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爷爷十分热爱相机。他的房间里摆满各式各样的相机,从廉价的傻瓜相机到限量版的单眼相机,甚至连。双反相机都有,简直就像博物馆一样。(编注:此种相机有两个镜头并垂直并列。下面的镜头负责传送影像到胶片上,而上面镜头传送的影像只是用于取景和聚焦。)
爷爷的女儿,也就是我的母亲,对相机一点兴趣也没有。而身为医师的父亲,或许也因为兴趣不相投的关係,总是有意地躲避着爷爷。我的哥哥则是参加了当地的足球队,从早到晚满脑子都只有足球。于是爷爷便开始劝说我接触相机。
爷爷最喜欢的厂牌是「欧尔福」。当时的数位单眼相机市场被两大厂商给瓜分佔据,而「欧尔福」不过是间知名度不高的小厂。这个厂牌的傻瓜相机相当有重量,构造也十分强韧,拍摄出来的照片质威温润,显色时带有浓艳的蓝色色调。「这种照片的质威,让我觉得很有人情味。」爷爷眯着双眼,凝视着墙上悬挂的自己相片说道。光滑的秃头,加上瘦骨嶙岣的身躯。他过去是某间工场的技师;而比起照片,他更爱的是相机本身。爷爷过世时,我差不多九岁。他的遗照,用的是他生前为自己所拍摄的照片。
我和爷爷一样热爱「欧尔福」的数位相机。我洗了一大堆自己拍摄的照片,并且装饰在房间里头;当中有一半都是美莉的身影。我总是对美莉说:「反正我也没其他要拍的东西,所以就拍你吧!」而美莉也总是低头看着地面发出「哎唷……」的抗议声。炙热的阳光,使我们的脚底下的影子更加清晰,就连美莉额头上浮现的汗珠,也都一併被收藏到照片当中。我如此地热爱相机。而对美莉的感情,也如同对相机的热爱一样……一定是的。
我最后一次见到美莉,就在那个夏天。随着背后突如其来的猛烈一击,我失去了意识。
我醒了过来。正确来说,应该是被人叫醒才对。有人猛踢了我背后一脚。
这里是我的房间,家里就只有我和母亲两人。
我家族的成员有四个人:父亲是埋首于医院权力斗争的医生,而哥哥在父亲强硬的劝说下也成了医师。母亲和父亲分居后开始沉浸于夜游的生活中,而我则为了维持父母之间的平衡和母亲住在一起。由于父母分居,所以我和哥哥自然也就各自过着自己的生活。
此刻我家一如往常。看惯了的天花板,与平日无异的床铺——不过身旁却多了个平时没有的家伙。
『……你那是什么眼神?我看你在做恶梦,所以好心叫醒你耶!你应该要感谢我才对吧?』
华怜站在床旁边看着我,双手盘胸。我戴上眼镜看了看枕边的时钟,现在时间是三点十五分。
「我没有做恶梦……不过我想如果没醒来,之后就有可能会了。」
『你已经能预知梦境的走向了?真奇怪。做那种梦有什么好玩的?梦不就是应该要快快乐乐的吗?参观各式各样的城镇,四处看看夜景,去些时尚美丽的咖啡厅——』
我忽略在一旁滔滔不绝的华怜,关掉了电视。因为她不必睡觉,所以我才特地开着电视给她看。现在荧幕上显示着本日节目已播映完毕的通知。
如果华怜离我很近的话,那她也能够碰触到东西;但即便如此影响力还是非常微弱,甚至连想操作遥控器都没办法。
『你干嘛把电视关掉!』
「荧幕上说节日播映完毕了啊。」
『再等两个小时就会开始播早上的节目了呀!』
我再度把电视打开。会这么做不是因为我同意华怜的话,而是因为我觉得要继续和她对话太麻烦了。
我拿下眼镜。只要闭上双眼,过一会儿就能睡着了吧。然而之后说不定又会梦到一些可能让我认清现实的梦。与其如此,我真希望能够别再做梦,这样反倒还轻鬆些。
我钻进被窝,感觉到华怜的视线正在看着我。
「你不是最爱看电视吗?怎么不看了?」
『我哪有啊!而且看不看是我的自由吧?……欸,我有个提议,你不如就别睡了,继续醒着到天亮吧?』
「你想要让我睡眠不足,以此虐待我吗?」
『只要让灯亮着的话,你就会醒来啦!』
「你也知道这种让人无法入睡的酷刑啊?利用电击持续阻断睡眠,这样受刑者就会非常衰弱,甚至会接连着好几天看到幻觉。」
『我又不是要你一直不睡觉!』
「如果说你只是我看到的幻象,那一切说不定也还挺合理的。」
我爬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华怜。我没戴眼镜,房间也很昏暗,但不知怎么地华怜的身影却相当清晰。
『我在想啊,你抽出点时间关心我不是挺好的吗?我那么可怜又可爱,而且还二十四小时陪在你身边耶?你不是应该对我多关心一点嘛?但从昨天开始你好像就完全没这个打算的样子……你真的很怪耶!』
「你是希望我对你充满情慾然后饿虎扑羊地扑上去吗?很不巧,我对这种事情没什么兴趣。」
『这就是所谓的……闷骚男吗?』
「才不是。」
我如此回应道,而华怜则以狐疑的眼神看着我,继续说道:
『哎,我管你是不是怪人,总之你应该多关心我一点才对。』
「……你的意思是要我陪你聊天到天亮?」
『看来你懂嘛!没错,就是这样!赶快跟我说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嘛!』
华怜拍拍双手,看起来相当开心的样子。
「晚安。」
我顺手关了电视。
『为什么对话的结果会变成这样啦!』
「反正也挺顺手的,乾脆把房间的灯也都关掉好了。」
『等、等一下!等等啊!』
华怜紧紧地抓住我伸向小夜灯的手。虽然她对周遭的物体几乎不具影响力,但唯独碰触我的身体时,却和普通人没有两样。
华怜的手相当用力。
『对不起,如果烦到你的话,我道歉!不过不要关掉电灯好不好?好嘛?拜託你啦!』
「我拒绝。」
我甩开华怜的手,摸着小夜灯的开关,并且侧眼看着她。华怜只是死命地紧紧握着双手,呆站在床边并且紧咬着下唇,好像在忍耐着什么似地。
「……你怕黑?」
她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我收回手离开床铺,走到门前按下一旁的开关,点亮房内的日光灯。
「我个人并不喜欢开着灯睡觉,也不认为这是在高喊环保和节能的风潮下值得嘉奖的举动,不过我还是决定先把灯开着。虽然我也有点担心自己可能会睡不着,不过过阵子应该会慢慢习惯吧。
『……真的可以吗?』
「我可不想再看到有女孩子在我面前哭了。」
我回到床上盖上被子,把自己的背朝向华怜。
人们不用相机时,会用镜头盖来保护镜头;而若是我把镜头盖装到手边的相机镜头上,华怜就会被迫闭起双眼。华怜非常讨厌这样。大概是因为这么做的话,她就会想起自己过去数年一直被丢弃,而且还被镜头盖盖住双眼的往事吧。
『你说话老爱装腔作势,又爱装得一副宽宏大量的样子,心眼又不好,嘴巴也恶毒,还老爱讽刺人,这些缺点你就不能想办法改改吗?……不过,谢谢你。』
我听见华怜小小声的自言自语。
「最后一句我听不太清楚。」
『你明明就有听到!个性真差!』
「欸,既然我们的感觉是互通的,那你在我旁边闭上眼睛的话,应该也会睡着吧?」
『……咦?我从来没想过要闭上眼睛耶!』
「镜头能不能闭上眼睛这件事似乎也不是件可以拿来开玩笑的事。我只是刚好想到所以说说罢了——晚安。」
我闭上双眼。没错,那只是忽然闪过脑海的想法罢了。我不是意念,所以就算真的想要了解华怜的情感,也根本不知道自己猜想的是对还是错。
不过五分钟后,感觉到有人横躺在我背后的床上,身体缩成一团。
『……晚安。』
耳边传来她轻声的呢喃。
2
醒来时,我看到身旁熟睡的华怜。她睡得如此深沉,几乎让我觉得几个小时前的争论愚蠢极了。不久后华怜睁开眼睛,张望着四周,嘴上还说着「睡觉的感觉也不坏嘛……」之类的话语。
但问题不光是这样而已。像是我去上厕所时该怎么办?还有要是老妈看到我拿着相机会怎么想?老妈也知道我被拍照就会昏倒。幸亏她昨晚几乎玩了个通宵现在还在睡,所以今天早上不必和她打照面,逃过了一劫。
因为华怜离我愈远,我们也就愈不容易察觉彼此的思考与感受,所以最后我选择把装有相机的包包摆在走廊上,解决上厕所、洗澡等窘境。虽然我在上厕所时,华怜还是会一脸嫌恶地抱怨着「噁心死了……」,并且整个人坐在走廊的尽头处。
总而言之,华怜寄宿的相机我都一直放在包包中。但因为尊重她的意愿,没有装上镜头盖,只好改装上滤光镜以保护镜头不要受损。
这台相机是欧尔福製造的底片机「OP-3」,镜头则是我不知道的厂商所做的。当然,现在的我根本就不想知道。
我独自吃了早餐,一如往常地与华怜拌着嘴,一边前往学校上学。
『好,那从今天开始我们努力摄影拍照吧。』
华怜平淡地说着,听得出来并不是在开玩笑。我光想到像先前那样的经验还得重複九十九次,就觉得心情好沉重。
「堤学姊!」
我在学校前的商店街上,看到中央干事会的干事长——堤叶友学姊。她有着一头略带茶色的长髮,髮丝勾勒出圆滑的波浪线条。闻声向后转的堤学姊用她那好像快睡着的双眼(她的眼睛本来就不大,所以真要说的话,看起来的确是随时都像是很想睡的样子)看着我,眼睛旁边有颗小巧的痣。
「啊,雨野,早安!」
学姊面露微笑,脸颊上出现了酒窝。
「那个,就是啊,昨天……我好像不小心做了让你不舒服的事。我后来很认真地想了,但是却怎么也摸不着头绪。」
我想学姊指的大概是她拍照导致我昏倒的意外。
「……那不是学姊的错啦。」
「真的?」
「嗯。」
「是真的是真的吗?」
「嗯。是真的是真的。」
「那就太好了。」
学姊眯起原本就细长的双眼,对我展露微笑。我想起在中央干事会选举时,学姊以充满张力又宏亮的声音对着众人演说的模样,与此刻她这副柔和的态度形成了强烈对比,让我不禁暗暗地感到惊讶。
「那……你今天应该会来中央干事会吧?」
「……不会,我想这阵子大概暂时不会过去了。」
「咦?为什么?难道你参加社团了吗?也对啦,有社团也是满不错的。只要别像我家老弟那样太沉溺在社团活动里就好啰!」
「学姊的弟弟……?」
「对啊,他是田径社的。虽然现在有点钻牛角尖……就是了。哎呀,先别管这件事啦!我说雨野啊,你参加了哪个社团啊?」
我迟疑了一下,但仍旧说了出口:
「我参加了摄影社。」
虽然事情朝着夕颜所预想的方向发展让我有些不快,但我还是决定接受她的提议。这样一来,今后我就算随时在学校里拿着相机,也应该多少能减轻一些不自然的感觉。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从我与堤学姊的后方,突然传来声音。
站在那里的,是我决定加入摄影社之后,应该要第一个报告的对象——来栖正成。他脸上不见以往的笑容,表情满是震惊与疑惑。
「来栖——」
「晶,你加入摄影社?这……怎么可能!」
「等、等等,这背后是有原因的啦!」
「原因……?也对,要是没有特殊原因的话,你怎么可能参加摄影社呢。」
堤学姊一脸不明所以地看着我与来栖。可是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样在学姊的面前,向来栖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如此——晶!我知道了!一定是夕颜搞的鬼!」
来栖像是理解了什么似地,说出了这句话。
「一定是夕颜怂恿你入社的,对不对?她知道你讨厌相机,所以就用『一定是因为你被恶灵附身了才会这样』之类的理由哄骗你吧!她是不是还跟你说加入摄影社就能治好这毛病?」
来栖异想天开的猜测竟然跟事实几乎相符,让我大吃一惊。
「我会跟夕颜讲清楚,叫她别再讲这种话蛊惑你!她太过分了,居然利用别人的弱点……这么模拟的太过分了!」
「等一下啦!你搞错了啦——钦!来栖!喂!」
我还来不及出声前,来栖便跑走了。眼看着来栖的身影愈变愈小,我忍不住怀疑:个子矮小的他究竟哪来那么好的脚力?
「我去追他!免得误会愈来愈深——」
我準备跨步追出去,但堤学姊抓住了我的手。
「原来你……讨厌相机啊。」
想到方才的对话,我心想:糟了。原本希望学姊别那么顾虑我,才说谎骗了她,结果谎言却在这种情况下被拆穿了。
「……对不起。」
「别这么说,该道歉的人是我……不过,雨野啊,我想给你两个小小的忠告。我的年纪比较大,同时又是你在中央干事会中一起共事的朋友,而且就我个人的立场而言,我想劝告你……就是啊,忍耐不是件好事。我是认真地想向你道歉,所以才对你说了那些话,可是你却想尽办法独自忍耐一切,这么做会连我这份心意也被白白糟蹋掉了。」
「……对不起。」
「你真的觉得对不起?」
「真的。」
「是真的是真的吗?」
「是真的是真的。」
「你要是再对我的这句『真的吗』撒谎,那就没有下次啰!听懂了吗?」
一瞬间,堤学姊的眼睛闪过了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