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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也已经来到尾声。
走在户外依然炎热的不得了,不过位于横滨的画廊里则是凉爽无比。这里正在举办小规模的回顾画展,展示着不久前过世的画家作品。千和相当难得地穿上黑色连身裙,银制手錶将她的手腕衬托得格外纤细。
她在画廊中走走停停,欣赏着白墙上的画作。静谧的画廊空间被笼罩在一股紧张的气氛之中。画廊里,时间流逝的脚步比外面缓慢许多。
「你能够从作品中感受到作者的存在吗?」
千和小声地询问我。
我摇摇头。虽然绘画对我而言是陌生的领域,但我认识这位已故的画家。
「看不出来是数十年前的作品。」她像是在说耳语般轻声说。
「的确。」
我们两个轻声细语地交谈。光是如此,流泄在我们之间的空气便显得亲昵许多。
当千和突然开口要我陪同她前往画廊时,我着实吓了一大跳。不过,我当然不可能拒绝她的请求,更何况我似乎也不排斥陪伴她一时的心血来潮。
当然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看故友的作品。排列在画廊里的,是那名画家旅日时所画的极简风格素描。作品的氛围相当符合小而雅緻的画廊空间。
以铅笔创作的素描,留有许多涂涂改改的痕迹。想必直到作品抵定为止,画家在上面花费了相当多的时间精力吧。这些作品很有意思,令我不禁思索起工作上的事情。我自己有花这么多时间与工夫在工作上吗?虽然拿对方跟自己做比较有些失礼,但我就是忍不住这么想。
我将所有作品都看过一遍,在每一幅画作上都感受到了孤单。不只我这么想,大多数的人似乎也都这么认为。
「有人说(我的作品)带有一股浓浓的悲观主义……」墙壁上的画板有他生前写下的散文。「我并没有特别留意这一点。然而,也许是因为我冀盼将自己双眼所见的世界,一直留在自己的身边;或许是我让观赏者产生这种心情。流动于眼前的时光,在我下笔的瞬间即消逝而去。没有人能够回到过去。」
那一天,我为他煮了法式家常浓汤。老实说,直到现在我仍然不确认那一天的料理是否做对了。虽然这么说有点奇怪,但我隐约有一种感觉——彷佛是我提前了他的死期。
在得知老画家过世的消息时,突然有一股前所未有的感觉袭向我。冰冷的触感在我的掌心苏醒。之前道别时,我们俩曾经握过手——就是那个时候所感觉到的冰冷触感。那个感觉有如怎么洗也洗不掉的猪血的血腥味般,一直残留在我的掌心。
我的视线从作品移向下方,定定地盯着我的手。
「怎么了?」
被她这么一问,我赶紧抬起头来。
「什么事都没有,只是觉得心情有点複杂而已。」
「複杂?」
「嗯,脑海中一直浮现一种奇怪的念头。如果我那一天没有煮法式家常浓汤、如果他没有喝到那碗汤,或许就不会过世了……」
一边欣赏作品的同时,罪恶感在我的心里不断浮现又消失。总觉得我所做的事情,只不过是自我满足的虚荣心作祟而已。
「我认为这两件事情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这个道理我也明白,只是还是会忍不住去想这些『如果』。」
「『如果』……」她像是在朗读般念出飘散在空气中的这个单字。「这种东西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存在的呢?真是一个令人摸不着头绪的神奇字彙。为什么人们会产生这种念头?这东西根本就是生来折磨人的嘛。就算你一直想如果怎么样,也完全无法改变现在啊。」
我们在画廊的椅子坐下。
「我实在不怎么喜欢『如果』这个词。虽然我也会有某种念头突然涌上心头的时候、也会有感到无助失落的时候,但我会儘可能地不说这个词。」
映在我眼里的千和似乎认真起来了。虽然我也不清楚原因,或许是我不小心刺激到她了吧。当我察觉时,才发现画廊里已经没有其他客人的蹤影。此时此刻在画廊里的,就只剩下我与千和两个人而已。
「我不知道有几年没来看画展了。」
「你平常不会去美术馆之类的地方吗?」
我摇头。「因为我过去一直过着与文艺气质无缘的生活。」
「我认为要接触画作之类的艺术品,才能够替料理赋予生命。」
「我也是一直到最近才逐渐有这种想法。虽然料理不是艺术,却有相似之处。不过话说回来,不管是哪一种职业都有共通点,都有许多值得学习的地方。」
我会有这种感触,也都是托千和的福。以前的我从来不会仔细深究工作上的事情。
「不过,也有人说料理就是艺术喔。」
「太深奥的事情我不懂。但是,对我个人而言,料理虽是文化的一种,却不属于艺术的範畴。我们这些厨师的每一道料理与艺术家的创作不同,任何时候端上桌的料理都必须达到一定的品质才行。料理并非独一无二的艺术品。更何况,我个人最讨厌自以为是艺术家的主厨了。」
「哼嗯~」千和露出微笑。「的确有这种自以为是的人。」
当我们打算离开而走向出入口时,正好有客人走进来。自动门打开的瞬间,外头温暖的空气立刻滑入室内将冷气一扫而空。
现身在画廊里的是一名年迈的老妇人。黑色的高级订製衣服上,有着以金线綉上的华丽刺绣,就连她的拐杖也镶有看似昂贵的装饰。
千和停下了脚步。我不经意地望向那位老妇人的脸时,胸口不禁一惊。因为对方的长相与夫人长得实在太相似了。
「哎呀,是千和呀。」
老妇人说。
「外姨婆。」千和低头敬礼。「您别来无恙。」
「想不到会在这种地方碰面。贵崎没跟你一起来?」
老妇人这么问,千和则是点头回应。
「这位是?」
老妇人的视线在我与千和之间来回穿梭。一股带有诡异气氛的时光,静静地在画廊中流逝而过。虽然对方的长相酷似夫人,但嗓音有些许微妙的差异。我混乱的思绪也因此平复不少。
「这位是……我的老师。」
千和一边从老妇人身上挪开视线一边这么说。我与那位老妇人同时感到不解地偏着头。一股尴尬的气氛在我们之间流动。
「不好意思,我也很想跟外姨婆您多聊几句,但是我们赶着要去别的地方……」
「对了,我这个周未会去姊姊那里一趟。你现在住在那里吧?」
千和听到这句话立刻吃惊地瞪大双眼。
「这个周末?」
「这个周末。毕竟还有许多事情得好好思量,我也想跟姊姊好好聊一聊。外头天热,你自己小心点,要适当地补充水分喔。那就先这样。」
老妇人走向画廊柜檯,请对方转告老闆她的到来。我就这样凝视着她好一会儿。外姨婆?我的思绪尚未赶上发生在眼前的现实。
自动门打开的声音传入我的耳里。千和已经走到外面去了,我只好赶紧追过去。
一走到外面立刻感受到一阵阵热气从地面窜起。头顶上飘着不少云层,太阳则是高高挂在上空,偶有微风吹过。不知不觉间,季节已然更迭,我竟能在炎热之中感受到一丝丝的舒适。
我朝千和的背影唤道:
「那位是谁?」
「摩耶子外姨婆——是我外婆的妹妹。我实在拿那个人没辙。希望她别误会,产生奇怪的联想。」
「误会?」
她转过头来,瞥了我一眼后轻轻叹气。
「也没什么。」她说。「她刚才不是问说你是谁吗?真是万幸呀。你似乎完全不会让人联想到诱拐之类的犯罪者呢。」
「诱拐?」这个用词实在令人无法不做任何的反应。「你是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我只是不喜欢被人误解而已。话说回来,她刚才说有话要讲,不晓得是什么事情。」
我们来到以小时计费的停车场。车子变得很烫,就算打开车窗让车内降温,也耗费不少时间。
「还真是苦了你。」
我一边关上驾驶座的车门一边说。
她摇了摇头说:「你才是吧。我劝你最好小心一点,别被那个人盯上了,因为她最讨厌的职业就是『厨师』,讨厌到就连外婆僱用专属厨师,她也会在一旁发牢骚的地步。」
「你放心,我早就习惯被人讨厌了。」
「是这样的吗?」
「我听过不少类似的例子。我甚至也亲身经历过,房东一看到我的职业就不愿意租房子给我。厨师是低贱的职业。虽然我刚才说料理是文化的一种,但许多人并不这么认为。这是价值观的问题,所以我也无可奈何。」
她点头。
「话说回来,为什么你的外姨婆会讨厌厨师?应该有什么理由吧?」
「我不知道。她应该是讨厌自己以外的所有人类吧。」她说。「我还想去一个地方,可以吗?」
「当然可以。不过路上很塞,回程得提早出发,否则会来不及。」
「你放心,路途并不遥远。」
她想去的另一个地方是墓地。
将汽车停在开闢在高地上的停车场后,我们俩在墓地的腹地内走着。在陡峭的坡道上扩散开来的翠绿沐浴在阳光中,树荫洒落地面。神奇的是,这里没有其他行人。只有朝横滨闹区而去的下坡,有几辆汽车呼啸而过。
我们走在阳光从树叶缝隙洒落的小径上,其中一个角落就是她双亲长眠的坟墓。简单地打扫一下,贡上我们在途中买的花束。千和双手合十,闭上双眼。我则是站在稍远处,双手合十,闭上眼睛。我心中没有任何一丝感触,未曾谋面的人实在很难牵动我的情绪。
千和说「如果」是个很奇怪的字彙。我不禁心想,也许她一直以来都被这个字所伤。后悔的心情渗透进她心里深处的伤口,引起一阵阵的刺痛。
「谢谢你。」千和相当难得地向我道谢。「我平常很少有机会来这里。」
我不发一语地点头。觉得自己应该对她说些什么,但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心里明明有话想说,我却总是无法将心情化作言语。
「迟到就不好了,我们走吧。」
千和轻轻一点头。她的表情相当柔和,让我鬆了一口气。
「天气还是很炎热耶。」
「下个雨就会变凉了。」
午后的阳光逐渐变淡。我们漫步在如阵雨般的蝉鸣声之中。
2
宅邸周遭的树林正努力地阻挡日光,风儿趁势从底下钻了过去。我来到庭院摘用来製作香草束(注:香草束是法式烹调手法中常用于炖煮的香草组合,用来增加香气。最常见的组合是百里香与月桂叶。)的香草。蜜蜂正在意志消沉地垂下头的向日葵四周飞舞,在空中描绘出不可思议的图形。
今天是夫人的妹妹前来宅邸作客的日子。
我回到厨房时,便见千和坐在椅子上读着文库本。伸展着那双修长美腿的她,全身散发出来的气息和这个厨房、厨师服一点都不搭。她就这样单手拿着文库本,伸了伸懒腰。
或许是我自作多情也不一定,但我隐约感觉到最近我们的关係似乎产生了些许微妙的变化。
「怎么了?」
千和以刺探的眼神望向我。我赶紧回答,没事没事、什么事情都没有。只见她暧昧地点头后,以不知道是难过亦或同情的複杂眼神看了我一眼,并叹了一口气。
「希望能够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地送她离开。」
「她是这么棘手的人吗?」
千和以阴郁的表情代替了回答。
我不知道该提供什么样的餐点,最后决定製作法式龙虾浓汤与法式海胆芙兰。(注:芙兰原文为Flan,中文为布丁。法式餐厅也常称为海胆慕丝。)今天的料理与以往不同,显得格外慎重。虽然有些传统,但这个组合绝对不会错。
「总觉得你今天好像特别大费周章耶。」
「才没有这回事。」
看起来特别大费周章是因为我用龙虾製作高汤的缘故。将活跳跳的龙虾沉入沸腾的滚水中,直到断气。两分钟后从锅中取出龙虾,用大菜刀从中间沿着虾头至尾巴切成两半。取出沙袋并丢弃。如果沙袋混进水里煮的话,高汤就会产生杂味。摘除虾身上的虾卵之后,连同虾尾一同放进冰箱暂时冷藏。用剪刀剪碎剩下的虾壳,送进烤箱。我用了数只龙虾,所以光是这道程序就耗了不少工夫。再加上,我怕千和会被虾壳划伤,因此不让她碰这项作业。
调味蔬菜——洋葱、胡萝蔔、芹菜、茴香,切成五公釐丁状。大蒜则是连皮一起压碎。在大口径的汤锅里倒入橄榄油,清炒大蒜与蔬菜丁。从烤箱拿出虾壳,在烤盘倒上大量干邑白兰地,以木勺搅拌一番后,将液体倒进大锅里。接着,加入白酒,準备煮乾收汁。待水分蒸发后,倒入番茄糊与鸡高汤,煮沸后捞掉表面浮渣,转小火。不上锅盖,就这样细火慢煮一小时左右。
这么一来龙虾高汤即完成了。不管食材为何,基本作业都差不了多少。不管是鸡或虾,大致的原则都相同,只需要重複同样的作业程序而已。
「好了,现在只剩等待高汤煮好就可以了 。虽然这里的工作我也适应得差不多了,却还是没办法习惯等待。如果是在餐厅的话,要做的事情像小山一样多,根本不用担心空档会没事做。」
我一边用抹布擦拭火炉前方的檯面一边说。与她对话确实能够在这种难熬的等待空档,分散我的注意力。
「你觉得外姨婆会满意吗?」
「谁知道。我完全无法想像她会有什么反应。」我说。「不过,我有一种非常不祥的预感。」
「你的预感一定会成真。」
她以相当笃定的语气说。
「你对这次的汤非常有信心吗?」
「为什么这么问?」
「不为什么。」她说。「我只是觉得你比平常慎重许多,才会这么想。」
「并没有这回事。」我说。「不过,我还记得第一次品尝到龙虾浓汤时,确实是惊为天人。比起直接食用,把龙虾做成汤品反而更能感受到龙虾活蹦乱跳的感觉。用活蹦乱跳来形容似乎有些不妥……应该是说,明明已经失去龙虾的外貌,却能感受到龙虾强烈的存在感。点缀在浓汤表面的鲜奶油印有深褐色的焦痕,在那下面则是热腾腾、香气扑鼻的龙虾浓汤……」
「你还记得当时品尝到的味道?」
我点头。「我师父以前曾经告诉我『记忆里的味道是厨师的最大财产』。所以我会儘可能地牢牢记住曾经品尝过的味道。能够完美重现味道固然很好,不过,累积关于味道的记忆也能够磨练厨艺喔。」
她用食指抵住下唇。
「可是……你却想不起来跟母亲一起品尝的那碗汤的味道。」
我停下擦拭火炉周遭的手。
「小时候的事情不能一概而论吧。更何况,我当时也没有刻意去记味道。」
「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只是好奇,为什么直到如今你仍然找不到那碗汤的味道。」
「……这是什么意思?」
「我之前有稍微想过这件事。」她以充满顾虑的语气说。「只要你有心,想必早就已经找到了吧?毕竟汤品的种类没有一般人想像中的多,而且你吃过的料理种类也比我多上许多。更何况,你还说从那间餐厅的窗户望出去能够看到大海。要找出满足这个条件的餐厅并不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