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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溯音羽的记忆,尘封于底的部分是她还在堂坂家的时候。堂坂家是只有母女俩人的家庭,她们所住的房子,是除了租金便宜之外,没有任何优点的简陋房屋。
夏天闷热,冬天则是冷到骨子里去。
然而音羽对自己所住的环境并没有什么不满,再说她根本也没有其他的比较对象,因为除了上学之外,她被禁止出门,门外面还被上了锁。
在形容音羽的母亲——堂坂三奈津时,教育妈妈这个词究竟是否正确,实在很难判别。为了让年幼的音羽学习各种学问,她辛勤工作,把赚到的钱全部用在音羽的学费、补习班、才艺上面。
三奈津的教育方法很独特。
音羽念书的房间是在一个没有任何窗户,只有四个榻榻米半大小的狭小房间,她总是在那里教音羽念书。
但是她们并不是马上开始念书,在那之前设有一段说教时间,用来反覆灌输「不学习的人是丢脸的人」这种观念。
如果音羽想要抗辩,那么她就会严厉责备音羽,直到音羽改变意见为止,有时还让音羽用稿纸写自己为什么这么愚蠢,写好再让音羽在母亲面前朗读。
有时也会罚音羽不準吃饭,不过相反地,如果回答出让母亲满意的完美答案,或是考出好成绩时,晚餐就会变得非常丰盛。
即便到现在,音羽还是认为,母亲是打算对自己洗脑吧。
在读书之余,三奈津时常说父亲的壤话,三奈津被深爱的父亲背叛,而变得不再相信男人。她从音羽还小的时候,就不断告诉音羽男人是多么骯髒的生物,也告诉她愤怒与悲恋的故事,甚至是与男性性慾有关的赤裸裸的话题,孩提时的音羽是供她发泄不满,有如垃圾桶般的存在。
当然,音羽在学校的成绩很好,如果是当时的音羽,一定能够跟上大她二年级的程度吧。
念书虽然非常辛苦,不过在学校的音羽还是个道地的女孩子。
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她喜欢上班上一个男孩子,听班上的友人说对方也对她有意思,当天她甚至开心得睡不着,终于男孩子向她告白,而音羽也当场爽快答应交往。
第一次约会时,对方从微少的零用钱中,不惜成本地借了一条小船,而两人在船上,虽然笨拙还是接了吻。
——快乐的时光却是到此为止。
音羽在那之后当场呕吐,直到吐光胃中之物。
被男人触碰的厌恶感,超越了喜欢对手的心情,那时她才明白,母亲所吐出的毒素日积月累地深植在自己身上,已经让她一辈子没办法与男人谈恋爱了。
那该说是母亲洗脑的副作用吧。
在男女同校的国中里,就连意外触碰到男人,那股噁心感都会便她打冷颤,通常这种洗脑的效果都不会永久持续,但是自己心中却还深深存在对男人的不信任感,除了像龙马老人那样,不会让她感觉是异性的男性之外,只是轻轻触碰就已经是她的极限了。
若问到是否喜欢母亲,音羽二话不说会点头肯定;不过若问是否讨厌母亲,音羽也会毫不犹豫地点头吧。音羽也很清楚,自己心中寄宿着这样扭曲的情感。
如果要为那时的生活,选一个颜色做为代表,那么毫无疑问会是灰色,在遇见小夜歌之前,音羽只是活得像个唯母亲命令是从的机器人。
终于母亲因肺癌而死,自己现在则——
忽然间,足以遮蔽视界的黑暗从对面逼近而来,音羽来不及逃跑,就被黑暗完全覆盖了,那是个不见天地交界的深渊,只有自己踩着大地的感觉还在。
说来自己原本是在哪?直到刚才都在做什么事?为什么刚才都没有对这些产生疑问?
自己终于被抓到,要受到处罚了吧?——在她脑海里翻腾的只有放弃挣扎的想法。
音羽只凭藉直觉,在广阔朦胧的黑暗中前进。
终于她的脚似乎碰触到什么,她摸索着拾起那东西一看,那是人类的手,切断面看起来非常新,就好像刚切下来似的。
音羽发出悲鸣,把那只手丢了出去,下一个瞬间,右脚被人从后方抓住,那也是人类的手,比起刚才要细,一只有如枯枝的手。
自己的身体被拉扯倒下,下一个瞬间,有如群起搬运猎物的蚂蚁般,陆陆续续有东西按住音羽的身体。
那是手,是脚,是人类的身体。
最后有某个东西来到音羽的胸口上,音羽战战竞竞地一看,那却是光代和龙马老人的人头,有如蜡像的苍白肌肤上,紧贴着痛苦扭曲的死亡表情,他们的口中衔着分尸用的道具。
音羽心想:啊啊,这次轮到自己了,接下来自己就要被分尸了。
最初是右手被切断,右手有如切豆腐一般,轻易地就被切断,她非但没有痛楚,甚至也没有被砍的感觉。
接下来是左手、左脚右脚——在最后她发觉,这是在重现自己分尸的过程。
光代与龙马俯视着自己,表情仍与死去时相同,但是似乎多了些许满足感。
他们有这么憎恨自己吗?
音羽感到无尽的悲伤,垂下泪湿的睫毛。
音羽感觉被人用力摇晃,并听到有人不断呼唤自己的名字,睁眼一看,在模糊的视界中看到了七步的脸,在桌灯的微弱光线照射下,七步的表情中带有真正的不安。
回过神来音羽才发现,自己正攀附在七步的怀里,自己的背正丢脸地抖个不停,而七步则是有如安慰、轻哄般地拍着自己的背。
「你没事吧?看你梦呓得很痛苦哦。」
音羽手摸摸眼角,发现有像水一样的液体滑过脸颊,她随即紧紧抱住七步。
「喂,放手啦,你连我都想下手呀?」
「……再让我抱一下。」
音羽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挤出这句话,七步则是不自在地搔搔脸颊,然后放弃抵抗般地任由她抱。
「……哎,就一下子而已哦。」
「……嗯,谢谢你。」
七步柔软的肌肤因睡觉发汗而有些汗湿,耳朵贴在她的心脏上,听得到心脏噗通噗通地剧烈跳动,她是有些紧张吗?心跳得好快。
「明明平常一副高高在上的态度,别突然变得那么安分啦,害我都不知怎么办才好。」
「……抱歉。」
七步说了一句「这下病得重了」,然后叹了口气。
终于音羽挣脱七步的手站起身来。
「谢谢你,七步,我下去一趟。」
「……需要我陪你去吗?」
「不用,我没事的。」
她出了房间,走下楼梯。
往管理员室窥视一下,只见灯光完全熄灭,因为现在是凌晨三点,就算是花舍监也还在睡梦中吧。
进入昏暗的厨房,她从冰箱里面取出事先做好,招待访客用的乌龙茶,对嘴就喝。
冰凉的鸟龙茶从喉咙滑落胃袋底,音羽感觉意识也随之清醒。
食堂角落摆有报纸,音羽拿起最上面的一份,然后坐在椅子上阅读。
虽说早就有所预料,但是她还是忍不住想逃避不看,只见头条是月森连续杀人分尸案再度一出现牺牲者的报导。
虽然室内昏暗,细小的文字难以辨读,不过这份报纸也对这次牺牲者是春日井光代的邻居之事感到疑问。
这次从杀害到尸体被发现,花费了两天时间。
记得京也曾经说过,遗弃第二天发现的光代尸体有遭野生动物啃咬的迹象,即便现在是冬天也是无济于事,音羽只要一想到龙马老人的尸体会是以怎样的状态被发现,她的胃部就会传来阵阵抽痛。
她犯下无可挽回的大错了,这样的想法在内心盘旋不去。
——结果这次的杀人既无创意也无技巧。
拜託七步替她做不在场证明,用了与光代同样的手法,细部的地点虽有不同,不过遗弃地点仍是选在月森台。
分尸作业并不会觉得痛苦,但是对于习惯分尸的自己,音羽打心底感到害怕。
这样下去会堕落到什么地步呢?
这深渊会有尽头吗?
音羽挥去迷惘,站了起来,然后进入浴室脱去衣服。
拉开门,音羽毫不犹豫地进入黑漆漆的浴室,理所当然地,除了自己以外并没有其他人影。
她将脚尖探入浴槽,由于熄灯的同时,锅炉也一起关掉了,水温因此冷了不少,不过如果只是要温暖身体倒还不成问题。
音羽全身浸泡在池水里,闭上双眼,凝神倾听。
除了天花板偶尔落下的水滴打入浴槽水面的声音之外,浴室里非常安静。
不知不觉间,自己与小夜歌的行事目的有所不同了。
至少在刚开始时是相同的,应该是相同才是。
音羽喜欢受到别人依靠,在受到别人依靠时,她感觉自己会变得比平常的自己还要坚强。
无法采知小夜歌的真意,对音羽而言是种精神压力,同时也代表支撑自己至今的基础开始崩坏了。
而且那个梦究竟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事到如今还会梦到幼年期的事?
原以为不会再想起的回忆。
宛如自己的脑正在拚命蒐集重要的事、怀念的回忆。
还是说,自己在无意识之间,已经察觉到迟早会到来的幸福终点呢?
音羽用双手拨起池水,冷眼望着大大的涟漪撞击浴槽的边缘。
目的如果不能达成,一切行动就会失去意义。
假若音羽没达成目的就倒下,那么最终人们就只会记得,她是为了自己,以冷血、残酷的手法杀害了两个人——仅仅如此而已。
与光代的死相同,她只是为枯燥乏味的世间带来一点刺激,最后变成单纯的记号。
不会有人知道,音羽是为何杀人,又是在怎样决心之下拿起杀戮之剑。
必须有所成果才行。
音羽稍微清洗身体一遍就走出浴槽,被龙马老人抓伤的左脸上贴了OK綳,后头部碰撞的伤口也尚未痊癒,所以她还不能洗头。
洗完澡,换上制服,儘管觉得没有必要,她仍是将装有氯化钾溶液的针筒放入右边口袋。
就这样,当她用吹风机吹乾头髮的时候,朝阳已经升起。
今天是圣诞节前一天,而且也是寒假前最后一天上课日。
从舞台帘幕探出头来,只见第一体育馆里,放眼望去儘是整齐列队的学生,由于明天就开始放假的关係,喧嚣之中也感觉得出活泼的气氛。
包括音羽在内的学生会成员如同往常一样,在舞台帘幕后待命。
靠墙摆放的摺叠椅上积了薄薄一层灰尘,要用手帕拍去灰尘,才终于能够坐人。
与学生总会时不同,身为学生会长的音羽在结业式时,只需发表简短的演说就好,所以只需要副会长七步在旁待命就己足够——原本应该是这样,可是不知为何,连书记宇佐美和小夜歌也在舞台帘幕后待命,听说是因为学生会总是同进同出这个莫名其妙的理由才会变成这样。
「副会长在寒假期间也要回家啊……好寂寞呢。」
宇佐美似乎颇感扫兴地说道,七步却是笑着挥手否定。
「我家距离东京也没那么远啦,可以回来我会儘早回来的,到时我们再一起出去玩吧。」
即便光代的尸体被发现,邻居——龙马老人的尸体也被找到,七步和宇佐美对音羽的态度却没什么改变,与音羽们说话的次数反而有增无减。
「像七步这样的住宿生,果然还是大都会回家吗?」
小夜歌至少在表面上融入两人的对话,看起来相谈甚欢。
如果说哪里有问题,那大概就是音羽自己吧。
「嗯~差不多就是那样,毕竟很多父母都会要求一月的前三天一定要回家过年啊。」
嘴里这么说着,音羽感觉七步的视线好像朝向这里来了,她不禁低下头,而音羽也感觉得到,宇佐美也随着她往音羽的方向看来。
她们两人都误会音羽沉默不语的理由了。
她们一定认为自己是为了再度发生的杀人事件而心痛吧,她们本人大概想像不到,那样表错对象的关心,反而更压迫着音羽的心。
而且音羽从刚才就无法正视小夜歌。
自从龙马老人的那件事以来,音羽和小夜歌之间就处于尴尬的气氛。
在学校时,小夜歌表现得和平常一样,但是音羽却无法如同平时那样反应,总是会装作没听到,或是不自觉地採取冷漠的态度。
音羽对那样的自己产生强烈的自我厌恶,她感到非常懊恼。
这样的日子究竟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呢?这是那种可以让时间解决一切的简单问题吗?
『那么让我在此预言,如果真的找不到证据,让你就这样逍遥法外,那么你接下来的人生一定都无法活得幸福,因为你是个杀人犯,胜利的一方可不一定就是正义。』
脑中想起京也的发言——那声音感觉格外响亮。
就在这个时候,随着钟声响起,广播委员以平板的语调发出号令,顿时体育馆内的窃窃私语也跟着止息。
音羽看着自己的手。
她并没有感到紧张,可是脑袋就像塞满泥土般沉重,思考就像笼罩着一层雾,感觉不到真实感。
我是不是在做梦呢?
每晚折磨精神的梦境侵蚀到现实,是否不知不觉间,现实与梦境逆转了呢?没错,所以她才会这么没有真实感,所以七步和宇佐美的视绿才会令她感到刺痛,所以她才会这么呼吸困难,被避无可避的焦躁所支配。
要从梦境醒来很简单,只要数三声再叫自己醒来就可以了——母亲就是这么告诉她的。
「音羽,你……会留在这里吧?」
「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