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情世事这玩意儿,有太多事光靠自己的能力终究是无能为力的。就连不经意在眼前发生的事情,都有很多人的想法在我不知道的某处纠结在一起。就算现在想要快刀斩乱麻的破除阻碍,但我的知识、经验和胆量都还不够。正因如此,身为国中生的我才会连钉个钉子都提不起劲。
今天早上,玄关的门牌剥落了,不知道是风吹落的还是野生动物乾的好事,要是再胡思乱想一点,说不定是附近居民的搔扰。看来这村子里,好像有人看我很不顺眼。
栖乃志摩的造反在一夜之间就成了村子的街谈巷语,我好像也被视作为虎作伥的一员,名列造反名单上的样子。因为这个原因,我被命令禁止进入月封寺,所以,现在的状况变得跟搬过来时一样。即使去学校九女也一直缺席,好不容易关係变得比较好的欺波同学,在那一天后我们两人连一句话都没说过。绵边叔叔也是,在那件事之后再也没来家里了。
时间多到快满出来,所以我开始试着自己煮饭。这种超级乡下的地方当然没有超级市场,所以我在放假时,会花上单程两小时的车程去车站前的商店街採买。因为要一次準备好一个星期的食材,所以回程时就变成要提着差不多四袋硬梆梆好像塞了岩石的购物袋走动。我将辛苦买来的战利品当作材料,试着做了杂菜炊饭……可是煮出来有够难吃的,难吃到餵给猪吃我都于心不忍。原来如此,杂菜炊饭这道料理并不是把所有东西都放在一起就行了,真是上了一课。
就在我用晒衣夹夹住鼻子,食用这个笼罩着众多蔬菜怨念的玩意儿时,神出鬼没的尸合没子一手拿着饭碗出现了。与其说是出现,不如说她是凭空现身。她坐在暖桌另一边,用一种好似有点伤心的眼神看着我。
「……晚餐呢?」
我不发一语地递出晒衣夹,尸合同学收下后夹住自己的鼻子。
我单手拿着饭碗跟她面对面,然后两个人一起咀嚼。
「尸合同学,你有家之类的地方可回吗?」
「啊?有就是啦。」
「明明你是座敷童子?」
尸合同学一脸这好难吃地将嘴里的东西咽下去。
「妖怪也是有家人的,说起来你是半妖就是啦。」
「半妖是什么啊?」
「妖怪跟人的混血儿,你就是啦。」
她又毫不在乎地说出那种像是要把讨厌的现实摊在眼前的话,大概是知道我有点沮丧才这么做的。她今天会突然出现,搞不好那就是她的目的也说不定,所以我决定不理她。
尸合同学慢慢地将鼻子往饭碗靠过去,然后很直接地皱起了脸。我实在是受不了了,就从她手中拿起饭碗。
「哇啊,把碗还我就是啦!」
「是怎样啦,从刚刚就一脸吃起来很难吃的样子。要是那么难吃的话,在你自己家里吃不就,好了!」
「我、我离家出走了就是啦!」
「什么离家出走啦,快回家去别让父母操心,你这不孝女!」
「不孝那是彼此彼此,去死啦!」
尸合同学伸手从我手中抢回饭碗。自己抢了回去,然后看到饭碗里盛得满满的饭菜,又「呜呃」一声皱起脸。
终于尸合同学似乎是放弃了,她放下筷子说了一句「再说……」,然后未经允许就喝了我茶杯的茶。
「我父母根本就不担心我的事就是啦。」
「为什么?」
「座敷童子的家代代都是这样子就是啦。要是不待在别人家里,连存在意义都会失去就是啦。」
「什么存在意义,我觉得从外表来看,金髮不良少女就不是座敷童子了。」
「呵呵,这是对那种肤浅印象的反抗就是了。」
她炫耀地拨了拨头髮,我趁这空档抢回茶杯。
「明明就是妹妹头。」
「吵死了!又不会再继续长下去就是啦!」
就在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之际,我终于吃完了一碗。我用庄严的动作放下筷子,然后发出声音啜饮茶水。
「我觉得他们在担心你喔。」
「啊?」
「尸合同学的父母。」
我拿着吃完的饭碗跟茶杯走向厨房,尸合同学那目中无人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为什么你会知道就是啦,明明你也是被父母抛弃的人。」
「曾有人说过,没有不疼爱孩子的父母,我到最近也都一直以为那不过是骗人的……」
「那不过是幻想就是啦。」
「可是那不是谎言。看见志摩阿姨跟九女后,我是这么觉得的。」
尸合同学发出怪声。
「啊?她们又不是母女就是啦。」
「就因为她们不是母女我才这么觉得。」
尸合同学一副「说那什么鬼话」的样子对我嗤之以鼻,然后当场躺了下来。
「那你怎么样?跟父母分开生活,不会觉得寂寞?」
「当然是很寂寞啊。」
「没有打电话吗?」
「有啊,昨天。」
「咦——真的假的!?结果怎么样?有在担心你吗?」
「有个陌生的女人对我说『您所拨的号码是空号』。」
「……呜哇,那好惨就是啦。」
我将饭碗跟茶杯放在水槽。刚刚吃的杂菜炊饭正在胃里浮着,简直就像胃袋排斥消化一样。
我不想马上清洗餐具,但不知为何也无意走回暖桌,就这样伫立在原地慢慢呼出一口气。
「你很想丧庭九女对吧。」
尸合同学冷不防地说了。
「啊,你还来——不要讲啦,我现在可是在让自己不要去想!」
我转身跺了跺脚。这个自称座敷童子的人,很精準地点出我这时最不想听到的话。就这样,尸合同学看着我难受痛苦的样子嘲笑我。
不过,今天的她不太一样。
「像这样子四处逃避,是你的坏习惯就是啦。」
尸合同学站起身,快步朝我这边走过来,在她冷不防的举动下,我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虽然我不会说那种在被逼到悬崖之前一直逃避的做法永远是错的,可是你还没有那种需要四处逃窜才可以保护的事物就是啦。」
她在我眼前停下脚步,两人四目相交。我很清楚有一个奇妙的气氛控制了现场,而我也知道那是一时的鬼迷心窍。
「所以,这是感谢你请我吃晚餐的谢礼——」
尸合同学迈出脚步,我飞快地想要往后退,而身后的流理台阻挡了我的退路。尸合同学纤细的手臂抓住流理台边缘,那好像带有肥皂香味的雪白双脚切入我大腿之间,我跟尸合同学的距离已经不存在了。我们的脸就像时钟的时针跟分针快重叠那样不断接近,我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卡啦。
时间刚过六点三十八分。我发现那声音不是时钟指针的声音,而是厨房小窗户的锁被打开的声音时,尸合同学的气息已经从我紧闭的双眼前消失了。
张开眼,尸合同学的身影已经不见,她的饭碗跟筷子也都消失了。大概又像平常那样如一阵轻烟消失无蹤了吧,我感受着尸合同学残留的些微气息,心里这么想着。
忽然,厨房的小窗户发出了开窗的声响。一转身,有个人打开窗户正要从那里爬上来。
我看见抓在窗框上的小手,一下子就知道那是谁了。一开始我有种可以在近距离感受到她存在的喜悦,可是喜悦马上就转变成惊讶了。不管是她来这里的理由,还有她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我都没有头绪。
这个幼小的入侵者拚命地抓着窗框,一直要将脚跨上来却不断失败。
「唉唷,真是的!不要光顾着看,快帮人家啦!」
我想像在窗外生气的那张脸,然后喷笑了出来。我爬上流理台,抓住那只纤细的手拉她上来。
「对,把脚跨到那里。」
「这里?」
「不是,是另一边。不对啊,你怎么不从玄关进来?」
「不行,寺庙那边会看到嘛。」
这个笨手笨脚的入侵者很任性,我不得已只能将她硬拉上来。
我像抱猫咪那样将手伸到她双手腋下把她抬起来,她比我想的还要重,只是我没说出口。就在九女身体差不多有一半越过窗户时,我的腰部窜过一道电流,全身像关掉了电源那样瘫软下来,接着我像被她的身体压垮似的背部撞上了地板。
咚,一个沉重的声音响起,我捣着后脑勺不停翻滚,接着感觉到一个很舒适的重量,然后张开了眼睛。我看到九女的脸离我很近,可能是撞到了我的胸口吧,她的鼻子变得有点红红的。她用扑倒我的姿势低头俯视,可是目光却稍微偏移到我的眼睛下方。
——是嘴唇。
我没有办法不去意识到这一点。九女用她那小巧的舌头舔了舔自己嘴唇,之后脸朝我迎了过来,接着就碰到了。我连闭上眼睛的空档都没有,可是那不是平常的喂血,而是不折不扣的吻。
但这个吻出乎意料地乾净利落。不知道该说有点失望还是美中不足,连时钟秒针都有一点依依不捨才肯离去,这次的吻却在一瞬间就结束了。九女的脸上浮现疑惑的神色,是那种不知道之后该怎么做的脸。
「你是偷跑过来的?」
我问九女,她轻轻地点了头。
「没关係吗?要是被绵边叔叔发现了,好像会很麻烦。」
「……嗯,我想大概会挨他揍。」
九女对我投以一个很抱歉的目光,我摇摇头露出微笑。
我很清楚,到时挨揍的会是我。
「窗户的锁……要是有上锁你打算怎么办?」
听我这么一说,九女脸上立刻浮现恍然大悟的表情。
「你现在才注意到这点啊。」
「不知道,我总觉得没有上锁啊。为什么你没上锁呢?」
「是为什么呢?」
我说着说着,忍不住就喷笑了出来。
九女带着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情躺在我身旁,我挪开身体将空间让给九女,结果她就像要赶上我一样将身体紧靠了过来。今天的九女格外积极,虽然这令我非常高兴,可是我无法甩掉从刚刚就一直缠绕在身上的不协调感。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我这么一问,九女隔了一会儿才开口回答。
「志摩要去某个地方了。」
我没办法马上了解她的意思。我想起那一天绵边叔叔跟志摩阿姨的口角争执,话语里有「背叛」这种让人很忐忑不安的字眼,心想是不是反对势力的人马要将志摩阿姨带到某处,于是就这么问了九女。
九女摇头说不知道。
「是志摩阿姨自己这样讲的?什么时候?」
「跟她一起做晚餐的时候。」
我马上就想到了,是我跟欺波同学在洗澡的时候。更进一步地说,就是我像傻子一样飘飘然的时候。同时我也想起了在那之后九女一直露出无精打採的神情。
我真没用,退一百步说,就算没留意到是没办法的事,但也应该要再多关心她一下才对。就说现在,仔细一看九女的两眼都红得跟小白兔一样。我真是个小鬼头,真是个白目小鬼头,我觉得自己最好去中那种一辈子都不会开心的诅咒。
「那个……对不起喔。」
九女板起了脸。
「你说过会站在我这边。」
「嗯……嗯,我有说过。」
「所谓的站在我这边,是在讲会帮我加油的人唷。」
「你、你还真清楚呢。」
「我有去读书。」
「那个……你好像比以前更会读书识字了……这太好了。」
九女就像一只冬眼不足的松鼠那样鼓起脸颊,然后背对着我。
「可是大豪都把我丢着不管……」
「哪、哪有,那是因为……」
「根本早就忘了我嘛……」
「才没那种事!!」
我大叫。虽然我没那个意思,但我无法控制情绪,声音出乎意料的变得很大声,我连忙亡羊补牢。
「啊,那个……对不起。可是我真的没有把你忘了……我的确有让自己尽量不要去想你,可是一去想就会难过得快死了一样,而且你的脸就是会在我脑海出现,所以我才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九女一个翻身。
「骗你的啦。」
九女吐出舌头,然后抬头看向天花板。「只是稍微闹彆扭看看。」
我鬆了一口气,接着将十指交叠放在那既有被摆了一道的无奈又参杂了一股安心感的胸口上,和她一样仰望天花板。
放在暖炉上的水壶发出了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