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旅途
冬日枯萎的树木在路旁无穷无尽地延伸开去。
掉光了叶子的树将灰褐色的树枝笔直刺向天空,彷彿举枪前行的军队一般。萧瑟的寒风摇晃着树枝,碰撞的声音听起来寂寞而空虚。
这里是葛兰市的东南偏东方向相当远的距离,辽阔的桑泽联邦的中西部的一个罕有人迹的老街道。两旁见不到哪怕一棵树木,甚至难以称作道路的小径上,有两个人影在行走着。
其中一个是名为莉迪的少女,是在头上开着鲜红色的寄生花的「宿主」。另一个是名为鲁卡的青年,虽是人类却与宿主一同行动着。四周除了两人走路踩在落叶上的声音以外,没有任何生物的气息。望着空旷的蓝天,鲁卡陷入了沉默。
「东张西望的话会摔倒的哦」
听到身旁莉迪的话,鲁卡将视线转回地面。
鲜红的假花下面,闪闪发光的红色眼眸正在盯着鲁卡。与虚无般的苍空不同,她的双眼中充满了熊熊燃烧的生命的颜色。
现在,两人的目的是探明因奇妙的缘由而变为宿主的莉迪作为一名宿主的身世。为此,他们正在前往莉迪变成宿主时所在的地方。
「你在想什么事情吗?」
「算是吧……莉迪,假如说,种子在无法逃出的一个封闭空间内开花——的可能性存在吗?」
「鲁卡,你这是相当于让人画饼充饑」
莉迪的目光变得险峻,似乎在责备鲁卡。在世上留下花的后代,是宿主最主要的目的。无法放飞的种子,也就没有任何意义。
「果然不行吗。如果可以的话就能解决一切问题了」
「什么啊,没头没脑的」
「我在想,怎样才算是让宿主变得幸福了呢」
看到莉迪一副「你突然在说些什么啊」的表情,鲁卡继续说道。
「首先我认为,『莉迪』是在花寄宿到原本的身体里的一瞬间,凭空产生的一个人格」
在旅途中,鲁卡一直在思考。
「人」这一定义究竟是什么。怎样算是一个人呢?记忆、人格、知识、肉体——究竟是什么把人塑造为一个「人」的呢?自古以来,无数的人都在一直思考着这个问题,得出各不相同的、零星琐碎的回答,而这一思考恐怕将一直持续下去。而这,便是鲁卡所找到的答案。
莉迪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听着鲁卡的讲述。
「你生气了吗?」
「没有,和我想的差不多」
她露出一丝笑容。
过去,鲁卡没有认同宿主的人格。他认为宿主不过是受到花操纵的、行尸走肉般的人偶而已。然而现在,他想要正视、承认宿主这一存在,对于莉迪来说不可谓不高兴。
「有什么问题吗?」
「稍微……想起了多莉丝的事情」
听到鲁卡念出的那个名字,莉迪的表情也变得有些僵硬。
曾经,鲁卡杀死了变成宿主的义姐——多莉丝。然后,为了逃离那罪恶的意识,认定只有死亡才是宿主的救赎,开始了杀害宿主的行动。
「我只是想让多莉丝幸福。……想要和她一起变得幸福而已」
「你是说只要外表看上去一样,里面不管是什么都好?」
「怎么会」
那种想法是对多莉丝的污衊。
莉迪辛辣而满是嘲讽的话语中并没有任何恶意。她似乎认为,不让鲁卡再抱有天真的想法,是自己的职责。
「可是啊,正是因为有『原来的多莉丝』,还有我,两人共同的行为导致了宿主多莉丝的产生。换句话说,宿主多莉丝是『原来的多莉丝』的遗子。……所以,我觉得……要连『原来的多莉丝』的份一起,让多莉丝变得幸福才行」
对于鲁卡来说,那是一种对「原来的多莉丝」的义务的延续。
盘绕在心中的那份必须要做些什么的想法。这种失去了目标的感觉虽然暧昧,但鲁卡仍然努力将其整理成了话语。
「多莉丝只能以一个宿主的身份得到幸福。而我却只是将她杀死,甚至没有尝试去理解。仅是因为她不再是我所认识的多莉丝这一理由,在那之后也杀害了众多的宿主。然而,我所定义的幸福和救赎的标準,并没有被宿主们接受」
幸福。
——对于宿主来说,幸福究竟是什么。
那绝不会是在死亡之后能够得到的东西——然而鲁卡花了太长的时间才理解这一点。而这仅仅是因为他并没有背负自己的罪行的觉悟这一丢脸的理由。
鲁卡不得不付出相应的代价。
「我……不希望有更多的人因宿主而遭遇危险或死亡的威胁。也不希望有更多的人被花附身而『消失』。但是,如果仍然有人因此而变成宿主的话,我希望那个人能够变得幸福。连同多莉丝的份一起」
这就是鲁卡向两个多莉丝、莉迪、以及死在他手中的众多宿主给出的回答。
莉迪一副无语的样子揉了揉侧颊。
「真是无可救药的矛盾呢。宿主以宿主的身份生活并得到幸福,这本身就是会危及他人的事情啊。在最后一刻绽放花朵的话,就又会让其他人变成宿主」
「是啊。不过,我想要去寻找能够解开这个矛盾的回答」
那是自负者的妄自尊大,也是唱戏人的胡言乱语。
现在,宿主被当作活着的灾厄,只能悄然生活在社会的角落里。
而且,宿主会绽放花朵,将花寄生在人类的身上,孕育出新的宿主。
然而,鲁卡仍然想要让宿主和世界和平共处,并寻找着谁也未曾考虑过的手段。
「你认为我的想法很愚蠢吗?」
「那当然。不过,也正因如此才有价值,不是吗?虽然是比较老的说法……新的发现总是诞生于偏离常识的思考吧」
莉迪的笑容似是祝福。
「按照鲁卡帮助我的时候的约定,我会和你一起寻找答案。不过我可没打算搭上自己的命」
身为宿主、只为了自己的花而活着的她,不可能会为了其它的事情而拼上性命。而她愿意尽自己的可能陪同在鲁卡的身边,便已经是最大的让步了。
然后,两人便再次无言地迈开脚步。
冬日乾枯的树木在寒风中碰撞着枝条,发出拍手一般的声音,似是嘲笑。
过了正午,两人行走的道路上,车辆的痕迹逐渐多了起来。
当隐约能够看到郊外的农场和农田时,卡特多拉尔城也映入了眼帘。都市战争时期的城墙屹立在城市的中央,十分醒目,古老的街道从城墙中倾泻而出,向四周蜿蜒。
卡特多拉尔。
这是一个位于桑泽联邦中部偏西南的都市国家。现在虽仅是庞大联邦的一部分,但在久远的都市战争时期,其曾与邻国争夺霸权,历史悠久。
「我身为宿主最初的记忆,是自己被困在卡特多拉尔某个奇妙的建筑的地牢里。然后,我从那里逃了出来」
莉迪讲述的故事,对于宿主来说极为罕见。
宿主通过其它宿主开花时放飞的种子获得新的生命。
这意味着,它们通常诞生于宿主为了开花而选择的地方,即南方。
在几乎没有花开的北方,极少有宿主诞生。
而被关在牢狱中时化为宿主则更为罕见和奇妙。
为了解开这个谜团,莉迪回到了这里。
「不过,人们都说捕获宿主是不可能的事情」
「正是因为不可能,所以我才会在这里啊」
莉迪一副得意的样子。
「无法捕获宿主」——这并非某种理论,而只不过是在人类之间流传的、有关宿主的类似神话一般的说法。
鲁卡同样通过手边的资料略微进行了一番调查。被抓住的宿主会用怪异的力量破坏牢笼逃脱,抑或不知何时早已化作一缕烟消失殆尽。然而就连这些失败的记录也残缺不全,虽然有许多但仍让人捉摸不透。
「莉迪是怎样逃脱的?」
「很简单。看,就这样」
莉迪略微一动头髮,便缠住了鲁卡的手。
光滑的髮丝似柔水般倾泻而下,然而当它缠绕住鲁卡的手腕时却带有鲜明的力量。莉迪的头髮已变成了触手。
「我可以让它伸入任何一个锁孔里,就像一把万能钥匙。虽然手脚被铐住了,但我用头髮开了锁,打开牢笼逃了出去。这个孩子给了我这种能力」
莉迪说的「这个孩子」,指的是寄生在她身上的花。她挺着胸膛,显得很是自豪。
在农家长大的鲁卡联想到了一种豆子。
这种豆子,如果在黑暗中栽培,它会误认为周围是土壤,从而拚命生长以求出土。说不定花也有类似的能力。
「总觉得刚才你对我做了些十分失礼的想像……」
「没、没那回事没那回事」
被敏锐的莉迪一瞪,鲁卡慌忙摇了摇头。
「不过啊,如果那个……关押过莉迪的建筑,是与宿主有关联的设施,说不定会相当难办啊」
「现在说也无济于事了。不过还是要小心为妙」
虽然心情不至于变得沉重,但确实有一件事情,让他们不得不再三提防。
卡特多拉尔是以古迹为中心形成的以旅游业为主的国家——这是绝大多数人的认知。
然而,这个国家还有着不为人知的另一面。它同时也是世界上最大的蜜虫贩卖组织「风见鸡(Four Castar)」的据点。
如果在桑泽联邦,尤其是这个卡特多拉尔里面发生了与宿主相关的任何事情,风见鸡必然会插手其中。
千万要小心不能踩到老虎的尾巴。
反过来说,正因为这里是风见鸡这一巨大组织的据点,才有可能发生与宿主相关的一些奇闻怪事……
「嘛、这儿没有驱逐特务,这一点就已经够轻鬆了」
鲁卡努力试着让气氛开朗起来。
「这周围没有山地,不会被选为开花的场所的。会不会与这也有关係?」
在桑泽联邦的南部,包括卡特多拉尔在内,各国首领在应对宿主的对策上并不十分热心。
因为桑泽联邦几乎没有受到开花带来的危害。
地域气候寒冷,再加上处于广阔的平原地带,周围没有一个称得上是山的地方。宿主选择开花的地方,通常是有着适宜的温度和一定的高度。宿主通常不愿意在平原地区开花,因为无法让种子飞得更远。
然而,地理条件并非是应对宿主的对策缺乏的唯一理由。
「这里开花的事件的确很稀少,但与风见鸡在暗处施加压力也有很大关係」
驱逐特务的动作受到束缚,也是风见鸡的影响力所赐。
为了製备蜜虫,风见鸡需要捕获大量的宿主。如果驱逐特务工作过于频繁,势力圈範围内的宿主数量减少,他们的生意就很难做。
驱逐特务鲜少动作的理由,简单来说就是这个。风见鸡的政治影响力也不容小窥。
因此,卡特多拉尔周边的驱逐特务,已沦落为对付宿主的警察。最多也只是为了消遣,而驱逐哪些没有被任何犯罪组织或当权者保护的、所谓野生的宿主。
「这倒是帮了我们大忙。不过这儿的驱逐特务还真是烂透了」
莉迪冷笑。
宿主所能依靠的,到头来还是只有自己的力量。政治压力什么的,在她眼里恐怕是可笑至极的。
「反抗风见鸡也只会吃苦头,他们也只不过是过着合理的生活而已吧」
鲁卡不由得想要为他们辩解。
不论如何,这儿是与宿主相关的特殊地域,而卡特多拉尔则是种种特异现象的源头。
——眼前,会有什么在等着他们呢。
怀着心中诸多的不安和乐观还有期待,他们沿着车辙迈开脚步。
看到目的地,长时间旅途的疲劳一下子烟消云散,这么一看自己还真是势利。莉迪则是自始至终都没有显露出丝毫的疲惫。
两人略微加快了脚步,向着褐色的街道走去。
二 起始之城
千余年前,林立的小国争夺霸位,开启了都市国家战争的时代。
即便是当年披荆斩棘获得胜利的国家,如今也已灭亡,亦或是被他国吞併,只有包围都市的石墙,彷彿还在诉说着昔日惨烈的战况。这个卡特多拉尔,正是那些国家中的一个。
与充满低俗活力的新兴都市葛兰不同,这儿是一座散发着历史格调的成熟都市。
——本来应该是这样。
「这个城市,是怎么回事……」
一入城,露卡便嘟囔道。
四四方方的建筑在宽阔的道路两旁错落有致地并列着,古老的建筑与崭新的道路形成鲜明的对比。街上有不少行人,有的衣装精緻,有的则是驾着运货的马车,熙熙攘攘,人来人往。
然而,明明是大白天,街道却笼罩在异样的沉默下。
车轮的轧碾声,行人的脚步声,除此之外几乎听不到其它的声音。彷彿是在忌讳着什么一般,所有的人都紧闭着嘴,听不到任何说话声。街旁开着好几家店铺,路边也有几个露天的摊位,但没有人发出声音招揽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