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寒冬的屋顶上看着街道。
我将从天文社社办借来的望远镜设置在水塔顶端,将焦点对準学校的四面八方。
那里有人的生活行为。有佣懒的职场,有温暖的家庭,有严格的教育设施,有悠閑的公园,有吵闹的游乐设施,有暧昧的友情,有悲痛的误会,有哀伤的背叛,还有幸福的梦想。
看到想移开视线的东西时,我会提醒自己回想起亲爱的同班同学。举例来说,像是真光寺同学的脸。
她是个让人感觉非常舒适的人。
对待别人很亲切,不吝惜付出劳苦。能够顾虑到周围,拥有坚定的信念。我不曾看过本性那般美丽的人。你比任何人都美。我曾经这么称讚她,结果被痛扁一顿。她大概是想说别把人区分优劣吧。不愧是真光寺同学。
一想到她的事,感觉就能明白教授命令我去上学的理由。
正因为有那种层次的人存在,我才非得战斗不可。
无论白天夜晚都没有关係。红白歌唱大赛跟新年特别节目都与我无缘。冰冷的风和冻僵的指尖也没有问题。只要有这条温暖脖子的围巾,我就能燃烧心灵观望街道。
所谓的英雄就是这么一回事。
我就是像这样活着的。
那天状况特别糟糕。
无论怎么调整望远镜的焦距,都找不到从天而降的『狼』。
我为了转换心情,将眼睛从目镜上移开。
我看向屋顶围栏的对面,可以看见比这边矮一层楼的旧校舍。白色油漆脱落的墙壁,宛如着色绘一般染上黄昏的色彩。
彷佛要覆盖住那个而拓展开来的杂木林入口,有个蠢动的黑影。
「……已经有个体来到这边了吗?」
倘若对方入侵了学校,我可不能视而不见。我将望远镜盖上遮罩,捡起斧头。
我正準备飞向天空时,门打开了。
是位于水塔正下方,通往校舍里面的门。
寒假期间,学校里应该没有人留下来才对。
我抓着边缘往下看,与来访者对上了视线。看似爱睏的眼眸中,寄宿着强烈的意志。
「…………」
在孕育着短暂犹豫与些微确信的沉默后,
『请帮助我,风吹同学。』
她在活页纸上写下这样的文字。
※
让一只佔领杂木林的狼无力化,比我想像中花了更多时间。
他最后甚至变化成我曾师事的教授姿态到处洮窜,因此要让他停止活动稍微麻烦一点。
即使意识到要放轻脚步,脚步声仍会回蕩在夜晚的旧校舍中。
就凭着这副因战斗而疲惫不堪的身体,要控制这点实在非常困难。
红色水渍从斧头垂落到旧校舍的走廊上。之待得打扫一下才行呢——我这么心想。水鸟飞离时不会弄髒水。真光寺同学也说过类似的话,经常帮我沖洗身体,保持乾凈。她很适合从事礼仪教育。将来可以跟所爱之人生一堆小孩。我曾这么建议她,结果还是被痛扁一顿。她八成是想说无论是自己的小孩或别人的小孩都没有关係吧。不愧是真光寺同学。
我敲了敲会客室的门,稍等一会儿。
「进、进来吧……」
获得许可后,我转动门把。
室内充满相当有意思的日常用品。以居住环境来说,无可挑剔吧。
在房间正中央,有个身穿漆黑洋装的小小吸血鬼。
是以前曾在组合屋旁边四目交接时的姿态。
她名叫席洁休瓦拉。像那样写在图画纸上的问候留言,以前曾透过风这个传递方式,送到我手边。
「嗨——我们不是第一次见面呢。」
应该比初次碰面更容易交谈才对。我亲切地打了招呼后,
「等、等你很久了。此、此处是妾身之领域……高、高、高贵的不、不死……」
席洁休瓦拉宛如舞娘一般颤抖着双脚,同时悠然地伸开单手。
虽然我曾在深夜听过好几次『聪明的休瓦拉!休瓦拉了不起!』这种响亮的欢呼声,但跟此刻的那个完全不同。她的臼齿咯咯作响,没办法好好发出声音。
她抓住沙发靠背的指尖,用力得手指都发白了。简直宛如畏惧夜晚访客的幼女一般——当然,不可能有那种事就是了。
我对伟大的吸血鬼做出了失礼的想像。我想真相大概是她非常怕冷吧。不过冬天就是会冷,这也没办法呢。
「面、面对高贵的不死者,汝,基、基、基基……」
「该不会是猪肉吧?」
「不是!你在愚弄妾身吗!为什么会冒出猪肉啊!」
我开口帮她接话,结果挨骂了。如果是鸡肉跟猪肉,根据统计调查的结果,喜欢猪肉的人要多一点。不过,伟大的吸血鬼跟人类的食物喜好未必相同。我又说了失礼的话。我深深地反省。
「汝基于何种理由!前前前、前来此处!」
席洁休瓦拉像是重振了精神一般,用手指比着我。
「妾、妾身好歹也是一介吸血鬼的废渣——可不会轻易、可、可、可罗!」
「可罗?」
「……可、可罗!你是!可罗!」
吸血鬼小姐像是自暴自弃似地跺脚。
可罗。好像在哪听过。我试着用网路搜寻,于是发现那似乎是娱乐内容的登场角色,在日本三千万年轻人中大受欢迎。上面写着可罗的精神年龄跟幼稚园儿童差不多。换句话说,这很明显地是在讲我坏话。
总觉得我们似乎无法沟通。没想到会被她敌视成这样。
「呃……你应该看了信吧?」
我感到困惑而游移视线,于是发现黑檀木桌上确实放着信封。
是我寄给她的信。告知她正被宇宙机器人当成目标的信。
『我打倒了监视装置狗,但来不及阻止它向总部报告。下一个应该是你会被当成目标,因此建议你火速离开这间学校——』
我写了一串这样的内容,为了唤起她的警觉,甚至还添加了他们组织的象徵符号。
儘管如此,她还是完全不肯逃脱;因此我一直认为,她大概有什么想法吧。对伟大的吸血鬼进行忠告这件事本身,或许就非常狂妄放肆也说不定。
为了贯彻彼此互不干涉,我决定专心致力于自己的战斗。打倒失控的狼群。保护这条街道与学校。这就是存在理由。
就在这种时候,她前来拜託我。
『我的吸血鬼小姐有危险了。请助我一臂之力。』
换言之,就是跟宇宙机器人们的战斗吧——我这么认为,而像这样前来通知她对方有援军。但关键的吸血鬼却对我表露出敌意,总觉得她决定性地误会了什么事情。
「我是席洁休瓦拉的同伴喔。并不是敌人。」
「谁、谁会被那种随口胡诌的话矇骗啊!那些血!斧头!很明显地是帮派!」
「这是我刚才在杂木林打倒了企图狙击你的宇宙机器人,结果沾上他们的红油……」
「啊,是这样子吗?什么嘛,太好了!」
席洁休瓦拉眨了眨宛如红宝石般的大眼睛,放鬆地吐了口气。真好拐。
我才这么心想,只见她的视线转移到信上,用力地左右摇了摇头。
「不对!既然你说信是你寄的,就表示你不打自招!你这么做,想趁妾身放心时捅妾身一刀!是这么回事吧!」
「伤脑筋呢……」
我搔了搔脸颊。我有自觉自己的个性并不适合仔细的说服。也经常因为这样,惹那么亲切的真光寺同学生气。我明明只是想跟她融洽相处。
既然如此,只能採用物理手段了。只能跟席洁休瓦拉互殴,然后一起倒下,躺在可以看见夕阳的山丘上加深对彼此的理解。友情就是物理。所谓的英雄就是这么一回事。
「好,要上啰。」
「喂、喂、喂喂~!」
我重新握紧斧头,举向头上摆好架式,只见席洁休瓦拉瘫软无力地当场坐倒在地。
「啊哇哇,姊姊大人,请原谅妾身不孝地先走一步……」
她一副脚软的模样,宛如青蛙一般拖拖拉拉地趴倒在地。她接着会放出怎样的吸血鬼魔术呢?我做好接受一切的打算,跨出一步。
那一瞬间。
——砰咚!
门激烈地被打破了。
铰链弹飞出去,突然闯进来的是同班的常盘同学。
她右手拿着灭火器,左手拿着刺股(注7),脚上带着勇气,眼中蕴含火焰。她随即看出面对面的我们的状况,焦急地左右摇了摇头。
她将嘴唇抿成一字形,朝着这边激动地飞奔过来。
倘若她能说话,大概正喊着『觉悟吧——!』之类的台词吧。
然后,
「啊哇,啊,啊哇哇哇!妾身?是妾身吗?」
她毫不迷惘地袭向小吸血鬼。
眨眼间她便扑倒小吸血鬼并跨坐在她身上,一言不发地举起拳头。
「别、别使用暴力啦!住手、好痛、不要、啊呜、妾身讨厌疼痛啦!!」
伴随着狼狈的声音,被常盘同学不停疯狂挝打的席洁休瓦拉。她好像快哭出来。她要哭了。她哭了。她哭得非常厉害。她嚎啕大哭。宛如喷水一般哭泣着。
「等、等等啊!」
我忍不住插手分开两人。
我右手抱着颤抖的席洁休瓦拉,左手抱着握拳的常盘同学,与挣扎乱动的两人纠缠成一团滚落在地板上。
注7「刺股」是江户时代用来捕捉犯人的道具之一。握柄长约两至三公尺,前端为U字形的铁具,藉此按住对方的喉咙。
我大口喘气,看向常盘同学燃烧的眼眸。
「不是你拜託我拯救吸血鬼小姐的吗?」
她讶异地歪了歪头并拿起笔,
『咦,可是,这女孩是威胁我的吸血鬼小姐,邪恶的原始——』
于是席洁休瓦拉泪眼汪汪地看向我,
「拯救休瓦拉……?你不是宇宙人吗?」
三人三种的困惑视线互相交错。
我们维持着主观、思考、视线与手脚交缠在一起的姿势,僵硬了好一阵子。
「……看来有必要好好交谈一下呢。」
我这么提议,她们在我的手臂里缓缓点头同意。
我们在此踏出了互相理解的闪耀的第一步。
※
将三人的话整理之后,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
看到屋顶上悬挂的三条绳子,感到沉痛不已的常盘同学,在隔天傍晚时,拜託我保护她的朋友吸血鬼小姐。
我身为英雄,是实现人们愿望的存在。我在打倒宇宙机器人后前往席洁休瓦拉的所在处,但席洁休瓦拉误以为是宇宙人来袭。
然后常盘同学光是跟我商量,仍无法压抑住激动的心情,为了朋友回到旧校舍。她看到幼小的吸血鬼,似乎又误以为那就是万恶的根源。
这是主观与主观擦身而过的可悲意外呢。
「……总之,我想先解开关于吸血鬼的第一个误会。」
我坐在会客室的桌上,竖起手指。
悄悄站在墙边书架前的常盘同学,一脸不可思议地歪了歪头。
「且慢!你打算做什么!」
疲惫不堪地将身体沉在软绵绵沙发上的席洁休瓦拉忽然举起手。
「不要紧的。我不打算说什么奇怪的话。是关于你身体的事情。」
「不,所以说那个!就是那个不行!慢点,等一下,你别多嘴!」
席洁休瓦拉看向常盘同学,慌张地挥动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