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代晨间报时,炮弹飞来飞去。
早安,千叶。
东京湾上架着巨型桥樑,通往该处的铁轨有装甲列车呼啸而过。铁制轮圈发出近似悲鸣的尖锐摩擦声,旋转炮台奏出狂野的声音。
海的另一头肯定有战事发生。
不对。
用【发生】来形容不够贴切。
这场战争不会有终结的一天。
战祸接连不断,军靴的踩踏声不绝于耳,始于沉眠之前,梦回之时仍未间断,一觉醒来依旧没能告终。
因此,我们的战争已经变成了一种日常片段,战争与和平的界限模糊,没空跟武器道别,不知警钟何时将为谁人响起,无眠的山猫们终将前往战场。
战吼与远方响起的枪声重叠。
那声响在爆炸声中依旧清晰可闻,可能是因为几个出声的人年纪尚轻,再加上该团体多为女性成员。
又是【嘿】又是【喝】的,声音此起彼伏吵闹不休,充满霸气的呼喊听起来游刃有余。
这也难怪。毕竟是在一场不会输的战争……话虽如此,亦无胜算可言。
特别划分的海、自成一格的都市,两者打着永无宁日有很讽刺的防卫战。
这场战争的对手——一度迫使陷入人类存亡危机的怨敌unknown,如此称呼它们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遭逢未知事物早已成为对付既知生物的战争。
沦为例行公事的战争游戏太过虚幻,一点真实感都没有。
唯独声音,它很真实。
炸弹爆裂,独特的风切声响彻战场。
奏出战场的吹奏乐。
只要听出基準音,应该就能立刻谱写完整的总谱。
没这么做的原因有几个。
其一在于,乐团在这个战场上是多余的。
其二即是,自己没有绝对音感和相对音感。
还有一点,那是最大的理由。
说起来本人的战场,并非榴弹枪弹飞来横去的最前线,而是银弹交错飞舞的大后方。
【……喂。】
有人朝自己搭话,放在室外的注意力因此拉回。
盖过这方的声音,取而代之,办公室内电话铃声响个不停,还有收到信件的提示音,老旧的电脑运作声在耳边嗡嗡响。
【千种学弟……】
【在……】
被人叫到名字,一句放空的回应下意识脱口,再朝出声的位置扭头看去。
我杵在桌子前方呆立。
正面有人坐在椅子上盘起双手,是位梳油头、带无框眼镜的男子。
现场响起一阵喀哒声,既不是窗户被风吹,也不是敲键盘的声音,而是他脚上那双乐福鞋在桌子底下跳踢踏舞的声音。人称【抖脚】。
【你……有在听人讲话?】
【嗯……在听。】
距离那么近,用那种乌鸦声讲话,怎么可能没听见。
只不过,这粗嗓子的主人公漆原达树大大地【唉————】了一声,发出长长的叹息。在这段冗长的吐纳后,原本就瘦的漆原学长会变得更瘦……我开始担心些有的没的,这时漆原【鞋长】推推眼镜,还揉起眉心。
当他这么做,右眼脸上方的旧伤、直挺细嫩的鼻樑便看得清清楚楚。
说起来,那张脸其实够帅。鼻樑高挺,有对狭长冷静的眸子,说他的眼神清冷也不为过。但老是东张西望的眼感觉很神经质,替帅哥形象扣分。
还有他的穿衣品味,在这个镇上已经算好的了。上面弄得直挺挺的衬衫领子窜出黑色外套,袖口露出金光闪闪的厚重手錶,耳垂上也挂着散发类似光芒的小圈圈。好吧,比起某些穿背心爱露上臂二头肌、刻意炫耀身上刺青的家伙好多了。这种比较法形同古人说的五十步笑百步……不对,好像该说半斤八两吧?
总而言之,漆原学长的品味大概是这种感觉。
气质上集知性与粗暴于一身,用以前的话来形容,就是所谓的有脑子黑道。
这位智慧型帮派分子大动作扭头。
【嗯——不对吧?你听完都当耳边风吧?我是在问你有没有听进去?】
原来是这样啊。要从有限的字句读出真意并洞察人心可不容易。
【哎,其实我也有我的苦衷嘛?说这种话并非我的本意哦?】
漆原学长摘下眼镜,开始拿放在桌上的棉质毛巾用力擦拭镜片。宣称自己不想说这种话,表示对方异常想说。
【关于昨天跑外务拉业绩的成果,不是说过要你儘快跟科长报告?今天我一直在观察,千种你都没动静吧……】
【你一直在观察我哦……】
这算什么,你是我的粉丝吗……有空盯我还不如去工作……这份惊愕不禁脱口而出。接着漆原学长便从镜片后方射出锐利的眼刀。
【……啊啊?】
【没什么……】
我被智慧型黑道沉声威赫了……好可怕……
【为什么没去报备?我不会生气,你说说看?】
事先告知他不会生气,表示这个人异常火大。
【不,报告的话,刚才已经发电子邮件过去了……】
【用电子邮件我怎么会知情?不是跟科长报告就没事了,我们讲求的是团队合作。到底为什么?告诉我这么做的理由吧?你认为不通知我也无所谓?】
【抱歉……】
【别这样,又不是要你抱歉,我想听听理由。再说这也是为了防止旧事重演啊?懂了吧?所以才说,请你给我个理由。】
【好的……其实就是,我寄邮件给科长,顺便设定学长为副本收件人,想说这样应该就可以了。
【别找借口!】
什么!?
是你叫我说明理由,我才回答的耶……
【千种学弟,你为什么就不能老实承认自己的错误呢……若你愿意道歉反省,我原本不打算继续追究的。】
什么!?
刚才明明说目的不是要我道歉的啊……
喂喂这样不行吶,漆原鞋长,这哪是说一套做一套,根本来说词本身都变来变去吧……虽然这样想,但出社会工作后【偶尔】会碰上这种经常性事件,可不能放在心上。
心要变得更坚韧,必须做到被人问【饭还没好吃么?】有余力能微笑回应【哎呀呀爷爷上个月才吃过饭吧?唔呵呵呵……】换句话说,要具备随时都能杀掉区区上司和前辈的气概,光是多了这份能耐,就足以脱胎换骨。
【印象中根本没看过你发给我的副本……】
嘴里说着这些,漆原学长喀哒喀哒地操纵老旧电脑。他将眼镜推高,眼睛眨了两三下。
接着不悦地戴回眼镜,故意叹气给别人看。
【……我说你,明明就在附近为什么不直接知会一声?就没想到发信件会漏看?知道什么是【报告】、【联络】、【商议】吗?我们既然是团队合作就不能缺少沟通吧?是不是?这样说是否不合情理?】
【……】
你说的合情合理。
可是,不讲理的人说出合情合理的话一点也不合理。
【……千种,你有在听吗?】
这位不讲理的人先是吁了一口气再补上一句【真是的】,将原本就松的领带拉得更松,脖子喀叽作响。
咦咦——?怪了——?上次只用口头报备,结果漆原鞋长把它忘得一乾二净,我俩还因此争辩各说各话,一个说有一个讲没有,然后他严词命令我今后要用电子邮件这类书面通知留底,我才照办……
这些事在脑内转啊转,此时桌子被人砰砰地起敲了几下。
【千种!千种霞!】
【是——我在听。】
【既然在听,为什么没回应?刚才问你【这样说是否不合理】就该回答我了吧?】
是。遵命。明白。YES。没错。嗯嗯。好哦。收到!知道喽~
回哪句都一样。没听到漆原学长心目中的理想答案,他就会一直问下去。
既然如此,有答没答都一样。
【是。】
明明清楚这点,有礼貌的我还是情不自禁乖乖做出回应。今天傍晚已经排定要去外面跟人谈事情,我想早点把这件事了结。
但是,漆原学长似乎还想跟我继续聊下去。
【拜託你了,真的,你来生产科已经半年了吧?】
【是没错。】
正确说来【只】过半年。
【我不清楚菁英聚众、傲视群雄的战斗科是什么情形,但那种做事方式,在我们这边行不通。】
【嗯……在战斗科也行不通……】
【也是啦……我懂。怪不得你会当吊车尾。】
漆原学长发出一声【唉——】,再次大口叹气,他摇摇头,顺便加上咋舌声。
【总而言之,我们这有自己一套做法。】
以上是智慧型黑道的说辞,但印象中不记得他有教过任何疑似【他们那一套】的东西。
拜【在职训练】这套谜样制度所赐,当初没什么机会研修就得到朝实务迈进,被分到漆原学长下面做事,然后他说不会教我技术要我自己偷学Don』t think FEEL!诸如此类,我只好想办法把工作做好。
我已经习惯像这样被迫在漆原学长桌子前立正站好,被他如恐吓般说教。
因此,这已经成为了本部门的家常便饭,没人关心我跟漆原学长的动向。
电话铃声和邮件收取音效在办公室内接连响起。
我有时会偷看其他桌的人在做什么……
【…………唉——啧。】
喀哒、喀哒喀哒、喀哒、哒————!有女学生狂敲键盘不停地叹气跟咂舌。
【万分抱歉。我会排除万难赶上交货期限。是,真的很抱歉。我会努力的,不会,对不起。会想办法的。是,我会努力,是,万分抱歉。】
还有边讲话边按住肚子外加擦拭额际汗水、看起来很辛苦的男生。
【贵单位的负责人说办不到,若要我们说句公道话,说什么办不到都是骗人的。嘴上喊不行也没关係总之先做就对了,要是最后弄得出来就表示可以办到。也就是说,他其实一直都在说谎呢。】
这我似乎做不来,有位看起来很资深的前辈好声好气外加头头是道,正朝后电话另一头的人回话,这位前辈的名字好像叫绵实。
他们三人都用诚实、真挚的心面对分内工作,最后却精神扭曲,对我在办公室角落被人说教的事一点兴趣也没有。
呜呜……大家都不救我……
甚至让人觉得该由我去救其他人才对,这个职场就是那么病态。
但俗话说鹤立鸡群、一枝独秀,偶尔还是会出现与这种环境格格不入的人。
好比现在,某位正端着放有茶杯的托盘的女孩就是其一吧。八成想缓和我与漆原学长之间的紧张氛围,才主动泡了茶。这人在一旁听漆原学长说话听到心慌,还露出担忧的表情。
她偷偷摸摸,踩着既慌乱又害怕的步伐靠近漆原学长,小心翼翼地搭腔……
【请、请问——……】
【啊啊!?】
听人用弱弱的声音搭话,漆原学长带着怒吼回头。这一转,兇狠的表亲跟着放缓。
【……搞什么,原来是莲华啊。】
让人想不到他刚才还在恐吓别人,漆原学长柔声直呼她的名字。
莲华……榴冈莲华。
跟我同龄,现年十六。一对大眼和细长的手脚很有少女韵味,被过膝长袜包住的美腿则显得秾纤合度。
千叶这边的学生多半乱穿指定款制服,榴冈的服仪却始终按照规矩。外套正面扣紧,领结打得有模有样,话虽如此却一点都不死板,大概是她总给人柔和印象的关係。
例如那对水润、楚楚可怜的大眼,或者气色良好的肌肤,还有时时带笑的樱色唇瓣,加上轻柔飘逸的黑色长髮。
【怎么了?哪里不懂吗?莲华来这才半年吧,想问什么儘管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