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宇宙人还吸血鬼的,现在早就过时了呢——你明白吗?」
山崎先生谆谆教诲似地这么说道。
山崎先生的言语间窜升出香菸的味道。是在工作的男人味道。非常适合冬天的咖啡厅。
店里缓慢地播放着在大海彼端诞生的爵士乐。附设的暖炉啵啵地摇晃着柔和的火焰。服务生小姐的脚步声,也彷佛会沉入地毯中融化一般。
一闭上眼睛,感觉就像是身处在幸福的时光机里。空调是否精心设计过呢?无论坐在哪个座位,都能感受到些微的温暖。
彷彿会带我到不是这里的某处,并非此刻的某时,与现实世界相异的某个空间一般。
咖啡厅的老闆一定是个温柔的人,不会错的。只是聊些芝麻小事,就能让人内心变得暖洋洋吧。
「认清楚现实吧。世界系过时了。日常系死透了。伪文学打从一开始就没呼吸。更何况是宇宙人跟吸血鬼什么也没做,只是平静过活的故事,根本没人会想看。没有市场需求。这世界没人会接纳。所以写那种故事一点意义也没有。
嗳,常盘小姐。你明白我说的话吗?」
山崎先生的说话方式总是像在叮咛提醒一般。理智且理性,宛如将砖块平均整齐地堆积在乾涸大地上的说话方式。
是因为,编辑』这种职业,常会跟模稜两可的人种往来的缘故吗?还是从天生的环境中学会的呢?
在我们感情还不错的时候,我曾听山崎先生提过,他少年时期经常转学。
或许是为了配合经常转学的生活,他才学会这种刻意与别人保持距离的语调也说不定。这可能是个悲剧。
「我们是把轻小说当成生意在出版喔。并不是因为兴趣在玩什么高尚的艺术,也不是在大学写给自己人看的同人志。按照市场需求写出大家想看的内容。提供高品质的商品给有需要的市场。这就是所谓的工作吧。
嗳,常盘小姐。我说的话有错吗?」
山崎先生倾斜手拿的咖啡杯,他一定注意到杯子已经空了吧,他紧紧地眯细了单眼。他将菸头按压在菸灰缸上,那做法像是要排除扭曲的砖块一股。
倘若山崎先生经历了不同的养育方式,现在的山崎先生是否会变成不一样的山崎先生呢?
比方说,假如山崎先生是这家咖啡厅老闆的小孩。我们或许会在更不一样的时机相遇,能够用更不一样的方式产生关联也说不定。
我茫然地想像着那样的故事情节。决定一个结局,思考如何开场。为了让故事得以成为故事,组织出起承转合的架构。
——当然。
虽然这种彷佛伟大创作家的习惯性行为,对我而言已经没有必要了。
「这个企画全部废弃。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无论是宇宙人或吸血鬼,统统不需要。没一个地方能用。等于一张白纸。根本用不着开会。换句话说,就算你找遍这整个世界,也没人会想看这种故事。」
山崎先生将列印出来的A4用纸仔细地摺叠起来,将它缩小成大概能放进附近洗手间垃圾桶的尺寸,深深吐了口气。
像是要在理应空蕩蕩的咖啡杯里寻求砂糖残渣一般,他一圈一圈地转动着茶匙。
「暧,常盘小姐——你出道已经整整一年了吧。我还记得第一次看到你投稿作品时的感动喔。我很想看那故事的后绩,因此大力推荐让你得奖。我不太想说这种话,但我在公司里也为你奋斗了不少喔。大概远比你想像中还要辛苦,花了大把功夫获得你专用的宣传费。
我是这么努力,一直引颈期盼续集的出版。你明白吗?」
我不晓得该回答什么才好,于是看向自己的茶杯。
杯子里倒满了奶茶,但端上桌后已经过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奶茶大概已经彻底冷掉,难以入口吧。
无人能品尝的红茶,跟不存在是一样的。
「既然追不上流行,就别提出这种没有意义的企画。至少写个大家会感到高兴的故事吧。爽朗男孩与冷酷女孩有点色色的青春爱情喜剧。读者都在等待得奖作品的续集喔。你明白吧?」
是因为我一直沉默不语吗?可以感受到山崎先生也稍微深呼吸的气息。
他一边用手指叩叩地敲着桌子,同时宛如下达最后通牒的司令官一般,咳了两声清喉咙。
「之前我帮你弄了续集的构想对吧?那个怎么啦?」
我摇了摇头。
「你没写吗?一个章节也没写?一张稿纸也没写?一个文字也没写?」
我点了点头。
「你该不会——已经没干劲了吧?」
我迷惘着该点头或摇头,结果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手指敲打桌子的声响停住了。
爵士乐在同一时刻结束,寂静造访了周围。
我们被包围在深邃且沉重的沉默帘幕里。
彷佛无法到达世界的任何一角落,在时空夹缝中故障的时光机一般。
没多久后,
「……喔,这样啊。」
山崎先生短短地吸了口气。
宛如将失望与轻蔑掺在一起吞下去的喉咙声响,听起来异常宏亮。
「改编成漫画。还有合作活动。动画企画也动起来。还有更多更多各式各样的展开。能让许多人乐在其中。无论是你跟我,以及与那部得奖作品相关的所有人,应该都会满面笑容才对——」
我看见大大的手掌抓住帐单,还有将帐单捏皱的模样。
我战战兢兢地抬起视线仰望。
这是我今天第一次看向山崎先生的脸。
「我原本是很期待常盘老师的。」
我认为那简直就像磨得锐利无比的冰凿一般。
细长眼镜底下的瞳仁散发出冷淡的光芒,彷佛要钻出个洞似地刺向我的心。
手指僵硬起来。手心不停冒汗。咖啡厅的空调十分温暖,正因如此,更让我感受到自己从身体核心逐渐冻结,变得无法动弹。
明明有些话必须在此刻这个瞬间说出来才行,我却无法找到那该说的话。
「——再见。」
山崎先生只留下这句话,便站起身离去,走向收银台。
简直像跑错棚似地开始播放的有线广播,传来神圣的祝福话语。原来如此。那样的季节就快到了呢。圣诞快乐。我喃喃自语,低下了头。至少可以确定这并非我刚才在寻找的话语。
我短暂的作家人生,就这样划上了句点。
※
高二冬天这个时期,十分类似横躺于悬挂半空中的绳子上的树懒。
一边喧嚷着再一年就要报考大学,却又没有那么切身的感受,结果一事无成地紧抓着失衡的现状不放。明明知道必须做点什么才行,身体却一动也不动。透过没有任何行动一事,抱持着树懒同伴间的安稳连带感——就是这样的时期。
「等周末一过,第二学期也就结束了!第二学期结束后,马上就是新年!这也就是说,再睡个几次觉,就是考生啰,考生!还没提出升学就业调查表的家伙要个别面谈!人生实在过于短暂,又漫长无比!别逃避自己的未来啊!」
班导松冈老师一如往常发出宏亮的声音,将周末的班会做了个总结。他是个好老师。他秉持着无止尽的热情,带领怠惰的我们前进。非常适合担任宛如树昭的高二生导师呢。
在告知放学后的钟声响起的同时,气氛一口气鬆弛下来。在说话声吵闹沸腾的教室中,前面座位的小柚子整个人连同椅子转向我这边。
「小桃真好呢。」
她用悠閑的语调,将脸颊靠上我的桌子。
过于宽鬆的制服袖子,瘫软地垂落到桌角外。
「你才高中生,就哗~地出道了。你的得奖作品卖得劈里啪啦对吧?虽然我没看,好像是叫怪人王子与某某公主?你不用考虑毕业后的事情也没关係呢。就这样专心当个作家,实在砰~地充满梦想啊。」
她紧贴在桌上,彷佛会就这样融化一般;她用这样的姿势摇来晃去地挥动一只手。手里握着的是空白的升学就业调查表。
我们的学校是完全中学,据说在地方上也是数一数二的升学高中。但我是少数的高中入学组,因此不太习惯这种氛围。会亲切地向我搭话的人,大概就小柚子而已。
「哪像我根本都还没决定将来要做什么。真羡慕有目标的人呢。拥有特别的才能真好呢……」
羡慕的视线从遥远的对岸横跨过我。
彷佛不是在看我,而是在观看某处的其他事物。
一般世界没有的事物。不规则的範畴。与自己相异的某种东西。
也就是——并非普通人的存在。
这个标籤被放大到各种事物上扩充解释。因为不是普通人,才会在舞蹈课吊车尾。因为不是普通人,才会一直看书。因为不是普通人,才会成为轻小说作家。因为不是普通人,就算朋友很少也无可奈何。
能够以这种形式获得别人谅解,意外地感觉并不坏……一直到没多久前,我是这么认为的。
自从在咖啡厅收到离别话语的那一天起,山崎先生一次也没跟我联络过。写不出小说的作家这种存在,就跟箱子里的猫咪一样暧昧不明。一旦被编辑关闭箱盖,便没戏唱了。从实际存在的世界中被隔离,无论是生是死,这世上都没人会在乎。
所以说,现在的我已经什么也没有。一无所有。
没有才能没有目的没有将来没有梦想,也没有今后活下去的理由;没有因为不是普通人而能被原谅的免罪符,什么也没有。
儘管如此,我仍然在高二生这条悬挂半空中的绳索上,被硬塞一件活在华丽世界中的小丑服。一个普通人不被允许穿上普通树懒的布偶装,是最让人难受的事情。
我犹豫着该说什么,像往常一样低下头。手上拿着文库本。是我喜欢的明朗愉快的冒险小说。
无论何时,唯有故事总是能成为我的救赎。我在内心创造出代替的世界,藉此来与现实妥协。
我翻开书页,追逐文字,就在意识隐约地即将扩散到中世纪街道的味道与温度时。
——砰咚!
发出了在幻想上钻出洞的巨大声响。
跟放学后的佣懒教室不搭调的紧张感。扰乱和平的日常,带来不速之客的不谐和音的存在。
这间教室里的每个人,都知道那声响的真面目。每个人都心里有数,却装出不知情的模样。
「……伤、伤脑筋呢。」
弄倒清扫用具的男生,缓缓地爬了起来。
他一走进教室,就被推开了。
儘管如此,比起自己身体摔了个大跤的疼痛,他更害怕伤害到教室的喧嚣。他的声音感觉就像那样。
「对不起喔。我等下会物归原位的。」
与其说是在向某人道歉,听起来更像在跟横躺在地的清扫用具柜道歉。
他——能谷风吹同学总是这样子。
他有一双特别的眼睛。他说话的方式,彷佛是以那双透彻的眼眸,看透了什么一般。他的行为举止总是十分稳重,我甚至不曾看过他大声说话的样子。
我每次看见他,就会陷入一种宛如看见远方世界的高贵少年一般的感觉。居住在险峻山顶上的古城,注定要仰望天空生活的人们的后裔。遵守自古以来的约定,隐瞒自己的真实身分,悄悄就读于日本学校的王子殿下。
「……用不着在这种地方动粗吧……」
但是,那有时会让某人内心的某些部分骚动起来吧。对某些人而雷,他特殊的说话方式,还有他透明的眼眸,都只是令人烦躁的催化剂吧。
因为,倘若并非如此——他实在没道理要遭受这种对待。
「你有权利说那些五四三的顶嘴吗?」
「……我知道了。抱歉啦。对不起。我会去的。立刻就去。」
风吹同学像是又被踹飞似地弓起背,缓缓地离开教室。
后面有个非常抢眼的女孩。
「就叫你动作快点啦,蠢才。」
是这个班级的女王——真光寺结同学。
用红色发圈绑得高高在上,违反校规的头髮是她的注册商标。
与她相关的负面传闻多不胜数。
例如用十字弓射击附近的猫狗当消遣。把盯上的同班女生卖给认识的男人们。双亲与警察局的高层十分亲近,搓掉了好几个会构成犯罪的问题。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她最近特别中意的是一个同班同学。
「——怎样,看什么啦?」
那做法就像要踩碎饼乾一般,她投以刻薄的咂嘴声。几个人慌忙地移开视线。
她又要与风吹同学到那里闭关吧。在走廊角落,没人会去使用,等待整修的洗手间。不知是谁这么称呼的,又叫『玩具箱』。
无论是上课中或放学后,她心血来潮时,会把风吹同学关在那里面,关上一两个小时;像是可以恣意玩弄的玩具一般,将他淋成落汤鸡,无论衣服书包或课本,都弄得再也无法使用。
风吹同学没有任何过错。这一切都是不合理的行为。
大家明明知道这点,却把他当成烫手山芋,没有任何作为。正因为风吹同学没做错什么,要是特地去忤逆善变的女王蜂,这次说不定换自己被当成目标。
实在没有理由不惜牺牲自己,去帮助眼前的人。
热血教师和青春教室,都只存在于故事当中。
毕竟我们是活在现实世界里。
「……未来该怎么办呢,锵锵地……不晓得会怎样呢。」
小柚子不知是没放在心上或没注意到,她只是频频注视着自己的升学就业调查表。
我咬了咬嘴唇,再次将视线移到文库本上。
虽然不管我怎么追逐文字,要脱离现实都非常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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