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如沿着星河逆流而上,三架大型运输机并排飞翔着。
闪烁的数千银沙,正渐渐切过全场可达三十米的巨影。它们设置了严密的通信封锁,在破晓前最黑暗的时候仅仅依靠互相的翼端灯,朝着西方专注地飞行着。
三机的内部,挤了总共二百四十名士兵们。
有的只是四引擎轰轰的咆哮声向一机整整八十名神明队队员传来。他们个个都带着紧张的表情,背着降落伞,挤在机腹内部排成四列,任何人都不说一句閑话,庄严地飞向决战之地。
帝纪一三五一年,十月十九日,箕乡——京凪间航空路上空——
紫神乐就坐于排头机的座舱驾驶席背后的机长席,浏览着导航员做好的飞行图。
到破晓,还有大约一个小时。儘管窗外看起来一片漆黑,但若将脸贴紧窗户向机体后方东方的天空眺望的话,就会发现将将在地平线的地方已经被染上了薄紫色。
「距离到达,还有不到五分钟。」
等着机速表的导航员这么告知,神乐点点头坐了起来,背上了降落伞。
「辛苦你了。回到箕乡以后,请代我向扇谷司令道谢。」
「是,祝武运昌隆。」
与从草薙航空队派遣过来的驾驶员稍作寒暄以后,神乐便从隔间的对侧赶赴等待跳伞下落的队员们身旁。
神乐一进入机腹,八十名队员的视线君一亮,一齐紧盯着她。
他们都是这一年四个月生死与共的同伴。近身格斗、低空下落、夜间分进、通信阻断……为了掌握这次任务所必须的所有技能,他们克服了出现十几名死者的高强度训练,终于迎来了今天的这一时刻。
神乐从排成四列的队员们的缝隙中间穿过,在后部舱口的正前方止步,然后转向了大家。
「早就没有必要说什么多余的东西了。大家都忍过了一直以来极度严苛的训练,接下来只是要将那成果发挥出来。请相信我们一定能够达成目的。」
队员们都一言不发地听着神乐的话语。现在身在此处的全员都被练到了不用地图或者缩略图,从京凪离宫内到首相府邸,能在作为目的地的设施内单独潜入,拿下目标物再返回的程度。
「尽量不要让血玷污了让位的过程,回射只有在不得已的时候才用;一定要趁敌人尚未察觉的时候渗透进去,肉搏后解除武装,这是原则。儘管我知道这很难,但我们一定要以彻底贯彻无血革命为目的,因为诸君一直积累至此的训练正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
正在神乐说到中途的时候,伴随着低沉的驱动音,后部舱口逐渐打开了。
天空逐渐在机体后方显现出来。风高声咆哮着,十月的夜气倾注过来,浸染在队员们的狭缝中。
丝毫不输给风声,神乐将声音高扬起来。
「我们是为无辜的平民而战的,是为打倒将皇王陛下当成傀儡的久远寺内阁,就此终结没有任何好处的战争而战的。」
伴随着她的话语,黎明的天空从逐渐打开的后部舱口露出脸来。
东边天空的青紫,不久就会燃起。他们就要依靠这仅有的一点亮度进行跳伞。
神乐那凛然的声音,宣告着战斗的开始。
「神明一队,现在出击,目标京凪离宫最深处的宫殿。我再重複一遍,不要无谓的杀生,不能让圣域被血玷污。」
八十人的回应声响起,全员都站了起来,就像是进行着非常肃穆的仪式一样,带着统一的步调向业已全开的后部舱口迈进。
而神乐在他们的队列排头,俯视着黎明的京凪离宫。
在离宫里有直卫队,其队长正是神乐的哥哥,紫雪平。
同样继承了紫家血脉的两人,自从神乐护卫大威德亲王,而雪平则护卫皇王之后,两人的命运就决定性地产生了分歧。带着各事其主使命得两人,今天不得不作为敌人进行对峙。
——兄长大人,今天,我一定会首次战胜你。
她坚定了自己的决意,将精神集中在了眼前的事物中。
距离地面的高度,大约四百米;在机体后方,还可以看到两架大型运输机在跟随着——此时此刻,那边的各队队长也一定训话结束,而队员们则从舱口探出身子,仔细看着降落地点吧。
俯瞰下去,高山都市——京凪的街道星星点点,看起来就是山间的平地。关于地形,他们一直详细调查到今日,从哪里降落为最佳已了如于心。
从这样低的高度降落,突然在京凪离宫内现身,以最快的速度拘禁皇王的人身,夺去玉玺——这正是神乐率领的一队的任务。而后续的二队、三队则分别压制首相府邸、南正觉陆海军总长私邸、马喰外务大臣私邸,拘押最高战争指导会议三人。这次空中挺进降落,是为了不给警备队反击的空隙,在他们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之前,与之肉搏,解除其武装。
神乐最后再一次回头看了看值得信赖的队员们,不仅仅是对在这里的八十名队员,还有后续所有队员,她都从心底里表示感谢。原本为了让作战完成而进行一番激烈号召的场面,她觉得到这种时候已经没有必要了。对这些一直跟随她直到今日的最重要的同伴们,她至少希望能还以微笑。因为,所有人再次共同迎接第二天的清晨,这已经是不可能的了。
「今天早晨很不错,风也很舒服。那么,上吧,为了我们所期望的未来。」
队员们也带着全新的笑容,一同应声。在共同克服了地狱般的训练,终于到了今天的现在,神明队二百四十名全员,早已经是一个大家庭了。他们都是选择了用自身换取和平,最为愚蠢而又最为勇敢的同伴们。
——既然是愚蠢衍生了此等状况,就用更不可救药的愚蠢做一了断吧。
从现在开始,神乐就向黎明迈进了。
她的脚下,一片空白。
天与地,不断更迭。
与此同时,洁白的伞体朝着上方伸去。
神乐一边下落着,一边看着运输机后部舱口队员们一个接一个降落的情形。
白色的伞,就彷彿从箱中散落出来的糖果一样,一个接一个在空中打开了。
而在其左右,还有二队、三队队员们所绽放出的花朵。
此事已事先通报过了,其大意是说会有从箕乡飞来的大型运输机进行物资输送。离宫直卫队会将运输机中的内容误认作是食材、弹药之类的,而不会想到实际上竟然是这样运送士兵过来。
神乐双手握住绑带,静盯着降落地点。下方,京凪离宫地界内的庭园迅速迫近了过来。离宫内有着星星点点的人影。他们一定会因为抬头看到了大量突然间就从空中飘舞下来的白色花朵,无法把握事态而目瞪口呆吧——
不。
在庭园的一角堆起了土包,而从那里面出现了指向天空的重机关枪枪口。
直卫队士兵丝毫不见着急忙慌的样子,而是使用着三脚架,将枪身抬起一定的仰角。
「……诶?」
正当他们发愣的瞬间,听到了沉重的枪声。
燃着的火线从神乐两侧穿过,贯穿了在她后上方的伞体。
「……?!」
萎缩的伞体,以及正在降落的队员的身影,向无限的天空映射而去。
痛苦的悲鸣混杂在枪声中,向耳朵袭来。
在神乐睁得大大的眼睛里,映出了从地上发射的好几条火线。
并不是只有一处。在离宫内合计三处,火焰的浊流一齐直冲云霄,一个又一个地咬破神明队的降落伞。
两个、三个、四个……正是为了今日锻炼而成的精锐中的精锐,脚连地面都没碰过,无能为力地在降落的途中就被击落了……!!
简直就像是完全识破了神乐的思考一样,直卫队单方面地对空挺降落的队员们进行猛射。而毫无防备在空中飘动的队员们连弹都无法躲,只有一个接一个伞体被射穿而无力地摔在地面的份儿。
本想着打人家个措手不及,却完完全全被人打了个措手不及。
能做到这一点的。
「……兄长大人……!!」
只有京凪离宫直卫队队长,紫雪平。
还来不及察觉到绝望,神乐的双脚紧紧地咬着地面。
那是砂子铺的庭院,没有让人满意的遮挡物。在重机关枪极其吓人的咆哮之间,爆发着直卫队队员的怒声。神乐迅速解开绑带卸下降落伞,如豹子一般迅速地穿过庭院,在建筑物的庇荫出藏身,窥视着天上地下的情形。
同伴们被突然的枪击扰乱,无法维持事前的计画,被各个分断开来降落到离宫内。
根本不该说无血革命之类从容不迫的话。
如果不回射的话,己方就会全灭。
如果不让鲜血玷污圣域的话,让位就会归于充饑的画饼。
面对雪平,奇袭解除武装这种半吊子的手段根本不可能奏效。
——太天真了。
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只能做好觉悟了。
距离破晓还有三四十分钟左右。靠地平线下的太阳光,可以勉强保证视野。由于对空挺降落来说视野是必要的因此才会选在黎明时分,但正是这样的判断才反而适得其反。敌人已经可以完全辨识己方的动向,要与之肉搏并不容易。然而就算是这样,如果磨磨蹭蹭的话,雪平就会将皇王和玉玺藏起来。
离宫内枪声不断。直到两分钟以前还幽闭在深深的寂静中的山中的大气,现在已经完全变成了悲鸣、怒吼声和炮声交错的战场气氛。
神乐让思维冷静下来,思考着应对措施。由于没有无线通信器,因此无法与各个人员取得联络;而只好依靠个人的判断向离宫内渗透,去压制敌人——他们做过这样的训练。直卫队的兵力,根据事前的调查,应该有大概一百名左右。而相对的,一队有大概七十名左右。她一边希望着雪平没有增员,一边在灌木丛的背阴处潜藏着身影,一边从背后悄悄靠近不断发出咆哮的重机关枪阵地。
随着空挺降落的不断进行,这里逐渐演化为并不存在前线的乱战。儘管无法预料究竟从怎样的隐蔽处会有敌人出来,但说不定也能碰到同伴。如果对移动目标射击之前不仔细看清楚的话,就有很大的危险会自相残杀。
她真希望及早能夺取其中一个重机关炮阵地,以鼓舞同伴们。对于那些遭到意外伏击而混乱的同伴们,神乐自身有给予其勇气的义务。由于事先想定好会进行近身战,神乐的装备便只有刀与短刀,所以只能钻进堆成半圆形土包的机关枪阵地中去,将两名步兵斩杀。
——剑,就要让血玷污了。
神乐还没有斩杀过一个人。儘管曾在战斗机上击落过敌人,但还没有将刀刃刺进面对面的敌兵的经验。
然而。
——只好斩杀了。
只有做好觉悟了,如果不杀敌的话,同志们就会死去;而且绝不可能实现目的,而只会留下逆贼的污名;而亲王,作为军事政变的罪魁祸首,将不可能免于处罚。如果这场战斗输了的话,就什么都结束了。只有胜利才行,而要获得胜利,就只有斩杀同胞们了。
——在浴血浑身的道路上前行吧。
神乐紧咬着嘴唇,将腰间剑的剑柄放在手上。握着重机关枪枪柄的敌兵背部在灌木丛前方十五米处。她环视着周围:时不时能看到身着蓝色制服的直卫队队员藏身在建筑的蔽荫处,对神明队发出枪击。
儘管风险很大,但也只有这么做了。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将尚存的多余的人类情绪随着呼气一同呼了出来。
然后她睁开了双眼,露出了寒冷彻骨如同野兽般的眼神。
——一切罪孽,皆由吾身偿还。
她做好决意,如同豹子一般,一下子从灌木丛沖向了重机关枪阵地。
装填手冷不防地转身朝向她,嘴巴微微张开。
与此同时,神乐从鞘中拔出的剑的钢刃,映照出了空之色。
——你不原谅我,也可以。
剑尖,贯穿了装填手的喉咙。
钝而沉重的触感,从双手的手心中传达过来。
那正是夺去一个人性命的触感。
——诅咒我吧。
她拔出剑尖,鲜红的飞沫溅湿了神乐洁白的侧脸;而紧接着,又是向转过头来的射击手的头颅上横向飞速的一闪。
红色的浊流猛地向上喷出。
右后方的两名敌兵察觉到了神乐,一边下意识地发出怒号一边用步枪的枪口对準她。
头髮、脸上以及上半身都被血浸湿了,神乐拉起痛苦得打起滚来的装填手后背,将其当成自己的盾牌。
两发、三发、四发。
忍受着穿过肉体的沉重响声,神乐将装填手的身体向前抛出,迅速跳过了土包藏起身来,向散开的同伴们挥了挥手。确认了状况的四名同伴沖了过来,蹲下来与神乐紧贴在一起,在极近的距离点了点头。
背部一边感知着打穿土包的冲击,一边确认着状况。
「大家都还好吗?」
「伊藤和高桥,还有京极在降落的时候被击中了。」
「……这样啊。」
他们是比起神乐资格还要老的队员,是非常出色的下士官;正是他们支持着年纪尚轻的神乐,助她统率全员。
没有时间哭了。为了他们,一定要让作战成功。为了不让别人察觉出她的手在颤抖,神乐发出尽量平淡的声音。
「还有两挺重机关枪,得先夺下来。」
「是!同伴们已经四处散开了。」
空挺降落后,向离宫内渗透然后歼灭敌人:神明队各队员已经做过好几次这样的训练了。儘管遭到了伏击,可他们是绝对不会输的。现在必须把这里交给同伴们,而自己则去实现最终的目标,神乐这样判断道。
「我去找皇王和玉玺,大用和籾山跟我来,加藤和小林佔领机关枪座以后,请你们前来支援。」
「是!」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脑袋被刺穿的装填手瞳孔中映出的自己的表情从记忆中消去,也将斩杀人命时手心的感触消除,神乐竭力挤出冷静,盯着最深处宫殿的方向。
毫无疑问,在这个时候,雪平一定在皇王旁边,听从着皇王的指示行止。誓死守卫皇王是雪平所走的道路,而夺取皇王的权力是神乐所走的道路;血脉相连的兄妹二人的道路,马上就要正面冲突了。
——即便是兄长,也会斩杀。
——吾,已堕身修罗。
神乐用袖子擦了擦沾上血的面颊,将刀上的血甩了甩,面对两名部下点了点头。她一度深呼吸,瞅准加藤和小林施与援护射击的时机,从土包的背阴处纵身一跃。
在脚下,碎子弹扬起了砂子。她就像野兔一边敏捷,藏在了茶室的背阴处。离宫的缩略图她早已成竹在胸。在左手边是正殿,而再前方由迴廊连结的地方,就是内殿。如果皇王仍然在此的话,就在这其中的一个地方了。
神乐紧紧盯着那个方向:恐怕不在正殿吧。
都这个时间了,还是应该去看看内殿的情景。应该迅速穿过正殿,直接踏入内殿吗?
没时间犹豫了,只好亲身一试。
神乐从建筑后面仅露出半张脸,观察着内殿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