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法式家常浓汤的事件落幕后,已经过了三天。
上班前,我沿着海岸散步。路边绽放着黄色的花朵。海鸟的足迹彷佛树上落下的枯枝般,四散在岸边。
转了一个弯后,大海立刻跃入我的眼帘。沐浴在朝阳下,闪闪发光的大海美不胜收,但这美丽的瞬间却无法成为永恆。光芒会逐渐褪色。当夜晚来临时,就会被包围在一片漆黑之中。今天从一大早就酷熟难耐,等我走到宅邸时,背部已经被汗水浸湿。
一般的厨房环境都会相当闷热,这里的厨房却不尽然。宅邸虽然老旧,空调系统却意外地完善。
打扫工作结束后,我稍微休息喘口气。望向窗外时正好瞥见从外面回来的千和,以及前去迎接她的狗狗文森。沐浴在阳光下的她看起来耀眼无比。记得森野曾经说过「她与我们是不同世界的人」,也许他说得并没有错。
森野送货来了。我按照惯例验好货之后,在送货单上签名。他的衣服也被汗水浸湿,于是我端出冷饮招待。他向我道谢后,将饮料一口气暍个精光。
「今天的番茄品质非常好,这可是稀有品种喔。话说回来,我觉得做料理的人应该要深入暸解食材的品种才对。就算订购单上只有写番茄两个字,但风味却会因种类有所不同。」
我拿起番茄,有一种初夏的气息。我过去几乎不曾考虑蔬菜的品种。这栋宅邸的人们让我学到了许多新知识。不只是森野,就连贵崎、夫人以及千和也都不例外。
千和终于来厨房露面了。
「我回来了。」
如果是平常的话,她向我打完一声招呼后就会回到自己的房间或书库后,就鲜少会再碰面。
「哎呀,森野先生您好。」
她向森野打招呼。
「你好,小店平常承蒙贵府关照了。」
他深深地一鞠躬。这个态度明显跟面对我的时候截然不同。虽然这么说似乎有点奇怪,但他看起来有些许胆怯。
森野的视线在我与千和之间来回。
「不好意思,那么我先告辞了。」
他再度深深一鞠躬,从后门离开。
其实我还不是很了解千和的事情。我只有听贵崎说她会在这里逗留一阵子。
她是个不可思议的女孩子。因为她懂得很多料理的典故,所以我才能够在她的帮助下成功製作出老人心目中的浓汤——同时,她也让我明白,原来我对料理一无所知。
『我相信你确实是一名厨艺精湛的厨师,但仍然有不足之处。』
夫人曾经对我这么说,而我也在仔细思考过后,才发现原来自己真的是什么都不懂。
话虽这么说,但我还是相当好奇为什么夫人只喝汤。她已年届高龄,有可能是食量变小,光喝汤就觉得足够。
不过,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我不禁怀疑有其他的理由。
「他是怎么了?样子怪怪的。」
「会吗?」
千和看向窗外,接着回过头来。
「他是在害怕我吧?」
害怕?她的声音明明一如往常地清脆,可是不知道为何这个声音令我感到不安。
「不,这么说不对。严格说起来,他是在害怕我外婆,所以才会极力避免惹我不高兴,免得惹上麻烦。」
她轻描淡写地说。
「对了,你今天来得真晚呀。」
我点头后回答:「我在附近散了一下步。虽然再过去一点就会热闹许多,不过这一带的海滩非常宁静,我很喜欢。」
「这一带的海滩会如此宁静是有原因的。你知道吗?」
「因为沙会吸收四周环境的噪音吧。」
「这只是其中一个理由。外婆以前告诉过我,因为那里是分界线。」
「分界线?」
「人们从以前就流传着『这片海滩是生与死、梦境与现实,以及活人与死人世界的分界线』的说法。有许多东西会漂流到这片海滩上。因为以前的人们不知道大海的另一端是什么,所以才会有这种想法。」
自从上次的浓汤事件之后,我们俩之间的气氛似乎缓和了一些。
但是,直到现在我仍然不知道该如何与她相处。
「早安。」
贵崎出现在厨房,那穿透力十足的声音响遍整个厨房。厨房里不管是白天或夜晚,打招呼一律都是说「早安」。贵崎一袭平日的打扮,西装穿在他身上却不会令人感到闷热。
「明天会有一位客人来访。虽然如此,但你不需要特别準备什么,跟平常一样就好了。麻烦你了。」
贵崎以莫名谨慎的语气说。
「我明白了。」
「还有……今天请提早出汤。先这样。」
贵崎留下这句话便离开厨房。
「贵崎先生似乎很中意你喔。」千和说。
「是吗?」
「绝对是。能够得到他的认同,可是相当不得了的大事。」
「那还真是令人惶恐啊。」我说。「应该是因为我作事很认真的关係吧。虽然在料理的味道上似乎有些问题就是了。」
千和露出一副感到讶异的表情。我们俩之间的对话就这样停滞了一会儿。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夫人曾经对我说『你的料理确实很美味,但是仍有不足之处。』」
千和低下头,指尖抵着下嘴唇。这是她沉思时的招牌动作。
「不足之处是指什么呢?」
「算了,这种事情不重要啦。」我自言自语地说。「只希望不是棘手的客人就好了。」
「你说这是什么话。」她以责备的眼神望着我。「请你好好製作出不会让客人失望的料理。毕竟一直以来,这里几乎不会有访客上门。」
「你说的是真的吗?」
她用力地点了一下头。「在你来这里的几个月前,外婆身体状况变得相当差。所以,少在那里胡思乱想。」
原来如此,我暗自心想。想必她是打算趁现在身体状况允许,多见一些想见的旧识吧。
「话说回来,为什么特别吩咐我今天要提早上料理呢?」
「因为今天晚上有祭典。」
她说的祭典是附近的神社所举办的夏季祭典。夏季祭典这个用词,不禁令我回想起孩提时期的自己。神社境内连绵不绝的摊贩灯火、来往交错的人们。我从小就不擅长应付那种会让人感到情绪沸腾的热闹气氛。
「为什么有祭典就要提早用餐?夫人要去参加祭典吗?」
「才不是。必须去参加祭典活动的人是贵崎先生,因为他在这附近一带小有名气。」
「原来如此。」
「等你工作结束后,我陪你一起去看看吧。」
「不用了,我没有很想去。」
千和颦眉道:「我都说要陪你一起去了,这可是你的荣幸耶。」
我不太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
千和将视线从我身上移开,一脸难以置信地轻叹一口气。「外婆交代要你在七点半以前完成工作。」
「什么嘛!原来去参加祭典也是工作的一部分啊!」
「怎么?有意见吗?你是觉得这种事情不能算在工作里?」
「我没有这个意思。」
我矢口否认,但脸上的表情似乎已显露无遗。
「你说的话跟脸上的表情不一致耶。」她似乎是看穿了我心中的不安,如此说。「如果你是想要钱的话,我可以让外婆付你一点加班费之类的。」
我叹了一口气。
「不需要。总觉得收钱会导致我们之间的关係变质。我的确是受雇于夫人,但我可不是你的僕人。」
「既然如此,那就这么说定喽。」
千和似乎相当心满意足。
2
我端出料理时,厨房也几乎收拾完毕。
「你可以先下班了。撤下的餐具由我来收拾就行了。」
从餐厅走回厨房的贵崎这么对我说。
「可以吗?」
贵崎缓缓点头后微微一笑。
「别看我这样,其实我内心感到很讶异。」
「讶异什么?」
「讶异于大小姐的改变。」贵崎说。「应该是受到你的影响吧。她以前几乎不会跟来到这栋宅邸的人交谈。」
「她应该是抱持着在看某种稀有动物的心态吧?」
我半开玩笑地这么说,贵崎却一脸认真地点头同意。
「是的,想必就是了。」他完全没有否定,真让人感伤。「我可以问你一件私事吗?」
「请问。」
「你为什么会辞掉之前的工作?」贵崎这么问。「你的厨艺也不差,工作态度也没有问题,却离开了厨房。你是遇上什么麻烦吗?」
「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在主厨过世之后,我对气氛变得乌烟瘴气的餐厅感到厌倦而已。」
贵崎皱起眉头。我不禁心想,自己是否说了什么奇怪的话。
「有什么奇怪的吗?」
「不。」他摇了摇头。「既然如此,你只要换间新餐厅就可以了吧。只要有相关经历并附上介绍信,你要在哪里工作应该都不成问题。」
他说得没有错。
「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我像是在澄清什么似地回答。「虽然我这么说似乎有点自以为是,但我在工作方面的表现确实很不错,离职也不是为了施展理想或抱负,只是一想到自己这辈子就要这样一直工作下去就……」
一想到这里就……接下来呢?我顿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什么。总而言之,浮现这个念头的我只觉得不知所措。不知不觉之间,我竟然变得无法从上作中获得一丝丝的成就感。
「你觉得害怕吗?」贵崎说。害怕?也许是吧。我心想。备好料理之后,客人纷纷上门,端出料理,然后收拾厨房。隔天又重複一模一样的作业流程。我对自己被同化为那个一成不变的一部分,抱持着几近恐惧的心情。我没办法就这样日复一日地虚度下去。
「料理方面的工作的确很辛苦,有不少厨师会沉迷于赌博,或一昧地以酒精或女人逃避现实,为此搞得身败名裂的大有人在。也许不能说这种现象与工作性质完全无关吧。」
我点头。
「但是,你最终还是回到厨房来了。」
「我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我笑了笑。「明明没有才华。」
「现在就论断自己没有才华,你不觉得言之过早吗?」
他这么说完后,静静地微笑。不是平日那种有些夸张的机械式笑容,而是再自然不过的笑容。他似乎认同我是同一个业界的人了,我暗自心想。
「对了,我有一件事情想要麻烦你。」
「事情?」
「是的,纯粹是我个人私下提出的请求……请你成为千和小姐的朋友。」
朋友。我沉着气发出抗议。
「这么说也太奇怪了吧。朋友这种东西又不是拜託来的。」
贵崎眯起眼,以指尖描绘着挺直的鼻粱。那副表情彷佛是在说「这种事情端看你怎么想」。接着,他在流理台洗起手来。他一天会彻彻底底地清洁手好几次,洗手对他而言似乎是相当重要的事情。
等间隔的街灯照亮了没有规划行人步道的单线车道。也许是空气中充满湿度的关係,视线显得有些模糊。白天的闷热彷佛骗人似地,四周变得凉爽宜人。
在千和的带领下,我们俩走在通往神社的路上。狗狗文森率先一步走在前头。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形?我实在不明白她到底在想什么。不过,能够跟漂亮女生一起漫步在夜晚的路上,一点都不会令人感到不愉快。
爬上距离宅邸一小段路的山上,就是我们的目的地——神社。通往参拜道的台阶上排排站着一道道的鸟居,而她的秀髮就在我的眼前摇曳生姿。
千和忍不住发牢骚地说:「这条路很暗吧。所以,外婆在知道我要自己一个人去祭典后,脸色才会变得那么难看。你不觉得是她太爱瞎操心吗?」
「想必她非常在乎你吧。」
「也许不是。」她说。「应该是义务感使然吧。」
义务感?她应该是在指监护人的义务吧。但是,从她说话的语气中,隐约能够听出不是这个意思。那是某种自暴自弃的口吻。
走在身旁的她,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清香。
「这是苹果的味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