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连串的事件在今天的放学后拉开序幕。
「……晶、晶!」
有人摇了摇我的肩膀,我终于恢複了意识。
「晶,你没事吧?应该……不可能没事吧?」
就像是雏鸟凝视受伤的母鸟似地,少年眼神担忧地看着我。看样子刚才我应该是昏倒了。
「那、那个,雨野,你还好吗?我……是不是做了什么?」
旁边的女同学手上拿着相机有点困惑地问着我。她会如此困惑也不是没有道理。毕竟她方才应该只是出自好意,打算帮我们拍张照片而已。然而她却不知道。我——只要被别人拍摄照片就会昏倒。
「嗯,我没事了。对不起,吓到各位了。来栖你也别担心了——我没事了。」
我把来栖放在肩膀上的手移开。那双手,温暖又柔软。
雨野晶,那是我的名字。
而在一旁忧心忡忡的人则是来栖正成。他拥有一头柔顺的直发,微笑时如同天使般的笑容,非常受到女孩子们的青睐。
「没事就好……」
「堤学姊,也请你别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我装出笑容。不过,不用照镜子也知道,我的脸肯定相当苍白。
这里是中央干事会办公室。「中央干事会」其实就相当于一般高中里的「学生会」,来栖担任副干事长,而手上拿着相机的堤叶友学姊则是中央干事长。同时,学姊也是护棱高中创立仅仅八年的历史中,第一位女性干事长。
我则被来栖硬拉来协助事务,从今年开始出入于干事会。对于不善交际,对人冷漠,又老是一副兇狠眼神的我,来栖特地为我着想,拉我进来帮忙。我和来栖从小学认识后就一直在一起,而我想这段友谊未来应该也会继续保持下去。
我站起身,伸手拿了放在桌上的资料。
「今天我就先走了。这是今年还没提出活动计画的社团名单吧?就由我来处理吧。」
「咦?可是,那是——」
「没关係啦,我来弄!」
我抓着资料离开了中央干事会办公室,来栖慌张地追了上来。
「晶,那是我负责的工作啦!你不要……」
被别人拍照我就会昏倒,而且不仅会昏倒:心情也会连带变得相当差,所以交情甚笃的来栖才会如此担心我。
为了要让来栖安心,我粗鲁地摸了摸他的头。在来栖头上的发箍压整住他的长髮。我每摸一下,来栖就会调整一次发箍的位置。
「明天我会把收到的资料带去干事会……谢啦,别再担心了。」
我挥挥手,踩着步伐离开。这次来栖没有再追上来。
随后,我按照清单去了四个社团。原以为会是来栖去收资料的女孩们,一看到是我,表情明显地变得相当失望。除此之外,整体而书还算是满顺利的。嗯,一切都很顺利,直到我看见清单上最后一笔资料写着「摄影社」为止。
我站在摄影社办公室前,走廊上的灯管忽明忽灭地闪烁着。
(但是总不能丢着不管,就直接回家吧?)
今天真的是充满摄影的一天啊,简直就是我的「灾难日」。
「……请问和泉夕颜在吗?」
和泉夕颜是摄影社唯一的社员,当然也身兼社长的身份。她和我一样都是二年级,不过我没和她交谈过。我只知道摄影社的指导老师是教古文的安久津,我和摄影社唯一的交集,也只有这样而已。
我打开门,但却没看到夕颜。橘红色的光束透过窗帘洒了进来,照耀着社团办公室的地板。相片沖洗后的油墨味传到鼻尖,同时能看见桌上摆放着一束又一束沖洗完的底片。看样子,我们护棱高中的摄影社并没有使用数位相机,在现在这个时代,仍使用着底片相机。
角落还划分出了一个工作用的区块。我之前都不知道原来这里有暗房。
我站在社办中央的桌子前,桌上放着一台老旧的相机。看起来外型圆润,略显厚重。
我发现自己正聚精会神地盯着相机……为什么?明明那么讨厌相机,为什么会对这台相机产生兴趣?
一切都太诡异了。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把相机拿在手上了。
它比我想像的还重,外壳全体都是银色的,有些地方裹有黑色的皮革。手上传来的触感很冰凉,而有皮革的地方则摸起来相当舒服。
我其实已经八年没碰过相机了。我的脑中开始快速地播放起回忆,就像把装满水的浴缸的栓子,一口气拔起,让水发出隆隆声响奔流而去一般。想起从爷爷那边得到的第一台单眼数位相机、想起按下快门按钮时的手感、想起相机背面的液晶荧幕上,显示着方才还存在于现实中的每个瞬间。说实在话,我曾经非常热爱相机。不论白天、晚上,我的指尖时时刻刻都离不开相机。因为我对相机的爱如此强烈——
所以我才忘不了美莉被杀害的那一天。
我忘不了被相机背叛的那一天。
我的双手颤抖着。我的理智告诉自己应该放手,然而双手却像是被看不见的东西操纵着一般,慢慢地把相机举到跟视线相同的高度。
不準看。不能看。我明明已经决定不再碰相机了。从那天起,从那一刻起。那个瞬间,与被人从背后痛殴了我的头部相比,真正让我感到痛楚的,是胸口传来的那股撕裂感。
只要双眼靠上观景窗,应该就能从中望见过去所看到的世界——那时一切都闪耀着光芒的世界。
只要按下快门,就能够保存方才的瞬间,让它永远留在自己的手中。
一旦回忆起那个世界,想起那种能够留住时间的感觉,我的心底便涌起一股难以抗拒的冲动。好想看、好想看、真的好想看。我是多么、多么、多么地想看——
「————」
夹紧左手臂,拿好相机,右手食指放在快门按钮上。接着,只要把左眼靠到观景窗上,眼前就能望见透过镜头所看到的世……
触手?——这是我对眼前景象的唯一感想。
感觉有东西缓缓地滑入我的左眼,我赶紧把身体往后仰,接着右眼就看见左眼处迸出的光束。眼镜猛然地被弄飞。左眼、我的左眼!我想喊叫,但却发不出声音。光线强硬地撬开我的眼睑进入眼睛,摩擦着眼球的后方,闪亮的光线烙印在视网膜上,然后逐渐被吸取掉。头盖骨后方感觉刺刺痒痒的,彷彿有人正在翻搅着我的脑浆。
我随即后仰倒了下去,相机砰咚地掉在我的肚子上。从相机观景窗发出来的光芒——渐渐地变小了。
不久,恢複一片寂静。
「结束了……吗……」
我的身体冒出涔涔汗水,室内回到刚才原有的昏暗状态。我闭上眼睛,想要平复紊乱的呼吸。
「怎么回事……刚才……到底怎么了?」
我用手按住左眼,左眼没有什么事,残留的只有情绪上的不快。
我调整成侧身的姿势,想要爬起来,但是却有一股力量让我动弹不得。忽然,感受到头部左侧有某种触感——鞋底?我,就这样被踩住脸了。
踩住我的是一位少女。
「……啊,踩到了。」
少女说着,挪开了她的脚——
2
很幸运地,掉在地上的眼镜没有破掉。
「……我就单刀直入地问了。你是谁?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我站起来拍拍身子,对眼镜镜片吹了吹口气擦乾净,接着盯着眼前的少女。
她有一头漂亮的黑色长髮,长度几乎快到达腰部—身穿着酒红色的水手服,搭配着黑色及膝长袜。我从没见过这身制服。她头上还戴着与服装同色系的贝蕾帽。
「这里是摄影社没错吧?这点小事我还能判断得出来。好棒喔!这里真的是学校里面耶!」
少女东张西望地观察着四周。她的皮肤自得惊人,有着大大的双眼、纤长的睫毛,眉毛看来整齐乾净。眉心到鼻头的线条笔直,下方缀着小巧的唇瓣。
我的心中,不自觉地油然而生一股曾见过少女的错觉。有种焦躁感在蔓延,好像我曾经透过某些事物而认识过少女似地。而且老实说——这个少女,是个只要看过就绝对忘不了的美女,但是我却怎么也想不起她是谁。
「我叫华怜。」
少女忽然开口说道。
「……呃,我叫做雨野晶。」
「对了,有件难以殷齿的事情,我可以说吗?」
然而她的态度却好像毫无顾虑一样,紧接着说道:
「我,十年前就已经死了。」
华怜说出了这句话。
「怎样?吓到你了?」
「……嗯,吓了一跳。我还真的没有过过死人,也没听过死人自己承认自己已经死的。」
「我哥哥曾经说过,会用这种讽刺口吻说话的人啊,多半是些只会出张嘴的废物,不然就是不敢实话实说的胆小鬼。」
「恕我两种假设都不接受。总之,你是因为别间学校的社团活动才来到这里的吧?一个人擅自在校园里乱晃,这种行为实在不值得嘉许。」
「……我离不开这台相机。」
华怜指着掉在地上的相机。
「这样啊?那我就当作没看到你好了,然后你也当作没看过我这个人。这样就可以了吧。拜託你尽量不要再惹事了。」
我说了声再见,背对着华怜踏出脚步。
「等一下!不要再走远了——」
高音量的话语让我不禁回过头,我发现华怜的身体摇摇晃晃地倾斜着,接着便缓缓地倒了下去,过程就像慢动作播放的影片。也因为这样,华怜的右手臂穿透过桌子的那一幕,我看得清清楚楚。
「喂,你……」
同时间我的身体也发生变化,感觉逐渐失去了力气;这副身躯彷彿变成了一颗有着无数小孔的气球,空气正渐渐地从洞口消散而去一般。但身体并没有因此穿越桌子,我的右膝很正常地碰触到了地面。
「呃……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脑中一片迷糊,或许被注射高剂量的麻醉药剂而倒下就是这种感觉吧。视线的尽头看见华怜歪歪扭扭地站起身,并且往我的方向走来;她每靠近我一步,遮住脑中思考的雾霭也跟着散去一点。最后她站在我与相机的中间。
「五公尺左右。你如果距离我超过五公尺,那你的身体就会出现异状。再加上,我离不开这台相机,所以你必须随时带着它。」
「……你从刚才开始未免把话说得太简略了吧!」
不知不觉间,我的身体再度恢複了力气。
华怜站在我的眼前,抬头看着我说:
「嗯……简单来说,我已经附身在你身上了。」
「这样讲就好懂多了,你现在附……」
附身?
话说到一半的我,现在肯定一脸獃滞样吧。我听得懂华怜说的话,她的话非常好理解。她附身在我身上,因为我被她附身了,所以自然也就无法远离她。
「你要我怎么相信这种蠢话?」
华怜耸了耸肩,样子好像在说我是个理解力很差的人。我看了不禁火气都上来了。
「我没有觉得你理解力很差啊!」
「你有!你那副态度就是……等等!你刚刚说什么?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信不信随你啊,雨野晶。」
(给我正面回答好不好!)
我在脑中用力地想着这句话。
「拜託你别那么凶好不好?我也不太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啊!就只是在离你很近的地方,如果你正明确地想着某句话,我好像就可以听得到……」
她知道我在想什么——?这家伙真的是鬼魂?
我到底会变成怎样?不,我更想问的是,为什么要缠上我?
「因为我附在你身上,所以你才看得见我,不然我过去就只能待在镜头里而已。多亏你,终于能够做些不同以往的事情了——大概啦。」
我抬起原本垂下的视线,看着华怜。从窗帘间洒进来的夕阳穿透了她的身体,照射在我的脸颊上。她那被光束贯穿的身子宛若玻璃雕饰,静谧地闪动着光芒。
「我希望你用这颗镜头拍照。拍摄的对象,就是和我拥有相同遭遇的人。」
「……你要我拍摄鬼魂?哪有可能拍得到啊!」
我即刻否决了她的说法。
「如果你是指灵异照片的话,那只不过就是某种光学现象罢了。只要底片或是感光元件接收到未预期到的其它光线,照片看起来就会出现原本不应该有的光影。并不是因为拍摄到鬼魂所造成的。而就算真有超出人类认知的东西存在……现在说的都只是假设而已喔。哪怕真有那种东西,也要那个物体是能够反射光线的实体,相机才有可能拍得到。」
我滔滔不绝地对华怜解释着。或许我只是想要驱散当下这个无法解释的现象,所以才努力地要自己理性思考吧。
「我觉得……自己并不是鬼魂,我和鬼魂不太一样。当然啦,我也不是活生生的人就是了。我——我应该是某种意念体,是从死亡时遗留下的强烈意念中所诞生的。透过这颗镜头,我能够看见与自己拥有相同遭遇的意念体,而且也能够把他们拍入底片当中——无论你相不相信。」
华怜双手交叉在胸前,眼神盯着我。那双眼眸中展现出非常强烈的意志。
意外地,我竟然忘了要反驳,只是注视着她。我过去从没见过如此直率、纯粹、专注的眼神。
「答应我,你必须用这个镜头拍下一百个『意念h。只要你遵守这个约定,我就离开你的身体……雨野晶,你没有说不的权利!」
3
我无法相信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种种。寄宿在镜头中的意念体,竟然附身在我身上?仔细看看,她确实有着朦胧的影子,而且她和我一样扎扎实实地踩在地板上;但只要稍微与她拉开距离,她的身体又会穿透物体。
我想仔细地问问摄影社社长和泉夕颜,问她这个相机究竟有什么来历?同时我也想知道,到底她晓不晓得华怜的存在?
「华怜,你说要我拍摄『意念』,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又为什么数量是一百个?」
『你只要拍了就会明白了。再说我也没必要告诉你这个数字背后的由来。』
我仔细地听着华怜说话,发现那其实并非实际存在的声音。她的声音不管两人距离远近,音量从头到尾也没有变化。只有我才能听见的声音——虽然不想这么想,但华怜会不会其实只是我自己幻想出来的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