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拉诺斯女王妮娜·维恩特唯一的政务,就是承认王府决议的事项。
儘管王府是由元老院与下院形成的,但从一般大众中募集出代表的下院是一个可由元老院任意操作的机关,实质上掌握着权力的就是元老院议员,也就是属于乌拉诺斯特权阶级的大贵族们。
乌拉诺斯王在名义上对王府的决定有否决权,还有发布敕令去实现自己意志的权力。始祖尤利西斯与先王奥特加频繁地发布敕令,将反对自己的贵族一族党羽全部杀死,使得在宫廷内自己的权力成为绝对的存在。可那些都是他们这些在宫廷内有着血缘作为地盘的人才可能使用的技能,对于没有血缘关係的妮娜来说这根本是无法望及的权力。
加冕以来一年十个月,每天都是新法律、条例、政策,各种各样的文件都堆到妮娜的办公桌前,她只能不断签字,没有任何拒绝的权力。而作为女王理所应当应该知道的与战况相关的报告,却不怎么能好好地呈上来。
简直是完美无缺的提线人偶。
虽然这样的加冕妮娜自身也有所觉悟,而且她也有自觉,就是如果作为她后盾的教皇伊拉斯特里亚里将她放弃的话,她第二天就会成为天空之都的流放之身,但她也并没有打算一直像现在这样作一个会自动点头的木偶。
每月举办一次的贤者会议。
在过去是王与有权势的两三名诸侯通过密室商谈来决定国策的有权威的会议,现在已经有形无实,只是依据惯例,乌拉诺斯几位头号人物每月一次集中在相同的空间,沦为情报收集、以及畅谈日常生活以及互相挖苦的「刷脸会」(译者注:翻译成「刷脸会」的地方,原文「顔见せ场」)。谈话的内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与会者想让周围的政敌知道「自己被邀请去开贤者会议了」这个事实。
然而对于妮娜来说,这却是自己向教皇伊拉斯特里亚里与军方最高司令官德密斯托利这两位实质性支配着现在乌拉诺斯的人诉说自己意志的唯一机会。
依据惯例,会议由王将现在的权势人物招待至自己在尤利西斯宫殿的居住地「天宫」,在贤者会议专用室「玛瑙之间」举行。在那样一间三人进来隔着小桌子坐下都能互相碰到脚趾的狭窄密室,在过去定下了重要的国策,将灾难运送到了天与地。
然后现在——
妮娜·维恩特在胸中深藏着某个决意,出席着贤者会议。
帝纪一三五一年十月,王都普雷阿迪斯,尤利西斯宫殿「天宫·玛瑙之间」——
在此之前,这样的会议只是给她留下了难以喘息的回忆——她每次都没有发言权,要一边看着伊拉斯特里亚里的脸色,一边忍耐着德密斯托利攻击性的言论。可是也差不多该行动起来了。在第二次伊斯拉舰队已经到达多岛海,停泊在希尔瓦尼亚王国,为与乌拉诺斯的决战备战的现在,如果再什么都不做的话,自己当女王就没有意义。
因为她是为了迴避同伊斯拉舰队的战斗才加冕的。
是该完成自己使命的时期了。
排除了閑杂人等,仅有三人的小房间。
在墙壁前有一个高可达天花板的书架,上面整整齐齐地陈列着只有王和有权势的诸侯才能阅览的编纂着乌拉诺斯秘史的贵重书籍;而里面的日常用品只有一张有了些年代的小桌子,以及椅背上有圣阿尔蒂斯坦浮雕的三把椅子。在这样的如果三人都伸开手肘稍稍探出身子额头就会碰上的至近距离,德密斯托利的表情扭曲着,而伊拉斯特里亚里则满脸皱纹地笑着。
与颇具激情的德密斯托利相对应,伊拉斯特里亚里则一直平静而和蔼地微笑着。他已经过了六十八岁,显得十分苍老,他头髮眉毛都已花白,瞳孔深邃,脸上满是皱纹,还有那如同豆蔻少年一般纤细的身体。这位不仅在乌拉诺斯,在地面上也对教徒有极大影响力的圣阿尔蒂斯坦教皇府长,在妮娜面前从来没有提过政治的话题,而基本上就是针对日常生活的情形以及健康状况询问寒暄两三句,接下来就只是一直笑眯眯地等着德密斯托利的说教结束了。
像往常一样谈过那些时令话题、关于宫中仪式的感想以及贵族诸侯的长长短短以后,妮娜决意,提出了政治的话题。
「与伊斯拉舰队的决战,真的是必要的吗?」
那一瞬间,德密斯托利那本来就扭曲着的表情,愈发扭曲了起来。妮娜视若罔闻,继续说道,
「他们应该是希望与乌拉诺斯进行交涉。就像过去去圣泉一样,这次只要派使节前去,他们一定会回应的。在用武力压制之前,不是应该先选择外交解决这条路吗?」
德密斯托利的脸,变得像苹果一样通红。由于妮娜见过太多次,已经见怪不怪了;甚至连接下来他嘴里可能喷出的台词,都大概能想像得到。
「你认为能跟下层庶民用人类的语言通话吗?」
果不其然。
「那帮家伙可是会突然对我多岛海地区舰队进行攻击的呀!!哪有交涉的余地,不彻底将其击垮,我军可会名誉扫地!!」
他拳头拍着桌子,气势汹汹地大声说着,唾沫星子直溅;而与他相对的是,伊拉斯特里亚里则只是一如既往地眯眯笑着。
妮娜用準备好的手帕擦了擦脸,抬起头来对着德密斯托利。
「可我怎么听说,去年二月在圣泉,对着试图交涉的第二次伊斯拉舰队,是乌拉诺斯对其实行了单方面攻击?」
德密斯托利的表情,一瞬间显出了退缩之色。
妮娜将从一位交往较密的元老院议员那里听说的话,甩给了德密斯托利。
「那是我即位过了大概两个月的事吧。为什么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呢,元帅能给我一个说法吗?」
德密斯托利吞下了到嘴边的话,试着舒了舒眉间的皱纹。
「……是迈锡尼一派的人吧,听说最近和你交往甚密呢。你原来是打算偷偷摸摸地套近乎,在元老院拉人入伙啊。」
妮娜深呼吸了一下,带着毅然决然的眼神。
「请让我听听为什么要攻击。」
这次,德密斯托利的喉咙一响,明显被对方气势压住了。一直以来不管他如何大声疾呼都只是保持沉默的妮娜,今天一反常态竟然回了嘴。
「……我是军方司令官,在危急之时理应当机立断令行禁止。」
「可是,整件事情我却毫不知晓。」
「都是琐屑之事,何足报告。」
「调动一个地区舰队,这难道是琐屑之事?」
德密斯托利的下颚,向右侧咕咕咕地滑动着。虽然一直以来她见过各种各样德密斯托利的表情,可这次扭曲得还着实别出心裁。
「对着希望与我们交涉得伊斯拉舰队,没有得到我的许可,元帅你就随意下达攻击命令,这在宪法上,不构成统帅权干涉罪吗?」
妮娜接二连三地说着。儘管她深深地知道对方不是一个可以用正确言论撼动的人,但她不能再这样放置德密斯托利的独断专行了。
「宪法什么的,不过是操纵庶民的障眼法。」
彷彿已经自暴自弃,德密斯托利带着微小的声音说着。
「用女人的穷道理去撼动三军,成何体统?」
他将内心的情绪毫不犹豫地对妮娜一口道出。德密斯托利作为交涉对手着实太容易读懂了。
「元帅,不是女人的穷道理,而是王的意志。还有现在不是市民们的街头巷议,而是关乎乌拉诺斯未来的会议。我的发言,是受到市民支持的,这点请您理解。」
「………………」
「现在还不算晚。应该向伊斯拉舰队派遣特使。有异议吗?」对那些蛮不讲理的话,她并不起感情波澜,用理性应对,然后硬是摆出要求;而对方还带着感情的余热,无法做出迅速的判断。
「首先要交涉:听听对方的要求,然后鑒于自己的状况,选择对双方都有利的选项。对方一来就打,这样只能无谓增加战争消耗。」
「………………」
「我已经和迈锡尼外务大臣商量过了,说的就是六年前接见伊斯拉舰队代表阿梅里亚外务长的成员应该能胜任本次交涉任务这一事项。阿梅里亚女士是一位贤明的人,如果坐上谈判桌的话,我相信她能给出一个对双方来说均为最优的答案。」
「………………」
德密斯托利无言以对,只是不断用那种似乎能将憎恶熬炼成实物的视线对着她。
「圣下,您的意见呢?」
妮娜徵求着伊拉斯特里亚里的意见。
「我遵从陛下您的意思。」
依旧带着慈祥的笑容,这位身材矮小的老人立即对妮娜表示赞同,而看向德密斯托利。
「殿下似乎一副不能接受的样子啊。」
即使教皇将话头甩给他,德密斯托利还只是对妮娜投去充满了一切消极感情的视线,无法作答。即便对那样的视线,妮娜产生了与生俱来的厌恶感,但她依然装出毫不在乎的样子。
「我知道此事无法当即决断,但请先从无论大事小事都要和我商量做起。」
「今天差不多就到这里吧,具体的计画再从长计议。」
「好的。就在下次阁议中让外务大臣进行审议吧,希望此事能得到他们的认可。」
她将自己已做好迈锡尼外务大臣的工作一事说出以后,伊拉斯特里亚里点了点头,而德密斯托利则脸扭曲得更厉害了,简直是从来没见过的扭曲形态。
首先是老龄的德密斯托利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走出了玛瑙之间;而在休息室的侍者们则迎接教皇出来。而在此之后,德密斯托利也慢慢起了身,已经走到了狭窄房间的入口处,转身对妮娜说道,
「我可知道你的目的。」
「…………?」
「卡路儿·阿巴斯,那是你男人的名字。」
一瞬间,妮娜的眼神变得严峻起来。现在在这样一个狭小的空间,她几乎是与德密斯托利两人独处,无论他说什么,其他人都听不到。
「你这个为了男人当女王的卖淫女。」
那样的视线与话语,就好像在她的身体上紧紧缠着,并逐渐浸入细胞一样。她无法抑制那样的厌恶感,便不由得向后退去。
「蔑视乌拉诺斯之罪,一定让你悉数偿还。」
嘴里吐出这样的诅咒,德密斯托利关上了门。
妮娜被一个人留在了昏暗的房间内。
说不定,现在还有些时机尚早。等到再拉一些元老院成员入伙,给他们做好充分的工作以后,应该就会时来运转的。虽说曾有这样的后悔一瞬间爆发出来,但鑒于现在的状况,要承担一些风险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重中之重,就是必须迴避决战。
——因为我正是为了不让无谓的战斗持续下去才当了女王的……
再次对自己叙述着这样的决意,妮娜亲手打开了已经关上的门——
贤者会议结束以后,教皇伊拉斯特里亚里让五名侍者围着出了天宫。从这里到他自己在尤利西斯宫殿内的居住空间,走路要花将近十五分钟。伊拉斯特里亚里一边慢慢地向前迈步,依旧保持着安稳的笑容,叫道在前面走着的矮个子男子。
「花鸡。」
S级工作员(译者注:注音「帕特里欧提斯」)第一位花鸡依旧在前面领着路回答道。
「是。」
「给塞农传个口信,说快给王子送去人偶。」
「是!」
花鸡回答着,在走廊的拐弯处一拐,立马,在伊拉斯特里亚里前方拐弯处便蹤影全无;取而代之的是侍者站到了队头,而伊拉斯特里亚里则再次若无其事地在长长的走廊上走着。
他一边走着,一边回想起刚刚在玛瑙之间从极近距离所见的妮娜的美貌,以及在其身旁、身心皆为之发狂的悲哀王子的身影。
贤明、高雅而美丽,创世神话中预言的救世主妮娜·维恩特。
一直让坎坷命运不断玩弄的人生末路,伊拉斯特里亚里已经看得再清楚不过。不管怎么说,作为她唯一后盾的自己都弃她不顾了,妮娜根本没有未来。
「在宫廷无根无源竟然就当上王了。」
伊拉斯特里亚里仍然微笑着,如是低语着。
「勉强去拉帮结派的话,就会成这样。」
在那深邃瞳孔的最深处,闪烁着统率着魑魅魍魉老巢的魔王之色。
「其结局就是给王子解闷的玩物。」
一边嘟哝着那样危险的话语,伊拉斯特里亚里在胸中盘算着妮娜之后的傀儡候选人的同时,依旧不改那安详的微笑,走过了长长的走廊——
昨天的梦,依旧没有消失。
夏日的天空,还有积雨云。油菜花园。高声鸣叫的菲欧。
黑髮的少年。
啊,我又做这个梦了吗……
「我是清显的新娘!」
我带着油菜花冠,一直笑着。
「接下来呢,我要给清显一枚银色的戒指!这样仪式就完成了,我们俩会永远相爱!」
明明是已被自己践踏的梦。
明明已经践踏得破烂不堪无法修葺。
我究竟要怀揣这样的梦到什么时候啊。
梦醒以后,喏,眼梢不是又有眼泪留下了吗。
「卑鄙。」
用手指擦拭着眼梢,抬头看着僕人用寝室的天花板,美绪这么反诘着自己。
「……差劲。」
就像是每日例课般遭到自己的谩骂攻击,她抬起上身,用手盖住双眼片刻,将内心感情残留驱逐出去。
从她背弃同伴,对清显撂下那些侮蔑的话语,离开Air Hunt岛,已经三年零一个月了。随着时间经过,记忆会愈发淡薄,痛苦也会渐渐消失——她本这么以为,却完全不是这样。痛苦在体内从神经中枢一直到末端到处都扎下了根,毫无脱落的迹象,时不时就会让她突然想起,损伤消磨着美绪的内心。
——这是理所当然的报应。
为这样的痛苦就叫苦连天像什么话,这与我给Air Hunt岛与士官学校以及同伴们带来的伤害相比,简直算不了什么。
美绪再次诘问着自己,下了粗糙的木质床。
此时,在旁边床上躺着的阔嘴鹬则对她露出了恶作剧般的笑,问道。
「清显是谁呀?」
看样子又在睡梦中低吟出那个名字了。她竭力动员着自己的理性,抑制着动摇,
「啊,又做噩梦了呀。是经常在我梦中出现的怪兽的名字,不管我怎么逃,它都一直在追。」
「嗨——是什么样的呢?」
「感觉就是青紫色吧,很大,一边『喂——喂——』地叫着,嘴里还不断喷出青蛙来,很可怕的哟。」
「啊啦这样啊。美绪你想做那种怪兽的新娘啊!」我说梦话究竟说到什么程度了啊,美绪感到莫名地害怕,但她还是继续装着糊涂。
「它一直死乞白赖地缠着我说『我们结婚吧喂』,只要我不应允,它就一直缠着我呀,我只是在敷衍它。比起这些来说,差不多该準备早饭了。赶快!」
美绪强行打住了话头,换上了女僕装;而阔嘴鹬也一边嗤笑着一边穿上了同样的衣服,準备着手做每日的工作。昨天,悬而未决的贤者会议也结束了,从今天开始又要开始忙得喘不过气来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