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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边一带毫无人迹。防波堤上停伫着几只白色的鸟。虽然不清楚确切的方向,但能听见海鸥的鸣叫声。这是一幅会令人忍不住心生悲凄之情的景緻。
道路沿岸是一片松树林,我也已经习惯将车停在那片松树的前方。今天也如同往常般停妥车子后,徒步走到宅邸处。海风轻轻在松树林之间穿梭,扬起阵阵风沙。而我则是背对着风,走过这一段路程。待风停之际,一睁开眼大海即跃入眼帘。
当我凝望大海时,偶尔会感受到一股小小的情感波浪打向我的心头。每每如此,我就会假装自己没有察觉到这一点,并稍微加快脚步。一旦集中精神走路,就能够消除骚动不已的心情,再度回归原本的平静。
夹在山与海之间的街道,过去曾为沿海的避暑胜地而繁荣一时。然而,时至今日却变得冷清至极。就连有着三角屋顶的车站建筑,其前方那条小小商店街也跟着没落。近郊虽有一间老旧饭店,但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大型建筑物。住宅区直到数十年前仍有许多政治家与企业家的别墅栉比鳞次,如今则是处处空屋,满目苍凉。
爬上两旁有着连绵不断的宅邸水泥外墙的和缓斜坡后,便能看到宅邸。
我一钻进后门,即隐约瞥见正在整理庭院花草的夫人身影。她的年龄似乎约在八十岁上下。看到她就会让我产生一股真实感,这个国家真正富有的人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还有自己确实做着这份差事。由贵崎负责打理的庭院植木,可以说是气派非凡。而她饲养的狗——名为巴吉度猎犬的品种——正趴睡在一旁。
来这里工作已经三个月了,但自己还不曾与夫人面对面交谈。
这份工作是前女友介绍的。那一天,我们相约在餐厅用餐。自从上次与她分开以来,我们俩已经时隔数月未见。总觉得与她四目相交很尴尬,因此我的视线只好不断在店内来回巡梭。木质地板与挑高天花板、餐厅深处有半包厢式座位与酒柜,以及充满情调的昏暗灯光。看起来就是相当受女性欢迎的装潢风格。
我将点来的洋姜浓汤送入口中。
口感滑顺的浓汤,表面浮着带有炽烤过的扇贝与黑松露香气的奶油,并洒下碾碎的榛果与烤得酥脆可口的麵包粉添加风味。
洋姜是一种具有百合根般的口感,带有些许牛蒡土味的蔬菜。如此风味恰好大大地衬托出黑松露独特的香气。黑松露散发出一股令人不禁回想起,它过去曾埋在土里某处的醉人味道。扇贝则是完全不妨碍其香气,以沉稳的味道默默支撑起汤的底味。
但是,还是不对。不是这个。
在我眼前的这道汤品,并不是当时的那道汤品。然而,令人感到焦虑的是,我只知道并不是这个。仅此而已。
我回想起那一日的种种。
外头是个大晴天,和煦的阳光洒落在座位上。虽是处于室内,四周却有如在阳台上般明亮。透过窗户还能望见大海。装着水的玻璃杯反射着阳光。穿着有领蓝色衬衫搭配短裤的我,用银色的汤匙舀起一匙汤,送往嘴里。
汤入口的瞬间,我的表情也不禁变得柔和。
此时此刻是一段令人心满意足的完美时光。坐在对面椅子上的女性,是我的母亲。由于背光的关係,母亲的脸庞罩上一层阴影,无法看清。令我印象深刻的是那优雅地伸向酒杯的修长手指。
我只记得这一点,其他无论是时间与地点等都一概不知。记忆静静地沉澱在我内心深处,即使拚命回想,却连轮廓也早已变得模糊不清。想不起来母亲做的汤是何种味道。
「喂~」被她这么一喊,我才猛然回过神来。「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当然有。」我答道。声音听起来彷佛不是出自于我的嘴巴。「我只是有点走神而已。 」
她叹了一口气,像是在说又来了。隔壁坐了一群女客人,一会儿抱怨同事的工作态度,一会儿又讲起同事的坏话。从厨房传来洗碗盘餐具的声响,同时也传来刀叉碰撞餐盘的铿锵声。这些声响此起彼落,周遭变得闹哄哄一片。
餐桌上的灯光映照在她身上。我再度喝了一口汤,暗自惊喜于素材巧妙搭配。使用在这道料理中的食材,在味道上拥有共通调性——那就是轻微的苦味。洋姜的土味、微焦榛果的苦味、烤过的扇贝也带有微苦。当食材之间拥有共通的味道时,就会彷佛泛音般余音绕粱,备感美味。
「洋姜还真是不常见呢。」
「是啊。不过,这个季节偶尔会在市面上看到喔。洋姜似乎因为有益健康而引起不少人的注意。」
「是喔~」她不太感兴趣地说。「你不是讨厌那种有健康功效之类的话题吗?」
「才没有这回事。」
「不,明明就有。」
「是吗?」我答道。「经你这么一说,好像有这么一回事。我总觉得为了健康吃某种食物的心态,有点奇怪。虽然我们这些人类为了生存,确实需要摄取食物就是了。」
她露出一脸纳闷的表情,并用叉子叉向切成丁的各式蔬菜——有烫熟的,也有生的——以及淋上热起司酱的料理……
享用完前菜之后,主菜被端上餐桌。以这种坪数大的餐厅而言,味道并不算太差。儘管不至于在我心目中的美味历史里留名,却也能够令人满足。
我们两人一如从前,不着边际地閑话家常。一想到也许这顿饭是最后一次与她一起用餐,果然还是会令人感到不胜唏嘘。
「从你辞掉之前的工作到现在已经几年了?」
「两年了……吧。」
我会离开已经待了好长一段时间的厨房,主要是因为我尊敬的主厨过世了。换了新经营团队,过于计较成本、服务品质下降等种种因素,让人无法製作出满意的料理。
辞掉餐厅的工作之后,我偶尔会替杂誌写一些介绍餐厅的报导,或是帮忙在餐厅担任顾问的朋友。例如给予经营方面的建议、改善餐点内容等工作。
新工作也没什么不好的。但是,无法像之前的工作一样获得满足感。习惯之后一睁开眼就感到心情阴郁的日子也逐渐增加。而我自己也一直搞不清楚意志如此消沉的理由,只能任由忧郁在胸口持续累积。与女友的关係也变得越来越僵,最后便踏上分手一途。
也许在周遭客人眼中,我们两个看起来就像一对情侣。但是,横亘在我们之间的气氛已不似从前那般亲昵。我们吃着各自的餐点,品尝着各自的风味。
「你满意现在的自己吗?」
她突然这么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稍微思考了一下才回答。
「马马虎虎吧。」我撒了一个小谎,只为了维护我那微不足道的自尊心。「虽然算不上是最棒的工作……话说回来,你最近如何?」
「我的事情一点都不重要。」她如此说。「我有点担心你。」
「担心我?」
我试着挤出一丝苦笑,却没自信能装得很自然。
「你摊开双手。」她这么对我说。
当我将双手摆在桌巾上后,她立刻以一副品头论足的视线打量起我的双手。
「应该还可以吧。」
「还可以什么?」
「我是说还可以做料理吗?」
「这是当然。」
我有自信能够煮出美味的料理。我的厨艺并没有退化,透过身体熟练的技能早已被烙印在潜意识中。我相信一旦自己站在厨房,就能够立刻找回那份感觉。
「你有自信能够煮出美味的料理吗?」
「废话,这是理所当然的啊。」我如此回答后,清咳了一声。「至少,我随时随地都能够煮出会令你竖起大拇指的美味料理。」
虽然我是抱持着开玩笑的心态这么说,但她并没有露出笑容,反而以一副认真至极的表情说。
「我觉得厨房才是你真正的归属。因为,现在的你脸上挂着一副犹如行尸走肉的神情。」
「犹如行尸走肉的神情?」
她认真地点点头。
「然后呀~我正好从认识的人那里听到一个好消息。」
「好消息?」
「我希望你能去做某个工作。」
于是,我就这样开始在这座宅邸中工作。在这个如果改成餐厅的话,似乎会相当有情调的古老洋馆里。现在回想起来,我能在这里工作实在很不可思议。该怎么说呢?
让人有一种彷佛来到某个遥远地方的感觉,简直就像是不小心误闯入有着完全不同文化的国度。
我边想边心不在焉地眺望宅邸。
「早安。你怎么了吗?」
贵崎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我身旁。
「没什么。」我一边掩饰内心的难为情一边说。「我只是在想这栋建筑物还真是古老。」
「是的。的确如此。这里原本为英国人所拥有,由于长久以来都无人居住,所以后来被夫人买了下来。刚买下这里的时候相当残破不堪。毕竟房子这种东西,一旦无人管理就会迅速老旧颓圮。」
贵崎一边点头一边告诉我这段历史。
「另外,由于今日会有一位客人来访,所以请你準备两人份的晚餐。今晚的客人是夫人相识已久的老朋友。」
我暗自心想,还真是稀奇。至少从我来这里工作以来,还是第一次碰到访客。
「需要準备汤品以外的餐点吗?」
「只要準备汤品就够了。不过,客人有特别的要求。」
「特别的要求?」
「请你準备古早味的法式家常浓汤,另外附上麵包丁。请儘可能地遵循古法製作。」
「法式家常浓汤吗?」
「是的,你会做这道汤品吧。」
「当然,要我做当然可以。」
贵崎轻轻低头一鞠躬后,便立刻离开这里。
我目送那道离去的背影数秒钟,接着将手搭在连接厨房的后门门把上。
这座宅邸的厨房,呈现出一幅宛如古老梦境才会出现的景緻。
料理道具凈是些年代相当久远之物,完全没有任何新添购的用品。
中央是有厨房心脏之称的瓦斯炉(下方附有瓦斯烤箱),贴着右侧壁面摆放的是同时具备冰箱与工作台功能的工作台冰箱。被放置于深处的厨房推车上,则是堆叠着各式各样的铜锅。从熬煮汤品用的桶型深汤锅到平底锅、方便煮酱汁的小型酱汁锅等,一应俱全。
从窗户洒落进来的阳光被锅具反射成焦褐色的光芒,四周的环境也变得朦胧。
厨房里还排列了其他各式各样的道具与器具。有大到足以让人走进去的大型业务用冰箱与方便装盘的工作台。工作台上方垂挂着食物保温灯。食物保温灯是为了避免料理在装盘期间凉掉,而用来保温的橙色照明灯具。
装盘工作台下方是暖盘保温机。正如同名字所示,这是保温餐盘用的收纳库,用来收纳平常使用的餐具。左手边是流理台,旁边则是由专门清洗撤掉的餐盘的洗碗机坐镇。每一样都是在普通家庭中难以见到的物品,一件件业务用的料理器具都像是一个个有着扑克脸的工匠。
宅邸的设备只要稍微用点心,就能立刻摇身一变成为足以招待十八名顾客的餐厅。而这些器具正默默地等待工作上门来。
一踏进厨房后,某个异物般的存在立刻映入眼帘。装盘用的工作台上放着一个皮包。因为眼前的东西实在太格格不入,导致我花了一些时间才意会到那是女用皮包。
皮包?
虽然相当在意,但我仍然按耐着性子拨了一通电话给经常往来的合作业者。总之,得先安排所需的材料才行。下完单后,微微叹了一口气。
当下决定将皮包送到贵崎那里。无奈之下拿起皮包,才发现比我预料的沉重。
宅邸一如往常地静谧。被仔细地上过油的铺木地板,随着我每一步的脚步发出哀凄的声响。总觉得自己就是扰乱这片宁静的罪魁祸首,心里不禁泛起些许罪恶感。
我敲了敲贵崎办公室的门,但他似乎不在房间里面,也许还在庭院那边吧。稍微思索了一会儿,我决定待在房间里等他。
这里虽然是办公室,但也只有在深处摆放一张办公桌,并于前方放置用来讨论事情的沙发与矮桌而已,整体陈设相当简朴。文件被细心地堆叠在角落,整理得相当整齐。隐约,可以从这一点看出贵崎的个性。
我将那个皮包放在沙发上。
贵崎一直迟迟未归。当我猜测起他是否发生什么事情的时候,门再度被打开来。
我一望过去,便发现踏入房内的并不是贵崎本人,而是一名陌生的女子。她穿着牛仔裤配上简洁的黑色长版上衣,耳朵则是戴着随身听专用的耳机。虽然长长的睫毛给人一股成熟的印象,但应该是就读高中的年纪。令人印象深刻的是那双眼睛。瞳孔的颜色漆黑又冰冷,一只眼睛的瞳孔微微靠向内侧。身高不高,但相当纤细修长,不禁让我有一种彷佛正面对着锐利菜刀的危机感。
她踏进房里后,环视四周。
然后,她的视线停伫在沙发上的皮包,一时之间一脸不解地偏着头。一头长长的黑髮随之摇曳。
接下来,以隐约带着些许不悦的动作拿起皮包。
「这是你的吗?」
我如此询问,然而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她甚至没有瞥向我一眼。
从走廊传来某种东西刮过物体表面的声音,靠近后停了下来。那是狗的指甲碰到地板的声音。我朝半掩的门望去,见到夫人所饲养的狗正看向这边。
那只狗像是在催促人一般,奋力地抬起下颚。
「请你等一下。」
即使出声喊她,我们之间的距离仍然越来越远,最后她就这样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房间。跟在她身后的狗转过头来,以眼神对我示意,彷佛是在告诉我「你别放在心上喔」。
关门的声音在房间响起。我不禁心想,看来对方相当讨厌我。我做了什么事情惹她不高兴了吗?话说回来,我从来没有被初次见面的女性刻意无视的经验。更别说还被狗以眼神安慰,令人感到更加凄凉。
不久之后,贵崎终于回到办公室来。
「有什么事吗?」
「我在厨房发现一个陌生的皮包,就先拿过来这里了……不过,那个皮包的主人已经来领走了。」
他的眼神瞬间一黯,接着耸了耸肩。
「那个女孩子是谁?」
我才刚问出口,贵崎的眉间立刻浮起一道悲伤的皱纹。
「夫人的孙女。」贵崎相当乾脆地回答。「她预计会在这里住上,一段日子。」
「她似乎很讨厌我。」
我是带着半开玩笑的心态这么说,然而他却没有回以微笑,反而露出一副相当凝重的神情。看到他这副模样,我的心情变得更加沮丧了。
「不需要準备她的汤吗?」
「没有这个必要,你只要準备客人与夫人的餐点即可。」
贵崎以一副相当笃定的语气说。我则是暗自心想,这样反正也落得轻鬆。
「有缺红酒或是利口酒之类的物品吗?」
「目前还很够用。」
酒类都是用贵崎拿给我的。宅邸内的酒精性饮料全部都是由身为管家的贵崎负责管理。
「您之前帮我準备的酒,以料理酒而言实在太过昂贵了,害我着实吓了一大跳。」
「你不需要顾虑价钱的问题。有好酒入菜的料理,风味与香气会截然不同。完全没必要在意食的费用,免得留下『早知道当初就多喝些香槟了』的遗憾。」
我听不懂他这句话的意思。也许是看到我露出一副茫然的表情,只见贵崎轻轻点头道。
「这是约翰·梅纳德·凯因斯咽下最后一口气前说过的话。他特别锺爱香槟。不晓得主张『从长期来看,众人皆已死』的经济学者,在面临死亡关卡时会是何种心情呢?」
贵崎清咳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