老师都异口同声,鞭策着学生「该开始準备入学考试了」,距离全国模拟考只剩一年多的时间,因此现在开始读书确实也不算太早。
然而教师这个职业,除了传授【学问】,同时教导的对象也是【人】。
这时音羽放下笔,拗了一下指关节。
音羽想起有一次,一位数学老师在她们班上说出一段话,「读书可以拓展妳们未来的可能性,只要能进入知名大学就读,那么年薪两千万日币也不是美梦,所以妳们从今天起就该勤勉不休地用功读书,因为这一切都是为了妳们自己好。」大致是这样的内容。那名教师应该是太注重如何让学生有效率的吸收如识,而忽略了该怎样激发学生主动去学习吧。
他所说的【未来】,到底是指哪时呢?十年后吗?如果真是那样,那么只能说他忽略了人类的本质就是懒惰成性,那样的预测实在是太天真了。
对人类而言,现在马上就可以拿到的两千万,和十年后才能拿到的两千万,两者的价值完全不同,音羽曾经在书上看过,将来才能拿到的钱,人类的脑会下意识地减算其价值——也就是说,十年后能拿到的两千万,或许只值一千万左右,甚至可能有人会认为只值五百万而已。
而且那笔钱将来还不保证一定能拿到,那只不过是教师展示给她们的甜美幻想,即便是勤奋苦读,将来也非常可能会得不到回报,因此再扣除掉这些不确定因素之后,手上可能只剩下十万圆左右了吧——而且这还算是多的了——也就是说,如果要替他那段【要用功】的发言估价,最多不过就十万日币左右的价值而已。为了那十万圆,就要人把青春年华的一年时间,用在【勤勉不休地用功读书】,不用想也知道,任谁都会觉得太过廉价了,那些不用功玩通宵的人,她们是抱着怎样的心情,自然也就不难体会了。
以人类的金钱慾望为诉求是不错,但是幻想是无法打动人心的,更何况那毫无说服力的两千万,究竟是从哪里得来的数据啊?姑且不论善恶是非,更能激励举生的话语应该俯拾皆是吧?
音羽将头髮卷在自己手指上。
——不论是非善恶……吗。
不知何时,自己竟不顾课业,独自沉浸在思考的汪洋之中。
自己追求合理性的个性,究竟能坚持到怎样的地步?
比方说,套用在人类视为禁忌的杀人行为的时候?
论及利益与损失,杀人所能够得到的利益,在形式上虽然各自不同——例如电视连续剧里,为不被老婆发现自己外遇而杀害情妇,或是杀死祖父好得到庞大遗产等等——但是在损失方面,简单说就是可能会被逮捕入狱吧;只要不被抓到就可以单方面获得利益,但是被逮捕且司法判决有罪的话,实质上社会地位就等同于被抹杀了。
不是满载而归就是一无所有,而且是一场赌上人生的豪赌。
那么只要有相应的利益,她就可以不惜杀人吗?
恐怕她是会选择杀人的吧。
如果是自己来动手,一定会经过一番绵密的计画后才行动,当然她也有自信,不会留下任何证据。
若非一时冲动,没有人是以失败为前提来思考杀人计画。
想到这里,音羽发现自己脖子肌肉有些紧绷,于是按摩放鬆了一下。
——我简直像个笨蛋一样。
思考这种事根本是浪费时间,自己绝不可能杀人。
到最后,杀人是只有被逼到走头无路的人才会犯下的蠢事,正常人只要想到那莫大的风险,应该就会打退堂鼓了吧,经济学上也有明确阐述,比起可能得到的利益,人类总是更惧怕失去的可能性。
音羽认为那样就够了。
如果每个国民都毫不迟疑地远离铺好的轨道,那么国家很快就会崩溃了;因此如何适应轨道才是重点所在。
在姑且得到一个结论之后,音羽开始思考另一个更严重的问题。
今天用上第三、第四节课时召开的学生大会,即便是以稍微谦逊的说法,也可说是成功落幕了,受到音羽【开幕致词】的刺激,以临时动议的方式增加了许多议题,然而也因为这个原因,爆出了许多令人头痛的问题点。
在学生粗暴的滥用下,学校有多处设备都受到严重损害,像是窗帘轨道弯曲,使得窗帘无法拉动的教室,还有地砖剥落,露出脏汗水泥底的第一理科教室,而一楼女厕的镜子也有遭人破坏的迹象,音乐器材室窗户的锁失去功效,简直就像在请小偷光顾一样,学生们对上速地方发出不平的声浪。
而且最让音羽头痛的议题,是其中有学生投诉她们受到人身安全的威胁。
其实音羽从以前也听过那样的谣传,有学生夜晚走在路上被警官叫住,假借临检之名对她进行盘查,藉此触摸女学生的胸部,或是将手伸进裙底,强迫从事猥亵的行为。
而且那名警官似乎是刻意挑阳丘的学生下手,不过这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因为阳丘的制服很可爱,加上又是间女校,因此受到许多特殊癖好之人的喜爱,这早已是众所周知的事。
虽说是匿名,但既然能成为今天的议题,想必也是某个受害者鼓起勇气,把这个问题提出来的吧,而且被害者总不可能只有一人,估计受害而不敢声张的女学生,少说会有十人以上吧。
结果关于这个议题,音羽等学生会也只能像政治家一般,【一定会重视这个问题,并且作出对策】以这样的推托之词敷衍过去。
之后她与顾问的三枝老师商量此事,老师也答应她,会在教职员会议上提出讨论,而教师方面也会研讨对策——自己能做的事也只有这么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