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回忆:逝去宿主开花前一年
先用力挥下,再使劲掘起。
每当手臂上感觉到沉重的冲击时,一阵潮湿的泥土的芳香便扑鼻而来。
彷彿被浇透一般浑身是汗的鲁卡,正在挥动和自己的身高一样长的锄头。
说不定不是在使用锄,而是被锄头牵着鼻子走。
「就是那样,很好很好」
古斯塔夫叔叔明明由自己来耕会更快,却还是听从了鲁卡想要帮忙的请求,严格地监督着劳动。
长年的农活中锻鍊出来的强健的身体,以及散发着威严的表情。每当这样的古斯塔夫叔叔抱起双臂朝这边看过来的时候,都会让人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压力,但如果习惯了的话,还是能够看出些微的表情上的变化。看来现在似乎是在微笑。
每当挥动几下锄头,古斯塔夫叔叔便会这样夸讚几句。
即便是小孩子,多少也能明白这只不过是为了应付小孩子的客套而已,但依然感到很高兴。
鲁卡来到这个家里,已经过了一年多了。
刚出生便被素不相识的双亲抛弃的婴儿鲁卡,在孤儿院里度过了七个年头。那里的孩子不论大小都十分野蛮,本应负责照顾他们的大人们也会经常乱髮脾气,拿小孩子们当出气筒。
所谓人生,就是在垂下的乌云中挣扎着摸索前进,直到死去——那时的鲁卡这样想着。活着只是因为暂时还没有去死的理由而已。
决定被其他人家收养的时候,也认为只不过是受苦受难的地方换了一个而已。
然而,古斯塔夫叔叔没有蛮不讲理地踢打鲁卡,安娜阿姨也会给大家盛一样多的饭而不必向她谄媚。
而且,多莉丝是一个内心纯粹的、最讨厌毫无道理的事情的孩子。仅仅是和她在一起,就会感到内心被凈化了一般。
鲁卡一心只想着要融入这个家庭中。
模模糊糊地,鲁卡也知道了自己身上被寄託的希望——当古斯塔夫叔叔年事渐高无法打理田地的时候,需要鲁卡替代他站在那里。
看着鲁卡日趋成熟地帮助务农的样子,古斯塔夫叔叔心中感到十分宽慰,甚至经常会本末倒置地停下自己手头的工作,只是一味地望着鲁卡辛勤耕作的身姿。从培养继任者的角度上看,这也是极为重要的工作。
平整地耕过的田地上,用来种植秋山芋的土畦略显错乱地排列着。空气中散发着掘出的泥土的气味,以及不知从何处漂来的被切断的草的芳香。头上有鸟儿盘旋,正盯着翻土时被挖出来的虫子準备大快朵颐。
胳膊已经累了,再掘五下就差不多了——这时,古斯塔夫叔叔接过了锄头。
「很好,可以了。去歇歇吧」
说完,他便轻而易举地拿起鲁卡拚命用力挥动的锄头,开始整理起土畦。
转眼间他已停了下来,调整略微急促的呼吸,用袖口擦了擦汗。古斯塔夫叔叔的手法极为娴熟,让人难以理解究竟怎样做才能够整理得如此整齐划一。用锄头砌起的土堆,彷彿具有生命一般,形成了极为漂亮的畦。
鲁卡呆望了一阵,但很快认为自己待在那里也只能是帮倒忙,便打算出来。
田地的旁边有一个仓库,这儿也是干农活时的休息处。
阴暗而凉爽的仓库里,多莉丝正在挑选作为种子的芋头。
鲁卡略一犹豫,然后来到多莉丝的斜对面蹲了下来,二人之间隔着一座用芋头堆成的小山。
「又去帮爸爸的忙了吗?」
「嗯」
鲁卡回答,没有多在意。只见多莉丝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抬起头。鲁卡有些畏缩。
多莉丝长着一头银髮的脑袋略微倾斜了一下。
「我的忙就不帮了吗?」
鲁卡一时语塞。
不想和多莉丝在一起。这直白的心情却总是无法说出口。
并不是因为多莉丝欺负他所以不愿意。然而鲁卡却并没有一个明确的理由,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只是模模糊糊地在躲着她。
多莉丝不可能没有注意到他的那种态度。
「多莉丝不是一个人也能做吗」
鲁卡临时编造了一个理由,想要避开话题。
「爸爸一个人也能干哦」
「虽然这么说没错」
多莉丝不做耕地那种费力气的活。也许是古斯塔夫叔叔不让多莉丝去做。另一方面,她经常会去帮一些小忙。
不管怎么想,耕田的活儿要比挑选芋种累得多,所以才做后者。他想这样辩解,但他明白这样就是在侮辱多莉丝的工作,于是鲁卡便保持了沉默。
前后都是死路一条——鲁卡终于放弃抵抗了。
「知道了。我来帮忙吧」
「不用啦已经结束了」
虽然被拒绝,但鲁卡已经坐了下来,刚刚拿起一个芋头——就在这时。
「鲁卡——!去玩吧——!」
声震屋宇的叫喊从仓库外传来,鲁卡不禁缩起身子。
喊的人是拉斯,一名个子矮小、皮肤晒得黝黑的少年,和鲁卡同岁。
这一带的孩子们经常成群结伴地玩耍,相应地便形成了孩子们的社会。
大家都是自出生起便相互认识,故对于后来加入进来的鲁卡自然地便有些生疏。而其中,拉斯则是时不时地会来邀请他。
不过,鲁卡接不接受邀请又是另一回事了。
「我就不去了。还要帮地里的活」
「这样啊。真不容易呢」
拉斯略显失望,但很快便跑开了。
社交性格的拉斯有着众多的朋友。只要去经常游玩的地方,永远不愁没有玩伴。
「为什么不去呢?」
「多莉丝不也在帮忙干活吗」
「已经结束了哦」
「不是那样的……」
多莉丝的目光中明显有着怀疑的神色。
应该不是在敷衍吧。只是不愿进一步追究罢了。
对于鲁卡来说,与同龄的孩子玩耍要比干农活还要棘手。因为总是会想起孤儿院时的事情,身体会不由自主地做出反应。在封闭的建筑中,四面楚歌,无人为伴。暴力如同家常便饭,不擅打斗的鲁卡只能是一味地遭到欺凌。
然而,鲁卡的世界发生了变化。继续把自己封闭起来的话,是无法在这新的世界中生存的。他也明白这一点。
「多莉丝不是也不去玩耍吗」
鲁卡试图反击。
这附近的孩子们,当农务繁重的时候都要去家里帮忙。就连学校也配合着这个时期开始休假。不过现在还没有真正开始种地,玩耍的余裕还是有的。
鲁卡是因不愿出门才来帮忙干农活,但多莉丝并不像鲁卡那样惧怕与人打交道。
多莉丝轻轻歪起头,彷彿田地里吃虫的小鸟一样,一头银髮随之晃动。
「那,就和我一起玩吧」
随后说出完全出乎意料的一句话。
「你说的玩,就是编笼子啊」
「不是很有趣吗」
家里的土屋中,最不缺的就是编笼子的材料。屋子里堆满了乾燥的藤蔓。
虽说不至于只靠种田就吃不饱饭,但这个笼子也是重要的副业。
不过,这不是玩耍,而是工作了吧。
「要怎样才能编出漂亮的笼子,一边琢磨一边做很有趣哦」
「嗯——……」
「你看,这儿又弄错了」
多莉丝一有空就会编笼子。在农閑时期,一编就是一整天。
而且,已与编笼子相同的热情,偶尔会找鲁卡一起编。
閑来无事时,鲁卡便只好陪她一块编,但这种精工细石的活儿却实在与性格不合。
帮助务农时,古斯塔夫叔叔会先让他去做,然后指出错误和需要改进的地方。鲁卡比较喜欢这种方法。
与之相对地,多莉丝从头到脚手把手地教的方法略显麻烦。
而且,会自然而然地在近距离与多莉丝相对而望,这总是令他不自在。
「我比起编笼子,更喜欢抡铁锹和锄头」
听到鲁卡的感想,多莉丝摆出一张苦瓜脸。
「哎呀,你们在编笼子吗?」
突然,从身后传来声音,鲁卡差一点跳起来。
回头一看,身后站着睡衣上搭了一件披肩的安娜阿姨。
安娜阿姨虽然年纪并不大,但齐整的头髮中却已混有几丝白髮。她是彷彿春日里温暖的阳光一般温柔善良的人,似乎一阵北风就会把她吹走。
「妈妈!」
「阿姨!今天起来也没关係吗?」
「嗯。天气也暖和,身体状况也不错」
两个孩子都叫了起来,声音中除了高兴更多的是担心,但安娜阿姨却是满面笑容。
并不是说她的身体生来虚弱,只是病魔接二连三地唯独对她青睐有加。一年中有一半以上的时间不得不躺着休息的安娜阿姨,她能够起身下床一事对于孩子们来说既高兴又担忧。
安娜阿姨靠着土屋的门框坐下来,缓缓拿起一缕藤蔓。
「工作没关係吗,妈妈……?」
「没关係的。偶尔不干一点活的话,怕是要忘记怎么编筐了」
这样说着,瘦得乾枯的手指开始敏捷地活动起来,灵活地穿梭来往着。
伸进去又繫紧,从左向右,藤蔓逐渐咬合成一个整体。
在二人的注视下,安娜阿姨很快便编织好了一个碗大小的筐。
「差不多就这个样子吧」
「呜哇——」
「好厉害——!」
虽然只是很小的作品,但多莉丝的成品与之相较仍显稚嫩,而鲁卡做的东西则完全无法相提并论。鲁卡将其拿在手里,即使稍微用力,编织好的筐仍稳稳地维持形状,彷彿藤蔓一开始便长成了这个样子。
「妈妈,要怎样才能编得这么好?」
「因为习惯了吧。做了好多好多。做底面的时候,稍微错开一点,上面的部分就全部歪掉了,所以一定要做好形状」
「那个、阿姨,我的呢?」
鲁卡将自己的成品拿到面前。只有这时候才会拿出干劲来,真是个势利的家伙。
安娜阿姨看到鲁卡的成品便面露难色,但依然一点一滴地传授着技巧和经验。
终于要差不多编完一个的时候,门刷拉一声被打开,一股土壤的味道随之飘进屋里。
「啊、叔叔,您回来了」
「哦哦」
古斯塔夫叔叔回来了。
把扛在肩上的锄头立在门口后,古斯塔夫叔叔便走到安娜阿姨的身旁。
「安娜,不是让你好好睡觉了吗」
「偶尔干一点活也没关係吧」
「不行。你可是昨天才退烧的」
安娜阿姨虽然面露遗憾,但没有多说什么,在抱着双臂的古斯塔夫叔叔的催促下回到了卧室。
土屋里只剩下两个孩子。
「都是我的错」
猝不及防地,多莉丝嘀咕了一句。
她凝望着在安娜阿姨的指导下,编得比平常更加漂亮的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