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很严重,必须得儘早解决。
此刻的我心急如焚,内心已被焦躁所佔据,除此之外的一切感情均已消失。我想自己现在肯定是呆若木鸡。
来历不明的焦躁感令人不安到极点。
「必须赶紧想办法」的念头无比强烈,然而我却无法制定行动。我很清楚在面对迫在眉睫的危机时,若不採取有目的的行动,这份焦躁就不会消失。
抬头仰望,只见一轮明月高挂在万里无云的夜空上。
据说月夜的平均照度为零点二至零点三勒克司,如今四周比平时明亮,那照度应该超过零点四勒克司。
银白色的月光挥洒在一望无际的荒野上。
乾涸的大地一片荒芜,除零星杂草外再无其他活物,有如死域。大概由于毫无遮蔽物,从丘陵上吹下来的风几乎是贴着地面刮过,高效地带走热量。
我忽地感觉一阵寒冷。
冷,很冷。
都初夏时节了还这么冷,让我怎么活。
……初夏?
在我注意力集中到寒冷这关键词上的瞬间,脑海中叮地一声响,我感觉自己连接上了新的情报。我连时节都忘记了吗?真是奇怪。
话说回来,我为什么会待在这种偏僻的地方?
「……搞不懂。」
自言自语的声音随风消散,那嗓音嘶哑得都听不出来是我的。看来我已经在寒风中呆立了许久。
结论只有一个。
我失去了最近的记忆,即所谓的失忆吧。我还记得自己是谁,或许这该称之为轻度记忆混乱。总之,有一点能够肯定——我迷失了自我。
……真麻烦。
随着迟钝的直觉逐渐恢複,必须儘快行动的紧迫感也愈发强烈起来。
我有该做事,但我却忘记了。
那份记忆应该就存在于我脑海中的某处,只是由于解开了联繫,所以才会变得七零八落,令我感觉如同失忆。这就跟人看到崩塌的沙堡会产生丧失感一样。
……夜。
从月亮的位置来判断,夜应该还不深。
现在应该先确保自身安全,再考虑恢複记忆的事吧。
附近或许会有野生动物出没,万一下雨还可能会导致身体出现低温症。在世纪(不明)的现在,远离城镇村落的土地上危险无处不在。
据说人类过去曾将森林视作未知的异世界,对其畏惧有加。如今这一神话正在复甦。
我可不想被野狗袭击,至少得找一处可以安心休息的地方。当然,树洞,洞窟,墓穴之流除外。
我临时决定变更第一目标,先去找一处休息场所,未知的焦躁留到之后再处理。
既然做出了决定,就不能再拖拖拉拉了。
我伸了个大懒腰,被寒风吹得僵硬的肌肉活动开来,浑身上下都嘎嘎作响。这时,我才注意到自己身上套着手铐脚镣。本来镣铐是用来锁住双手双脚的,但这残破不堪的镣铐链子早已断掉,失去了限制行动的功能。
「……为什么手上会套着手铐?」
一般来说,循规蹈矩作风端正的人是不会被套上镣铐的,我是在不经意间犯下了重罪,还是无端遭到怀疑了?
开玩笑的吧,我嘀咕一声,扯了扯套在手腕和脚腕上的镣铐。由于镣铐相当破旧,所以轻轻一扯就掉了。
我强行活动隐隐作痛的关节,拖着倍感沉重的身体往前走去。一番折腾后我倍感充实,就好像体内的齿轮总算活动起来了。这样居然也会产生充实感,看来人类要完蛋了。不过仔细一想,人类确实已经完蛋了。
去做该做的事吧。
为了衰退得更彻底。
我边走边梳理记忆。
自己的姓名,家庭成员,工作等基本信息都还记得。当然,遗忘的东西也不少,但这种情况应该归类为短期记忆障碍更合适——虽然失去了部分生活记忆,但至少还记得自己是谁。只是最近数小时的记忆消失得一乾二净,彷彿从意识中割除掉了一样。至于失忆的原因,自然想不起来。
最为稳妥的结论就是,某种原因导致了我短期记忆丧失。具体原因不明。我也没感觉头疼,所以应该不是撞到脑袋了。
虽然已不止一次碰上这类怪事,但还是忍不住在心中感慨一句:真是不可思议的人生。
我记得自己是谁,但却忘记了自己该做什么,这令我无法静下心来。毕竟「该做什么」就有如人类的主心骨,心的发动机。
话说回来,我到底是什么人?
真要回答的话,应该能说是公务员吧。我是隶属于联合国的专门机构,联合国调停官理事会的国际公务员。这一身份应该白纸黑字地记录在案,毋庸置疑。而那份文件大概就放在这星球的某处。我的主要职务是处理新旧人类间的各种问题,除此之外我还有义务为世界各地区做贡献。这可以说是一件光荣的工作。
我处理过的工作有挖掘及保存失落的知识,回收及管理危险品,起草两种间的协议,协助其他部门,在会场做警卫,派传单,人生谘询,打扫庭院等等。
这工作可谓既辛苦又繁重,但所得的报酬是否与之等价还有待商磋。再说,国际通货的概念早就消失了,如今就连各国政府都没再发行公认的货币,发工资这一行为实质上已不存在。连货币的概念都没有更莫提工资了。
在高度发达的科学技术润泽下,粮食生产尚富有余力,使用方式近似于过去货币的配给券更是得到优先发行,但在制度上这不过也是福利政策的一部分。
即所谓的无偿。
通货制度虽毁誉参半,但至少也是一种可以接受的理想等价交换制度。但在非等价交换制度下,几次三番地冒险实在太划不来了,人生可不是冒险直通车。然而,今天我又再次不求回报地强迫自己奔走冒险,就彷彿受这是一项使命。
说到底还是本性难移啊。
这不光是划不划得来的问题。实际上,我感觉自己确实身负使命。不管怎么说,我都很喜欢这份工作。这便是我嘴上虽抱怨个不停,但最后还是坚持为地区做贡献的理由。
必须得收集情报。
不光是数小时的记忆,还有这一切的缘由,背景,因果关係……都已随着记忆消散,只留下,只余下无尽的焦躁。我必须要取回遗忘在了远方的使命。
走了不一会儿,便发现了建筑的蹤影。这么轻易就找到,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平缓的丘陵前出现了一道低矮的人工建筑轮廓,远远看去像是一栋小屋。我调转方向朝那边走去。
在月光的印衬下,笼罩与矮丘上的黑暗显得越发浓郁,与天空的清亮形成鲜明的对比。我在如水的夜色包围下,朝稜角分明,突兀如冰上一角般的黑影迈进。小屋的实际位置比印象中的要近得多。我才走了一盏茶的时间就来到了第一间民房前。
小屋外相寒碜,但修葺还算到位,窗户都装上了玻璃,栅栏上还留有修整过的痕迹。我轻轻地敲了敲门。吱嘎一声响,门上的合页弹飞了出来,门自然地朝里倒去。事情太过出乎意料,我大脑瞬间空白一片。但不知幸或不幸,愤怒的屋主从屋里冲出的一幕并未上演,小屋内空无一人。
「啊,好疼。」
我刚要进门,额头就撞上了门框。
虽说我在女生当中算是高个子了,但应该还没高到那么离谱。我感觉有点不对劲,自己就像在做一个与现实相似的梦,眼里看到的并非事物的真实投影。我心里一阵发毛,弯低身把头探进屋内打量了一下。
屋内狭小低矮,令人感觉压抑得喘不过气。我一点也不想走进去。在远离人烟的荒野上孤零零地建着一间诡异的小屋,想想都觉得毛骨悚然。
我感觉身上有点凉,最终还是决定进去借点必要物资,至于在里面休息就免了。屋子里屯着各种物资,有食物,有水,还有酒精。我留了张字条说事发紧急借点物资。之后再还回来应该没问题吧。
这时,一道陌生的电子音响起。
声音是从下半身传来的。低头一看,原来腰带上固定着一台机器。我可不记得自己带有这么一个东西。我隐约感觉出那是一台通讯器。
「我看看,怎么用的……」
我随手摆弄起来,结果机器就真的启动了。
「O△□?」
通讯器传出了我听不懂的语言。
「抱歉,我听不懂。这是什么语?」
我不懂外语,于是只好用自己的母语来回答。
对方沉默了一阵后,方才换上我能理解的语言说道。
「……来者何人,速速报上名来。」
居然用命令的语气。这样啊。
由于通讯稳定性差,对方的声音并不是很清晰。但即便抛开他那强硬的态度不谈,我也能从他的声音中感觉出人味。
「这问题该我来问才对。你到底是谁?真是没礼貌。」
过了一会儿对方才回答说:
「我说过什么失礼的话吗?」
「嗯嗯,说了。虽然对初次接触的人说这种话也不太好,但你确实有点失礼。」
我能感觉到对方已经哑口无言了。
我说的没错吧?居然对初次接触的人用命令的语气,不是没礼貌是什么。
「是您先请求通话的,结果您自己却忘了礼貌这一回事吗?」
「等一下,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才要问您!」
我再次重申,随后依旧是一阵短暂的沉默。
「你是侮辱我吗?」
我已经对此人产生了近乎生理性的厌恶感,他的一切都让我莫名火起。我很久没碰到能令我如此生气的人了。了结他喵,变身吧,直接二段变身,像漫画英雄那样爆发出超一万倍的战斗力吧!
……我试图儘可能平和地表达心中的愤怒,但就结果而言那似乎只是徒劳。我把心中所想一句不落地说了出来。
对方完全陷入了沉默。
我想儘快结束这通损坏精神健康的通话。
「我要挂了。」
「慢着,至少先回答我这个问题,你那边是哪儿?」
「我没义务告诉你。」
「义务?你在说什么义务?」
「谁知道呢,说不好我指的是纳税的事。再见,陌生人。」
一般我是不会对初次见面的人说这种话的。
不过,在通讯网路上我还是有几分强硬的底气的。匿名真是样好东西啊。
「且慢!冷静!我有很重要的事要问!」
「我拒绝一切的命令,再见。」
「你至少得留在原地,等我们来接——」
我听都懒得听,不等他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本来我自己都不知道如今身在何方。我才不想等一群素不相识的人来接我。
通讯很快又来了,我一概无视。没多久对方就放弃了。
「赢了。」
不过,那或许是个获取情报的好机会,但既然已经错过多说也无益。我有生以来还未曾试过如此讨厌一个人。明明既没受到挑衅也没受到侮辱,可心里就是不由自主地涌起一股生理上的厌恶。超超超讨厌。
原来厌恶也能到底这种程度啊。
刚和Y相遇时,由于她对我抱有敌意,所以我对她完全没好印象。但那时的厌恶与此次的相比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
「……丢了吧。」
不过,这通讯器或许还能联络上其他人,获得更有用的情报。
我想了想,还是把通讯器留了下来。
「必须先回到镇上。」
当务之急是回去,然后才是梳理情况,再应对。
此刻的我干劲无限。
荒野之旅在第四天宣告终结。
我在荒野上彷徨跋涉了四天后,总算确认到小镇的位置。我在路上捡到了大量废弃的机器,里面存有周边地区的地图数据。废弃机器里的数据缺损自然是相当严重,但还好通过多份类似数据的对比印证,成功复原出了一份不算完整却也颇为精密的地图。在这个时代,情报工学等学问已被视作过去的产物,不过我还是设法习得了。
连日急行军令我的肉体疲惫至极,但我的精神却依旧饱满。
仔细一想,我这几天都挺懒散的,整日都只做最低限度的事。这可不是什么值得称道的状态。
对我来说,使命就是我的一切,我的根本。我自认为还没堕落到觉得取回自我所经历的辛劳是一种痛苦。不过,以前的我总会轻易就向懒惰屈服。
这可不行,必须得努力。
我颇感吃惊,没想到自己一直下意识表现出的懒散态度下竟压抑着如此跃动的真心。失去近期的记忆后,压在心上的大石也随之挪开,露出了原始的内心想法……
除却失去的记忆,我回溯了一下自己的历史,却完全没发现热心的「自我」的蹤影。当然,我也并非记得所有过往的细节,所以还无法贸然下定论。如今的自我应该就是那隐藏起来的真心,本来她是没法获得主导权的。
真是走运。
曾经的我认为不顾一切拚命努力是件羞耻的事,但今时不同往日。
我将从今天起,踏上新的台阶。
迫不及待了。
我拨开齐腰高的灌木,加快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