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真是太深了。
这辆破车才刚爬上山路之后经过了三十分钟。车窗的另一侧,全是受到夏日阳光照射的绿树。一户人家也看不到。
我已经厌倦从副驾驶座那里眺望风景了。但是,也没有其他事可以做。
刚把脸獃獃地伸出车窗,一旁把握方向盘的叔叔就向我搭话。
「听说过界限村落吧。」
「不知道。」
我冷淡地回答道。空调故障导致车内高温,就算全打开窗户也完全驱散不了热度。
连开口说话也嫌麻烦。
我叫荻原出海,十四岁。东京八王子市的中学二年级生。因为暑假要在乡下过,所以现在正前往长野县玉川村。就是说我要寄住在叔叔一人居住的教员住宅里。
今天是七月二十八日,晴。
原本以为到长野县最北端的话会很凉快,期望却落了空。
「人口一半以上是六十五岁以上的老年人,祭典和水路管理之类的共同作业都维持不了的村落叫做界限村落。」
叔叔满头是汗地说道。那个说明口吻完全就像教师一样。
「玉川村全村都是界限村落。人口大约三百人,其中一半以上是老年人,是个连六十几岁的人都叫年轻的地方。中学生只有九人。其中,和你同是二年级的有四人。」
「真少啊。」
「以前很多人的。但是,以高度经济成长期为划分界,大部分人口都流向了城市。于是,剩下的全是老年人。」
那还真是,要是在这么不方便的深山的话,大家都会去便利的都市吧。心里认同后,我重新深深地陷进座位。
总之,早上坐上了八王子站的特快电车之后,到达终点玉川村的最近站点已经花了三小时四十分钟。然后,在车站坐进叔叔的车,在蜿蜒于谷底的国道上一味向北行驶。穿越过几个小村落和许多隧道。然后,终于上了这条弯弯曲曲的山路。
自那以后,一直看到的只有树。
远,太远了。也差不多累了。
我看了看手腕上的无线电手錶。錶针显示自上了山路以后已经过了三十五分钟。
「真的有人住在这前面吗?」
因为乡下气息太重我开始不安起来。
「当然有人住啊。怎么,不记得这条山顶路了啊。不是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来过村子,还在我家过了一周左右吗。」
「都七年前的事了,已经不记得了啊。」
以前的记忆只残留着一些片段。我完全不知道玉川村竟然在这么偏僻的地方。
我记忆中的玉川村的暑假,只有和村里交到的朋友一起玩耍的回忆。
虽然不记得朋友的本名,但过去我确实用「小仁」的昵称来称呼他。同学年的男生。黑黑瘦瘦,咧嘴大笑时没有门牙。我们很快就成了朋友。一起在山野里来回疯跑,捉虫,钓鱼十分快乐。
「那个时候,你每天都在外面玩啊。对了,介绍今年同一学年的四个人给你吧。一起好好玩吧。」
叔叔温柔地眯起了眼。
「……不用介绍也可以啊。」
明明不需要那样的关照。
「为什么?」
「因为现在没有玩的心情。」
我将视线从叔叔那里移开,盯着外面。
「难得的暑假,不好好玩的话可就吃亏了。啊,也要好好学习啊。都已经中二了。」
我看不见叔叔的表情。但是,还是知道叔叔现在是一副往常温柔的笑脸。
「我已经决定在叔叔的家里一个人悠閑度过暑假了。」
「那是不健全的。」
叔叔担心似地说道。
「对了,在小一的暑假,不是有个跟你一起玩的小孩的吗。」
这次却突然一变很开心似地。
「那个被你叫作小仁的孩子,现在……」
「不是说了跟谁也不玩了吗。」
我粗暴地说道,打断了叔叔的话。那样的自己我感到有点讨厌。
「出海,至少在村子的这段时间里,暂时忘掉哥哥和义姐的事吧」
叔叔的语调没有变。像是从心底担心我。但是,我还无法坦率起来。
「并不是父母的原因。只是我想那么做而已。」
「是吗……」
会话中断的车内,久久迴响着像是要抹消引擎声的蝉鸣。
我来这个村的契机源自父母的离婚问题。从这个春天以来围绕财产和抚养权的离婚协议一直持续着,但父母不知为何继续一起在家里生活。我无法忍耐他们明明没有感情却还要若无其事生活的样子。而且,在三月份姐姐以上大学升学为机会离开了家。因此只有我一人被留在漩涡当中。
叔叔对此看不下去就邀请我「在玉川村过暑假吧」。我立刻赞成。
一个人过暑假更轻鬆。
眺望平淡无奇的景色,我察觉到山的状况有些奇怪。
生长着的树木的形状很奇怪。树榦的根部沿着斜面向下延伸约五十公分,然后变为向天空成长之势。就好像是鱼钩的前端扎入斜面一般的形状。
「好怪的形状……」
我不由得喃喃自语。
叔叔听到了我的话。
「是根部弯曲。因为雪的重量。」
「雪?」
一回头,眼光就与安心微笑着的叔叔对上了。总觉得,好难为情。
「这一带,长野和新泻的县境一带是世界级的大雪地带啊。雪多的年份一个冬天就能积上接近五米的雪。积雪到了春天就会沿着斜面一点点移动、流动、开始融化。树忍受不住雪的重量,根部就弯曲了。」
我再次盯着景色,试着想像被五米厚的雪埋住的样子。但是,也许是因为现在满眼绿色,加上酷暑难耐,不能很好地想像出来。充满热气的车终于开始下坡了。
唉呀,终于跨过山顶了啊。
遮蔽视线的树木也慢慢变少了。
拐了一个大弯后,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
挡风玻璃的对面,连绵着屏风般绿色的高山。山脚凹陷如蒜臼,山脚底下坐落着点点人家。屋瓦和镀铁皮屋顶反射着日光。
「那边就是玉川村。村后耸立着的山当中最高的是雨饰山。日本百座名山之一。」
叔叔自豪地挺起胸。
周围的山中只有雨饰山孤立突出。
「我记得那座山……」
一看到雄壮的雨饰山,七年前的记忆就一点点复甦了。那座山总是在我和小仁玩耍回忆的背景里。
在追寻记忆期间车子进入村落。驶过连绵着高高围墙的道路。数分钟后,到达了叔叔生活的平房教员住宅。
到头来,路上没碰到过一个人,一辆车。
果然这里好乡下啊。
教员住宅也是破破烂烂的。红色铁皮屋顶到处生鏽。真是有种昭和年代的感觉。这家应该和七年前没什么变化,可是我却记不得外观了。
在教员住宅放下行李大约两小时后,我迷路了。
之前我就在想是不是那样。然后,现在,我确信了。因为路旁庄重地立着由石头雕刻而成的财神。而算上这次我已经第三次看到这石像了。
第一次是一小时前,第二次是十五分钟前。
我明白如果不向谁问路的话问题就得不到解决。但是,已经这样徘徊接近两小时了,都没有见到村里的任何人。这个村子里真的有人住吗?
而且我的喉咙好渴。
因为车里空调坏了,我的喉咙和身体都感到很乾渴,很想到了叔叔的家马上就喝冰果汁。但是,冰箱里只有罐装啤酒。
「不远处就有超市。买点什么回来吧。」
把叔叔的话当了真,我离开教员住宅想去买可乐。但是,却找不到应该在「不远处」的超市。
每家都围着叶子锯齿状且高度约为两米的篱笆。因此,怎么走景色都没有变化。方向感完全失常了。彷彿是绿色的迷宫。
仰望天空,万里无云。
口好渴,身体好热。还有,蝉好吵。
头一恍惚,身体不由一个踉跄。
「好疼!」
与此同时右手扎进篱笆里。顺势碰到叶子上的刺,划破了手指尖。顿时传来一阵钝痛。一看到伤口处渗出血,就感到非常凄凉。
如果按附近人家的门铃,应该会有人出来的吧,最好的解决方法就是拜託那个人带路。但是,我有点不敢按陌生人家的门铃。
再走走看吧。我那样想着刚抬起头,就惊住了。
眼前站着一个女孩子。
——到刚才为止还没有人啊。
女孩子的长髮看起来像金色也像银色,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面孔看起来像是西欧的外国人。只是,她穿着蓝色和服,踩着草屐的样子多少有些彆扭。大概十四五岁的样子吧。
我惊讶着呆立不动,女孩子轻启形状美好的嘴唇搭话过来。
「有虫子。」
凛然的声音掩盖了蝉鸣声。
原以为是外国人的女孩子能说日语这让我有些放心了。她的意思是在说蝉很多之类的吧。
但是,女孩子并没有看向蝉。白如陶器的脸颊上毫无起伏,无表情地一直盯着我这边。
视线落在了我的右手上。是在意伤口吗。
「没事的。」
想要让她看看这并不是什么大伤,慌忙伸出了右手。
「……」
女孩子沉默地迈开步子,在我面前停下了。
怎么了。是有什么事吗。要是被搭话怎么办。
从女孩子的脸上读取不了任何感情。彷彿人偶一般。
突然,她洁白的双手拉起了我的右手。
寒冷如冰,感觉不到体温。我背上一凉。
惊讶地望向女孩子的脸,她红色的嘴唇慢慢张开。
咔嚓——
女孩子含住了我的食指。
「哇!?」
口中的温度包裹着我的手指。指尖的疼痛不断缓和。而且,伤口上游走着咕啾咕啾的不可思议的感触。
——这个感触是……该不会是用舌头在舔伤口吧?!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我一时无法理解。
下一秒,视野缓缓地鬆动了。女孩子含着手指一直盯着我。意识要被那眼睛吸引过去了。绿色的眼睛。澄澈但有点浑浊的不可思议的绿色。
——这是翡翠的颜色。
刚这么想,整个视野捲起了漩涡。就好像要被她的眼睛吸进去一样。
在发出喊叫声之前视野又复原了。
眼前还是不变的绿色迷宫。
皮肤感受到日光的强烈。
周围落下无数蝉鸣声。
「咦?」
那个翡翠色眼睛的女孩子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