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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摇晃得可真厉害。
在几十年、甚或几百年前曾经铺设柏油的道路,如今变成了不见半点人影的荒废道路,自左右两侧涌入的杂草与血管般的草根,让这里逐渐形成一片混沌的样貌。
货物拖车漫不经心地踏过这样不成道路的道路。
乘坐的感觉只能用一句非常糟糕来形容。
每当车子越过障碍物时,就会造成货架上些许冲击……然后再进一步传到和货架上的木箱待在一起的我身上。
我埋怨着原以为在货架上旅行很优雅的自己,实在太愚蠢了。
难得有机会可以在花朵恣意绽满的街道上旅行,但由于屁股实在太过疼痛,根本无心去欣赏。
心情上则近似于多娜多娜(Donna,Donna)。(注:知名世界民谣,歌词描述一头即将被卖到市场去的小牛,旋律温馨中带着悲伤。)
「倘若乖乖坐在副驾驶座的话……不。」
我喃喃自语,但旋即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坐在副驾驶座,就意味着必须面临坐在驾驶座的商队队长单方面的问话。对于怕生而且一紧张脑袋就一片空白的我而言,那段时间内应该会磨损削薄我的神经。
内心与屁股,希望能被削薄的自然是后者。
话虽如此,我实在难以再忍受下去了,于是朝着驾驶座出声询问。
先做一个深呼吸。
「……请问还要多久才会倒?」
虽然话说得结巴,但对方似乎没有注意到,因此我也没有特别重讲一遍。我果然很不擅长和不认识的人说话。
「三、四个小时吧,只要太阳不躲起来的话。」
彷佛一块大石头的队长,头也不回地回答。
我简短地道谢之后,思绪停留在位于布幕上方、如同雨伞般张开的粗糙太阳能电池组件上。
这辆拖车同时使用燃料电池和太阳能等能源,我想应该是油电混合动力车吧。光是现在还能运作这点就相当珍贵了——不过,车子本身常用的能源或许只有其中一种而已。
途中我感到不安起来。
儘管对方让我免费乘坐,实在不该还有所怨言。
然而体积庞大的拖车,以时速八公里的慢速缓缓前进。
「还要四小时……」
这时从驾驶座传来了用鼻子哼歌的声音。
在和煦的阳光照耀下驾驶,感觉似乎很舒服的样子。
至于我则再也无法忍耐屁股的疼痛,于是站了起来。然而——
「劝你不要站起来比较好,也有人曾经因此而摔下去。附带一提那个人被轮胎给卷进去,拖了很久才死。」
我当下坐回原本的位置。
至少要想办法让自己的注意力分散,于是我望向路肩另一头的野生花丛。
黄色的油菜花佔去了视线範围的一大半。
那是一种可以作为油的原料,也可以当成腌菜来吃的方便植物。
只不过如果靠近的话,就会有一大群蚜虫扑上来,因此我并不像过去一样想要跳进那里面。我的少女情怀退化了,就像现在屈服于货架上的旅行一样。
屁股的疼痛似乎逐渐向上累积,我无精打采地望着外头的风景,结果花田之中有颗头匆然冒了出来。
「……」
我们的视线对上了。
大约一秒钟左右?
结果对方彷佛想逃跑一般,将头给缩了回去。
「……唉。」
这是我自小以来,第二次看到「他们」。
虽然事出突然,而且又只有一瞬间而已,但是我绝对没有看错。
他们拥有只要看过一眼就绝对忘不了的外型。
我笑了起来,甚至忘却了屁股的刺痛。
「原来他们也住在这种地方啊。」
虽然他们被认为栖息在所有可能生存的地方,但他们几乎不在人前现身。因此这场意料之外的相遇,在我眼中有如幸运的徵兆。
我必须与他们建立起友好关係才行。
这彷佛是身为《学舍》最后一届毕业生的我所背负的义务。
我靠在货架的边缘,脸颊上感受着微风吹拂,咀嚼回味起过去。
毕业典礼是三天前的事了。
会场是在一座老朽的讲堂。
大家或许会认为,为何要在这么危险的地方举行典礼,不过请放心。
因为讲堂实在过于老朽,就连可能会崩塌的天花板,还有可能会倒下来的石墙也几乎下存在了。
一进入会场,在擦得乾乾净净、不放过任何一颗沙粒的地板上,可以看到有十二张椅子孤零零地依偎在一起,让我们一时伫立在原地。
从插在胸前的鲜花往上飘的冷冽香味,让鼻腔里有点麻痹了。直到这朵鲜花枯萎为止——这让我们意识到,这是赋予我们、身为学生的最后一段时间了。
不过是毕业之后回到故乡而已。
我原本打算以毫不在乎的淡然态度接受这件事。然而一进入讲堂之后,我心中的风景忽然转化为一片模糊。
那是一种贯穿身体的预感,告诉我这场典礼不会这么简单就宣告结束。
典礼上除了教授群之外,还可以看到许多出席者。
不过其中几乎看不见毕业生家属。因为我们为了到学舍就学,离开了遥远的故乡在此展开宿舍生活。
因此出席者几乎都是与学舍有所往来的教育相关人员。
而且无论是教授还是出席者,人数都比毕业生还要来得多。
在被前后包夹的压力下,毕业典礼开始了。
典礼之前,我们曾经全体立下「不会哭」的宣言。
在众多来宾面前掉泪,被即将要成为大人的我们视为丢脸的行为。
由于只有十二位毕业生,典礼应该很快就可以结束才对。
只不过,一大群教授阵容整齐地排列在讲台上,让毕业生一个一个走上讲台,然后特意用轻鬆的口气夹杂感言,甚至还细心地搭配上肖邦离别曲的现场演奏来进行毕业证书的颁发仪式。
结果所有人都被弄哭了,真不敢相信。
其实教授们的感言说来简单。
倘若他们手上有大纲的话,上面应该只须写一句「讲出与那个学生之间的回忆给对方听」就足够了。
除此之外,他们称得上发挥了技巧的极限。
教授们有点阴险的用字遣词,夹杂了大量多样化的修辞,加上倒叙的表现法有效地动摇了听者原有的认知:原以为会冷静透彻地用写实法来表现,没想到是用拟人化的自然景象来做抒情化的演出,在每个句子告一段落时所浮现的静寂不断传递而来;紧接着,质朴的祝福轮唱席捲而来,又散发出韵文的余韵……以上这些步骤让站在讲台上的毕业生,双眼湿润到必要以上的程度之后,又很适时地轻轻收敛回去。
无论怎么想,我都认为他们看準了这点。
儘管我不到一分钟就被击沉了,不过其它毕业生似乎也好不到哪里去。
就连非常讨厌在别人面前展露出感情的友人Y,从讲台上回来的时候,眼镜后方的双眼也含着泪水。
仔细一想,这也算是教授们偷偷对让自己吃尽苦头的学生们所做的报复吧。我认为这个想法很合理。
在教授公然欺负学生的画面结束之后,我们全体的手上多了一张一尘不染、洁白闪耀的毕业证书。
我们花了十年以上的时间在学舍度过,学习各式各样的东西,体验了许许多多事物,都是为了要得到这一张裁切好的纸。然而毕业证书本身却轻如鸿毛,总让人有种不够尽兴的感觉。
我们将枯萎的鲜花夹在送我们当纪念品的毕业纪念册里,将其做成押花。照片如今也变得并非平民之物。随手翻阅起照片,多少唤起了昔日的记忆,不过如今回忆已经带着虚幻的色彩。
孤寂感就这样在讲堂里举行的送别会上涌现。
由于那是一股难以言喻的模糊感觉,身为无法忤逆那份情境的记录者,容我仅将主要的构成要素记载如下。
主要是由以下的事物所构成。
被搬运进会场、未曾看过的菜肴;掉在地上、各种颜色的水果;不知是谁做的双层苏打饼乾;弹飞的香槟软木塞;即兴钢琴演奏;放开音量吶喊的毕业生;哭泣的毕业生;欢笑的毕业生;脑筋一片空白导致太过忘形而感到羞耻的毕业生(就是我);花了十分钟之久才从厕所回来的友人Y红肿的眼角;互相敬酒的年长来宾;不断被左右两旁的人劝酒而喝个不停的男性毕业生;爵士小喇叭沙哑的音色;哭着握住我的手、未曾谋面的老婆婆;毫不整齐的合唱;老人们与毕业生一同流下的泪水;告知深夜十二点来临、重叠在一起的长针与短针——
学舍是人类最终的教育机关。
昔日的大学、昔日的文化协会、昔日的民间团体……学捨身为以上这些设施的统合机关,听说自诞生至今已经过了一百年以上,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类似这样的教育机关合併,乃基于人口迅速减少之故,这是在世界各地都可以看到的现象。
人口减少的话,儿童也会跟着减少。
因此会导致学生人数不足。
与其它教育机关合併,扩大学区和学科领域……这样的趋势变得随处可见。
接着来到了坡道。
早在五十年前的阶段,孩子们聚集在设有学校的城镇,一面过着宿舍生活、一面接受教育就已经是理所当然的景象。
如今拥有我们十二名毕业生、被称做人类最终教育机关的学舍也要迎向闭校的命运了。
可以想见今后将回归成孩子直接接受父母的教育这种形式。
然后,现在的我一边折腾着自己的屁股一边抵达自己的故乡。
在前进的路上,有一个巨大的影子挡在前方。
那是一颗大樟树。这棵树曾经烙印在我年幼的心灵上,我记得我曾经看过它。
它是一颗将《镇上》与外界区隔开来,如同标誌一般的树木。
在我逐渐忆起、仅有几家民宅废墟零星散布在茂盛杂草丛里的这一带,那棵树的存在非常显眼。
从镇上到这棵樟树为止,凭儿童的脚程大约是三小时。镇上的每个孩子都将这棵树作为出远门的目标物。
以这辆拖车的速度,顺利的话可能还要花上两个小时的时间。
我将背部靠在行李上,将身体放鬆。
镇上有全新的生活在等着我。
在毕业的同时决定要在镇上就职的我,自行决定投身这段严酷的道路。
活用在学舍持续学习了十年以上所得到的、以文化人类学为首的各种知识与技术的时刻终于来临。身为一名学者之徒、尚不成熟的我,那段艰困的道路不容置疑地需要年轻的力量,绝不允许妥协、让步、服输的念头或是怠惰。倘若没有近乎挑剔的探求心,就无法冀望能达到顶点。然而,我拥有想要成为一名年轻研究者的野心。反正我年纪轻,也已经得到了实现它的机会。如今,向前迈进可以说是我唯一可以选择的道路了。
只不过,倘若能轻鬆实现野心的话,就再好也不过了。
一进入岔路,原本不断传来的震动忽然停止了。
想必已经进入樟树之里了。不愧为有人居住的土地,地面相当平整。
「嗯~」
用湿毛巾盖住双眼、硬是睡在木箱隙缝之间的我,仅凭藉着摇晃的程度就明白了。
感觉这样睡反而是在浪费力气,导致我连起身和张开眼睛的力气都使不上来。
我用手寻找货架边缘,靠着腕力撑起上半身。
「嗯~~~~~~~~」
我像尺蠖虫一样弯曲着身体,好不容易紧抓住货架的边缘之后,在那里气喘吁吁起来。因为摇晃过头,胃差点翻了过来,胃酸也早已卡在喉头之间。
我用吊单杠的方式抬起头来,仅用下巴靠在货架边缘的檯子上,总算得以睁开眼睛。
此时拖车正穿过民宅之间的缝隙前进中。
在伸手可及的距离可以看见民宅的栅栏。即便是贯穿这个镇上的主要道路,要让这辆拖车的庞大身躯通过,似乎还是稍嫌狭窄了些。
啊啊,距离重返令人眷恋的地面的时刻已经不远了。
这让我的精神多少恢複了一些,来回张望着以确认周围的情形。
状态良好的民宅盖得紧紧依偎在一起,有几个附在屋后的铁皮烟囱冒出烟来,应该是正在煮菜吧。
有人居住的屋子,几乎都有用油漆涂上粉彩色,因此一眼便可以得知。只不过就算状态再好,多半都是建筑至今已有上百年历史的老朽房舍。虽然还不至于到破烂不堪的程度,不过遭酸雨侵蚀的外墙还是不甚赏心悦目。
像这样的粉彩色房舍,对于这个时代的人们而言,可说已经成了唤起儿时记忆的怀旧文化了。
呈现在眼前的风景,很耐人寻味地与我连锁性地复甦过来的儿时记忆相符合。
诸如镇上唯一一座被乱涂成粉红色的民宅。
还有为了看绘本或玩游戏,不时会前往的公民会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