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挟带着哭泣的那声「杀了我」一直都是推动七日的动机,未曾改变。
六花死后,「六花的祸津神」们所夺去的各个部位,如今仍在活着。海德兰洁尔的青紫色之眼球如此,莉可丽丝那染得赤红的头髮亦然。
所以七日会追尽天涯海角。追逐那些曾经并肩作战过的,不祥的少女们。
为了彻彻底底地杀了她们的依代——杀了六花。
同轹神的战斗结束后,七日在通往神社的笔直小路上失去了意识。
再一次清醒过来的时候他身处在床上。一道急促的喘息声紧贴在耳畔。
「呼……!呼哧……!」
七日在混沌的意识中,朦朦地张开眼睑。
荧光灯的逆光之中,赫见一名淌着鼻血的女子。近的出奇。
七日反射性地弹起身子,拧起对方的手腕向上抬,翻转身体将其摁倒在床。
「咿呀啊啊啊啊啊,对不起、对不起!」
脸被挤进床里,高声尖叫的人就是巫女装束的雪生。
「……在搞什么嘛,你?」
「是、是治疗唷……?我、我才没有做什么问心有愧的事情唷……?」
雪生胡乱地擦拭鼻血,如此辩解道,但是七日没有放下戒心。他身上的浴衣呈袒胸露乳的状态,手腕上更是被扣上了手铐。
而且那还是和白雨一样,用特殊的方法製作出来的,祈祷士专用装备。那个手铐原本的用途是拘束祸津神,不过对祈祷士也能产生效力。被这个所拘束的祈祷士会无法使用祈祷术——就例如「召唤」。
七日直起身子,打量自己的身体。侧腹、手臂,上面都贴有歌留多牌。
「这里是……?」
四下环顾。这里就好像是处在一个单调的细长方盒之中。就只有一个简易的床被搁在这里,没有其余的任何东西。窗户上嵌着铁棒子,荧光灯从天花板射下模糊的光亮。
「是押送车吗……」
祈祷士协会所持有的押送车,这个也一样是用以押送祸津神的。
「这里是停驻在参拜之道入口处停车场的押送车唷。是祈祷士们把昏倒的古川君搬到这里来的。古川君现在被他们拘留了。」
「我究竟是犯了什么事儿嘛。」
他若无其事地用手摸摸浴衣的腰带,确认到金黄色的荷包还挂在那里。在那个小小的袋子里装着的是六花的牙——拉缇梅利娅的依代。
「说是二级通缉犯喔。古川君。」
「……嗯?」
「你有袭击过警察局对吧?和拉梅妹妹一起乾的。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
「是这事儿啊……。诶唷,这里面有着种种原因。」
「一步步地堕落了呢。还被人叫成暗之祈祷士了呢~」
「一听那个就让我头晕。」
锐气尽挫的七日把被靠在床上,雪生笑吟吟的俯视着他。
「不过还是有懂你的人在的。」
她递出七日昏倒时手里握着的轹神之角的碎片。还有盘在上面的六花的一束头髮。
「当时就要被扣压下来了,是鹿岛先生把它要回来的。他是在祭典会场担当警备的年轻祈祷士喔。我之所以能进到这里也多亏了他。『请给他把伤治好』——他是这么说的。」
「是那家伙啊……」
「你认识?」
「不好说。也就是在战斗中说了几句话罢了。」
「我有听说古川君的作为唷。只身一人,仗着一柄白雨,毅然涉险。迅捷的步法闪过拳头和践踏,还顺势救下了婴儿,漂亮地斩下轹神的头颅。……古川君果然好厉害呢。这么轻轻鬆鬆地救打倒了山之主……。而且只靠自己一个人。」
「这些话都在说哪个人呢,何来轻轻鬆鬆一说。那是险胜好吧。差一点就死了。」
七日正想要从床上站起来,「不可以啦」雪生把他摁住。
「只要看到你的伤,我就知道这一战有多苦。全身都是烫伤。裂伤也处处都是。左臂满目疮痍。我估计内脏也受重创了。虽然有试着把歌留多牌贴上去看看,但这根本不是能活动的状态。」
「可我不能呆躺着」七日说着再一次起身。「嘿」雪生握住他的左手。
「咿……!」
「看吧,我都说了还没有治好,再休息休息。」
雪生「哼哼」地挺出胸脯。
「说不定就连我也能打败现在的古川君呢。其实应该把你带回去好好治疗的……。就看古川君接下来是就这么被警察带走,或者是因为退治轹神的功劳而放你一马……。现在,在现场的祈祷士们正在审议着呢。我们大坂流也会提出解放你自由的诉求——」
「我绝对不能离开这个镇子。」
他举起手臂,把连在角上的赤红髮束拿给她看。
「轹神的体内布满了这样的毛髮。这些原本都是六花的头髮。是栉结神的依代。」
「……那么果然是莉可丽丝?山之主之所以会失控也是那个孩子的所为?」
「啊啊,不会错。『六花的祸津神』就在这里。」
面孔扭曲的雪生,为了藏起表情而沉下脸。
「……『山之主』的故事啊,其实还在这个镇子上被编成童谣了呢。从我小的时候就有人唱给我听了——」
雪生带着韵律,唱出一小段歌词。
——『神轿生出山之主,住在甲良山深处。』
——『赤红的牛面,善良的心。』
「人类和祸津神水火不容,这个我明白。但是从很久很久以前……我们是通过相互间的不干涉,从而保持了良好的关係。我的奶奶啊,她还说那是守护我们的神祗,还一心崇拜着他。她自己还是祈祷士呢……」
雪生抽咽着吸了吸鼻子。做一次深深的深呼吸,转换了自己的心境。
「镇上死了很多人。他们都很期待祭典的到来。栉结神莉可丽丝。那个祸津神所毁坏的不仅仅是人或是镇子。这座山的立身之道,我们和祸津神一起缔造的历史,一切都被她毁于一旦。要是六花小姐知道了……她一定会很悲伤的吧。」
「铁定会大动肝火吧,怕是要把她给气炸了。」
「那么必须要打败她才行呢。由我们——前六花队的我们来打败她。」
这时,突然有人从窗外朝里面说话:
「像你这样擅自地跑进来啊,很让我们头疼欸……」
一看,来者正是鬍鬚尖端高高翘起,体型呈倒三角状的警备队队长·蛭子,他把手背在身后挺立着。身边跟着一个身材庞大的男子,是一个没有在先前的战斗中见过的祈祷士。
「甲良神社的独生女,大坂雪生。是前六花队的一员对吧。莫非是正打算把同袍的古川七日给放走吧……?」
「不,我只是在处理他的伤势而已。」
雪生把脸探到嵌有铁格子的窗前,如此辨明到。
「我现在就出去。」
「不了。没有这个必要。光是协助潜逃这一点就足够形成你的罪状——」
「队长!」一道声音盖过了蛭子的话。鹿岛和南天向这里跑来。
「是我们给予的许可。如果这成为问题的话,责任也应该归咎于我们。」
趁鹿岛在做说明的空档,雪生动身从押送车里下来。
在走下车门前的台阶时,雪生回头看向七日。
「古川君,不可以把歌留多牌撕下来唷。我也会试着和协会交涉看看,好让你尽量早得到释放。还有,这个给你。」
说着她从腰包里掏出一个稀疏平常的风车。
「我把它放这里了哦,有需要的话,就拿这个来当消遣好了。」
雪生走下台阶,「大坂」七日对她的背影说道:
「……那家伙即使是在『六花的祸津神』之中也属于擅长走上前线的攻击型,而你过去是卫生兵。」
「……你的意思是?」
「等我过来。要是遭遇到她了,就给我撒腿就跑。」
「嗯。没事儿的啦,古川君。」
究竟是指不会战斗所以没事,还是指有胜过她的自信所以没事。雪生做出模稜两可的微笑,背身离开了押送车。
甲良神社的前殿深处有一个大厅,在那里祭祀着一尊小小的螃蟹像。
四尊巨大的木像如同守护这只螃蟹的祭坛一样矗立着。这是以童话里有出现的四天王——四只祸津神为原型做出的木像。
「唔喔——……。好大喔……」
拉缇梅利娅还是原先的一身巫女装束,在祭坛前仰视着木像。黑尾鸥乖巧老实地站在她脚边,和拉缇梅利娅一样抬头仰望。
这四尊祸津神比想像中的更加接近人类的外形。
所以这可能不是对祸津神的样貌真实呈现,仅是根据传承进行模仿,创作而出形象。
浩然举起的上臂,还有轮廓分明的腹肌。筋骨隆起的魁伟肉体,还有震慑观者的粗犷颜面。他们扭转腰部、张开手掌的姿势就如同金刚力士像一般。
那个用粗壮手臂将石臼扛在肩膀上的石像应该就是石臼之祸津神了吧。像是释放着佛光一样张着翅羽的是蜂巢祸津神、浑身上下缠绕着火焰的就是栗子祸津神了。
然后在最边上的木像,他长出魁伟的牛角、单脚踩在猴子的背上。那个恐怕就是牛粪之祸津神了。一只手沖着前方赫然大张,另一只手握着什么圆形的东西挥向四周,至于那个东西,十有八九就是牛粪了。
「看吶、小咲咲。那家伙,即使是现在还能感觉到他要放招的气势耶……」
牛粪之祸津神,他看起来比拉缇梅利娅所料想中的还要强悍。对上区区便便一定能赢,如此思量的自负令她羞耻不已。
既然有着牛角,可见他本身是以牛为原型做出来的吧。
「牛粪大人,吓人耶……」
打死也不想和他对上。
拉缇梅利娅正忘我地鑒赏木像之际,「喂,我说你啊。」有人对她喊话。一个巫女装束的中年女性对转过头来的拉缇梅利娅叱责道:
「现在忙得不可开交,你哪有空在这里愣神啊!手里没事干的话就给我过来帮忙!」
「咦……?咦?」
女性看来是把巫女装束的拉缇梅利娅误会成神社的人了,她把抱在手里的大量床单一把推过来。一边被人「快呀,赶紧铺赶紧铺」地拍打着屁股催促,一边在祭坛前的大厅里一张一张地铺上床单。
「呜哇……。这什么情况。我这是在干嘛……?」
拉缇梅利娅混在一大波巫女中,勤勤恳恳地劳动。「我不是巫女,而是吃了祈神,换装升格变成的滥竽充数巫女。」她试图向那个似乎是头领的中年女性如此诉说,但一靠近她就会被交付工作。
不断有被袋子包裹全身的遗体被搬上铺好的床单。他们都是因轹神的袭击而产生的牺牲者。
房间的处处都点着散发强烈香气的线香,祭坛的灯笼里闪着火光。
看似神官的男性坐在祭坛前面,向螃蟹祈祷。
「吶。那是在干什么呢?」
拉缇梅利娅指着神官如此询问道,和她一次工作的巫女——在演舞的时候饰演「六花的祸津神」,看年龄应该在上小学的女孩子作出回答。
「那是为了让死去的人们,其魂魄可以顺利成佛,而在做祈祷。……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没有人被吃掉。大人说,要是被祸津神吃了,他们的魂魄就会被祸津神囚禁,没办法成佛……」
「嚯——。」
「好啦,快工作快工作。还有一堆要乾的活在等着呢。」
拉缇梅利娅和巫女们分工合作,记录一个个排在地上的遗体之特徵。以此为根据,来将来访的遗族们引导至遗体身边。
轮到拉缇梅利娅的休息,她在社务所的开水房里说着「干活之后的茶点真好次~」之类的话,和巫女们说笑过之后,来到摆放在前殿前的长桌,开始接待的工作。
向着前殿奔跑的雪生,用余光瞥到一名坐在接待桌后面,头上摆着一只黑尾鸥的巫女。
「拉梅妹妹!?」她发出惊愕的喊声,跌倒了。
「你、你在做什么呢!?」
「呃……?只是在做接待而已啊……」
「哇啊,已经适应环境了耶!让我吓了一跳。」
雪生抹着因为跌倒而泉涌的鼻血,走上前殿的大厅。
雪生的父亲在担任神官的同时,也是一名祈祷士。而且还蔚为名闻遐迩的大坂流之继承者。只要他以甲良神社神官的身份,为解开七日的拘束讲情,就有可能为情况带来有利的发展。
雪生做的是这样的打算,但父亲却严厉地叱责他的女儿。
「雪生。这件事难道比祈祷士吊念死者更重要吗?」
他从排在祭坛前的诸多遗体上移开视线,压低音量:
「这些人是这座小镇的住民。有不少认得出的脸吧。雪生,现在没有任何事情会比祈祷这些死者死后的安详更加重要。」
被这么一说,雪生无言以对。她传达了 「六花的祸津神」的威胁这在迫近这座小镇和要警惕赤红头髮的女子这两件事,便安分的离开的前殿。
「单单一个我直接过去,想必也没什么效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