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今日,每每看到落樱缤纷,洋洋洒洒,他仍旧会想起六花。
祈兵学校的阴面,有一座半高不高的山丘。那里铺着绿莹莹的草坪,丘顶岿然矗立着一棵巨大无比的樱花树。一般的樱花树的寿命只有六十年,但有说法说,这棵樱花树早在一〇〇多年前就已经在这座丘上开出了花,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那玩意儿该不会生祸津神了吧——见樱花树长得这般伟岸,使人们传起了这样的流言蜚语,学生们带着忌讳厌恶,来称呼它为「祸津樱」。
受到军方召集,而暂时在祈兵学校注册了学籍的龙之介尤其喜欢那座丘的森然可怖之处。也拜那棵樱花树能拒人千里之外所赐,他得以一个人在那里度过。
不论军事学,还是祈祷术,乃至在使剑的技术上,龙之介在学生中都是鹤立鸡群,唯独集团交流方面是他的软肋。龙之介固然懂得迎合大众的重要性,但是对他而言,去敬重能力低自己一等的教官,纡尊降贵去和程度底下的学友共勉,仍是一桩难事。
他并没有具体讨厌哪一个人,而是集团的喧噪让他觉得刺耳难耐。所以那座无人问津的樱花树之丘,是他在这片不得不在一个大活动室里过团体生活的土地上唯一的绿洲,是他的情有独钟的场所。
在吃饭和休假时,但逢艳阳高照的好日子,龙之介就会手捧从图书馆借来的书,三天两头登上这座丘。
而他与六花的邂逅,就发生在一个樱花盼着春天的到来,含苞欲放的时节。
当时的龙之介正背靠在巨大的树榦上,一个人默默地看着书。那本书是某参加了上海压制的军人,就当时的心境整理出的手记。抓到的俘虏该杀还是该放,龙之介正一行一行地读着作者的内心纠结,忽然听到了抽抽搭搭的哭泣声。
「嗯……真不敢置信!凭什么啊?太没天理了!」
声音自树榦的正后方传来。他朝后一看,只见有一名少女正边哭鼻子边发着飙。黑色的长髮和娇小的体型。他从穿在她身上的制服,看出对方和自己一样是祈兵学校的学生。
「你为什么要哭?」,他一问,少女便大叫一声朝后躲开了,「呀啊啊!原来有人啊!有人你先吭一声呀,不然我多丢人啊!」
坐在正对侧的少女和龙之介一样在看书。书里讲的是,罹患不治之症的女主人公和某一位书生的恋爱故事。这位主人公最后终于要因病去世,所以她才会嚎哭起来。
「我看你刚才很生气啊。」
「那还用说。这故事竟然这么悲伤,写书的人怎么想的嘛……」少女吸了吸鼻涕,蹭蹭眼睛回答道。她在为故事的结局唏嘘不已,同时也在对那个写书的作者气不打一处来。龙之介听了,笑了出来:
「她得了不治之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这没道理,太没天理了!」
「这个世道就是这样。」
「所以说嘛,」少女撅起嘴,闹小情绪似地说,「正是因为这个世道不讲理,所以我才希望,至少在书里人可以幸福嘛。」
少女的名字叫六花。
尔后,两人时不时会在「祸津樱」边不期而遇。那里对龙之介而言,是可以一个人独处的中意之地,但这里本来就位在向广大学生开放的广场上,所以他没办法不许她过来。
「这的地方是我的秘密。」六花说,「在我想一个人悠閑度过的时候就会来这里。而且阿七也不知道这地方。」
阿七指的是谁。龙之介正纳闷,六花告诉他:「是小我一岁的弟弟!」。
「他一年到头都在气头上。把嘴恨恨地一撇,看得人大气都不敢出!」
他们开朗地笑着,在读书之余说话聊天。
不过基本上两人都是隔着树榦,分坐正反对侧,从不互相干涉。但在某个樱花花骨朵儿开始盛开的日子里,六花把头凑到了这一侧来,提案道:
「我说,你到这边来不?」
「为什么?」
「我才要问哩。你为什么总是背对着这幅美景坐呢?」
龙之介坐朝校舍,那里儘是杂木林,景緻的确不好。而六花那边可以俯瞰街景,远处还有一碧万顷的大海。
龙之介只要能一个人待着就足够了,没打算赏景。但是被六花热心力劝,龙之介只好合上书,不情不愿地绕到六花所在的另一侧去。
夕阳潜下辽远的地平线。水面波光粼粼,街道被染成一片红色。
「怎么样?很美吧?」
六花洋洋得意地高高挺起胸。
「……是觉得挺红的。」
「啊。说的是颜色?就这点儿?你没觉得『这可真美』吗?」
「夕阳就是红的。这很普通,我不觉得这有哪里美。」 龙之介像是嫌太晃眼似的眯起眼睛,六花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你的情感咋就这么枯槁啊。」
在两个人开始并排看书后,他们说话的机会也多了。儘管如此,最先打开话匣子的总是六花,龙之介则每次都报以笑容,「嗯嗯」地点头称是。
「你读的全是艰涩难懂的书呢。战术书呀,教科书啥的。你不读故事书吗?」
「我读不出故事书的乐趣。」
「嚯——那战术书就有乐趣了?」
「不好说。读记事可以学到东西。」
「故事书也行啊,故事书的情节会让人胸口发闷,还会让人为爱情心焦,也照样能学到东西呀?」
「还会让人理解不了其中的情感。不过当记事看的话,也不是说看不下去。」
「你看书的角度还真是高高在上啊……。那,我把这本借给你好了。」
六花递过来的,是夏目漱石的《心》。
「嗯——。可我不怎么想看啊……」龙之介模稜两可地微笑,但六花的样子却很开心:
「那这么着吧,你为了我去读这本书。我真想听听你的读后感。」
六花以「能学到东西」这一说辞,推荐自称读不懂为爱情心焦的情感的龙之介读这本书,「如果懂得了爱情,看夕阳也会觉得美了!应该是这样。」
说着,她还竖起食指,背出《心》里的一句话给他听:
「『但是,跟你说,爱情既是罪恶,你明白吗?』」
「……这句话难道不是在否定爱情吗?」
「……唔。爱情这东西是很複杂的啦。」
六花听了龙之介像是在拿她开涮的话,赌气地把头扭向了一边。
「祸津樱」为春天的到来欣喜万分,在两人头上盛放出桃色的花。
龙之介时不时会在校舍里寻找六花的身影。对任何人都不抱兴趣的龙之介总会不由自主地追寻起六花的倩影。
六花在祈兵学校里得到一致的好评。打听之后才知道,她出身自用自己的血引诱祸津神的古川世家,自幼就和弟弟一起在严苛的祖父手下接受英才教育。在有关祈祷术的方面,她的实力甚至可以凌驾于十项全能的龙之介。
而且或许是阳光的天性使然,她深受学友们的信赖,成为了学校的大红人。六花总是在朋友们的簇拥中欢声笑语。
然而他们都置身在一台悲剧之中,龙之介也不例外。为了参加愈演愈烈的战争,自全国优选出来的祈祷士集合了起来。
製造出祸津神来充当武器使用的计画,「祸津兵器计画」四处碰壁。甚至有不少学友本自己製造出的祸津神给吃了。
祈兵学校里人心惶惶,计画濒临搁浅边缘。就在这紧要关头,六花利用自己的身体作为依代,成功地驯服了祸津神。
所有人都在讚颂六花。六花也不负他们的讚扬,报以笑容。
然而在他们二人在「祸津樱」下独处时,六花却抱着双膝,怏怏不乐地把头低着:
「……驯服祸津神这样的作为,根本就是人类的倨傲。」
龙之介头一次产生了要为他人打气的想法。
「……那是只有你才能做到的伟业。」
可是他字斟句酌的这句话没能讨好六花的心情。
「……我召唤出了一个孩子,然后右臂就被染成了黄色和茶色相间的斑纹状。这么诡怪的颜色……」
六花把缠满了绷带的右臂伸过来,喁喁细语:
「我好怕。就好像连自己都变成了祸津神。」
这是他第一次想去安慰别人,想看到别人的笑脸。该怎么做才能让六花打起精神呢。这还是龙之介第一次为他人着想。
「就算你变成了祸津神。我仍旧会肯定你。」
平素言行让人捉摸不透的龙之介竟然一脸正色地说出这种话来,这让六花不禁破涕为笑。
「龙之介,你来我的部队吧?」
六花拭去泪水,一如既往用开朗的声音说道:
「来我的部队,做我的支柱吧。」
「嗯。」龙之介竭尽所能露出温柔的微笑,点下头。他根本不可能拒绝六花的请求。
龙之介从来没有觉得夕阳西下的街景有哪里美,但是沉浸在读书中的六花的侧脸,那副被夕阳染红的样子,让他感觉到了美。
时至今日,每每看到落樱缤纷,洋洋洒洒,他仍旧会响起六花。
在「祸津樱」岿然矗立的丘上,龙之介和六花邂逅了。
而那棵樱花树,也正是他们在翩然漫舞的樱花瓣中,第一次接吻的地方。
× × ×
「拉缇梅利娅,我想要你。」
咯噔、咯噔、咯噔、咯噔——。
列车行驶的声音中,龙之介向拉缇梅利娅如是说道。
「诶?我吗……?」
拉缇梅利娅被白锭铐着手腕,瞠目结舌地看着龙之介。
两人出了第十五节车厢的集装箱,来到第十四节车厢,第二展望厅——站在拆去了天花板,举目便是满眼天空的甲板上。他们是因为诃利安萨丝不想被人看到她的吃相而被赶了出来。狂风翻动着龙之介的羽织。
「我要拐走你喔。可以吗?」
「呃……诶?为什么啊?」
他拐走我是要做什么呀。拉缇梅利娅疑惑不解,正犯愁怎么应答。
「嗯——……那个……啊咧?小咲咲呢?」她惊觉自己身边没有带着黑尾鸥,着急地四处张望。回想一下,才想起自己在吃罹神的时候黑尾鸥还在六号车厢里。
「哇……!我把小咲咲丢那儿了!」
「又是『小咲咲』?她究竟是谁啊?」
「欸,这个。帮我解开。」
拉缇梅利娅把扣着手铐的双腕伸过去。但龙之介却面有难色地对她报以微笑:
「要是我解开了你肯定会逃跑吧?」
「不解就拉倒!略——!」
拉缇梅利娅把舌头一吐,穿过展望厅的大门逃走了。
× × ×
「唔哇……!能吃到狮童我超级高兴……!这是最棒的礼物耶!」
拘束被解开后的诃利安萨丝俯视着奎娜怀中的无头尸身。
被关得严严实实,没有一丝阳光的集装箱内,唯有暗淡的电灯泡光溶解着黑暗。
「喔喔喔——?从谁开动好呢。狮童应该是主菜吧?那先从女的吃起!」
「呼……呼……。」
奎娜将尸体放在地上,擦去沾在眼镜片上的血,背倚着墙,缓缓地站起来。她的手里攥着捲起来的鞭子。
「……『腕神』诃利安萨丝。我清楚自己一打一敌不过你。但是身为看守长的秘书,我可不能就这么被吓破了胆,引颈就戮。」
她把鞭子垂下来,甩出去:
「给我回牢笼里去,诃利安萨丝……!」
但她刚一动弹,腹部的罩衫就被血浸淫,嘴角淌出了血。
「唔哈。赞耶、赞耶!就该这样嘛。比起单纯地吃,当然还是开开心心地吃来得好!咱们玩那个吧——,就是『斩手断脚看能活多久』游戏。你可要多哭哭喔?」
诃利安萨丝用手罩在嘴上,嗤嗤发笑。
「我问你哈,不是有个叫『猪』的东西嘛?就是猪,你知道吗?那东西吧,听说除了猪叫声之外都能吃哩。和人类一模一样呢!噗嘻!」
说罢,她高举右手,变出巨大的右臂。黢黑透明、货真价实的「魔王之手」。诃利安萨丝带着穷凶极恶的表情,瞪着那只甚至顶到了天花板的臂腕。
「再小——一点……小一点。哈啊,太久不用,调整起来好难啊?」她把臂腕缩到在集装箱里挥舞起来恰到好处的大小,说了句「好嘞」凝眸看向了奎娜。
「那我就上了,喔——!」
随着一声吶喊,她向前跳跃,挥起了右臂。奎娜正打算挥出鞭子迎战,这时——巳月的那具倒在地上的无头尸体霍地站了起来。
他右手被切了,但左手还握着太刀。以它做盾牌,挡住了诃利安萨丝的五指。
「什喵!?」
受到始料未及的妨碍,诃利安萨丝惊愕不已。而奎娜则有过之而无不及地瞪大了眼睛。
「看、看守长……!?」
「别勉强自己,奎娜。你不是还受着重伤吗。」
「总比您要好吧!?」
诃利安萨丝恨得咬紧牙关;「哪有这样的……!这家伙没了脑袋竟然还活着!」
她想用手掌强行推过去,谁知反而让刀刃在指头上刺得更深了。诃利安萨丝见到了刀身上波动的不祥刃文,惊叫一声「咿!」朝后跳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