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塔看起来充满湿气,大概是因为白天下雨所造成的吧。那是一座砖瓦堆成的长方体,高度大约等同于四层楼的建筑,不过比起一般的建筑大楼,钟塔更为细瘦,甚至有点像是一根巨大的柱子。时钟的造型像是一颗金色的太阳,金属部分处处可见鏽蚀,在灯光下映照出柔和的光芒。
这座市立公园周围的住宅不多,所以晚上几乎没什么人烟,也因为如此,这里似乎常有色狼出没,大家都说晚上尽量不要接近这里。
钟塔四周围绕着花圃,长椅上都是雨水,所以我只好站着。现在时间是晚上七点四十分,花圃的另一头是一片缓坡的草皮,所以视野相当好。
我已经先联络过夕颜,告诉她来栖家的家教课时间比预计的久,所以我晚一点才能回家。
「雨野!」
我看见堤叶友学姊的身影,她正从远处往这里走来。我们约在钟塔下碰面。
「我迟到了?」
「没有,还没到我们约定的时间。」
我回答后,学姊说了句「嗯」,接着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手上的手錶。隐约可以感受到她身上散发着焦躁、担忧以及不平静的情绪。
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二十分钟,我们一起等待着。堤学姊什么话也没说。
『呜——感觉好紧张喔……』
华怜低声说道。我一样觉得紧张极了,很像是忍着不去上厕所的感觉——我才这么想,华怜马上对我说,,你在说什么蠹话啦!看样子我的思绪全都传达给她了。
这时候,闷闷的钟声响彻耳际。
听起来好像有一只大型熬汤锅翻倒在地上两次的声音。钟塔的时钟响了。
『八点了……』
华怜说道,而就在这个时候,我感觉到背后好像有人。
回过头——眼前只看见钟塔的砖瓦。
「让你们久等了。」
砖块中传出月咏的声音——当然不是这样。
他待在钟塔的另一面。堤学姊相当惊讶,正準备迈开脚步跑向钟塔柱的另一头,而月咏好像早就猜到会发生这种事,他开口说道:
「请你不要轻举妄动。要是你随便採取行动,那我会马上回去。」
学姊停下脚步,我和学姊看了看彼此。月咏到底是什么时候来的?他现在的确就在这座钟塔的背后,那他为什么不愿意现身在我们面前?
「吉良学长……?」
堤学姊总算开口了,她的声音正在发抖。那听起来已经不是堤「学姊」的声音了,而是总算找到吉良「学长」的「学妹」所发出来的声音。
「……是的。」
听到月咏的答覆后,堤学姊轻轻地吸了吸鼻子,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
「在这之前……在此时此刻以前,你到底去哪里了?」
「去了很多地方。」
「我当上中央干事长了,因为我从以前就很仰慕你。你应该也晓得我的这份心意吧?」
「知道。」
「就算你忽然消失,我——我还是一直深深相信,只要我当上中央干事长,学长就会来祝福我。我真的很傻,对不对……而且,我真的太自以为是了。我任性自私地深信事情会这样发展,然后又任性地为此感到黯然神伤……」
「任性自私的人是我。」
「感觉你一点都不像你……学长,你以前说起话来不是这个样子的。」
听到这句话后,月咏没有回答。
「学长,我一直以为我和你都相当了解彼此,也相信你知道我的这份恋慕之情,所以……所以你以前才愿意告诉我那么多事情,对不对?你是不是早就认为我总有一夭会被提名为中央干事长的候选人?」
堤学姊开始倾诉,而她的那份心意也跟着倾泄而出。
「……是的。」
月咏的声音好小,小到几乎都快听不见了。不过,我确实听到他回答了「是的」二字。
「让我……看看你的脸……」
「恕难从命。」
「那……告诉我你在这之前都做了些什么?」
「这我也没办法告诉你。」
「未来我还有机会能够见到你吧?」
「这个……我没办法给你答案。」
「当上中央干事长并非我所愿,而接下职位后,我经常感到提心弔胆。我总是想着,不晓得自己能不能顺利达成这个职位所必须进行的各种任务,不知道大家能不能接受我的想法,一天到晚担心着要是提出的企划案无法得到教师会的认可那该怎么办……每当这种时候,我总会想起学长当时提出的解决方法,然后就能再次好好努力。这样做的话……这样做的话……就会觉得学长好像真的就在我的身边鼓励我!」
堤学姊提高音量,一抹光散落在半空中。是她的泪水。
「这一切……都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而已……对不对……」
堤学姊垂下了头,长发遮住了她的表情。
「……一厢情愿、自私任性的人是我。堤学妹,你说得没错,我变了,所以我不能让你看到我现在的样貌。」
「就算你真的变了,我也无所谓……」
「堤学妹,我……」
「学长,就算你变了,你还是你呀!求求你,我拜託你……拜託不要像现在这样根本不看我的双眼,然后就说出这些话……好不好?这样我实在无法接受!学长,以前你不是曾经告诉过我吗?你说:『想要说服别人时,一定要面对面看着对方的脸庞,好好地说话。』」
「————」
面对滔滔不绝说着话的堤学姊,月咏无语。我和华怜一样说不出任何话,只能呆站在原地听他们两人争执不休。华怜紧握着自己的双手,她应该正在心底努力地声援着堤学姊吧?
过了一会儿,月咏终于开口了。
「我……我认为自己已经无法回去你那里了。雨野晶,看样子你好像也还没告诉堤学妹背后的隐情——我现在已经是生活在另一个世界的人了,若是我们没像今天这样约好碰面的话,堤学妹,你绝对不可能得知另一个世界的任何蛛丝马迹。」
他指的——应该是晓不晓得意念存在这回事吧?我稍稍明白了月咏的心情。他不想要让堤学姊接触到意念,因为他知道若是她碰触了意念的世界,就有可能被捲入纠纷之中。这是笨拙、不懂表达的月咏对学姊的贴心与关怀——
「言下之意……就是你还是有机会回来罗?」
「堤学妹……」
「我不是在挑你的语病,我只是想问你……是不是还有这种可能性?学长,只要事情并非百分之百不可能,你就会不停地一再挑战;也是因为你的努力,所以护棱高中才会出现那么多改变,不是吗……你以前总是把『这件事看起来很有意思,值得挑战看看』这句话挂在嘴边,说着说着还会露出笑容……对学长来说,我难道一点都不有趣,不值得你挑战吗……?」
学姊咄咄逼人地说道。她知道,如果此时此刻她和月咏在这里断了联繫,那下次真的——两人就没有再见面的机会了。
「……堤学妹,我在这里还有几件想完成的事。那些事非常值得我赌下自己的人生。等到所有的事都尘埃落定——我甚至不晓得那些事是否有结束的一天——不知道究竟得花多少年的时间。」
「我可以等。」
「说不定几年的时间也不够,也许得花上十年、二十年……」
「我会一直等着你。」
堤学姊哭丧着脸——然后硬挤出让人有些惊讶的虚假笑容。
「只要知道学长现在正努力完成自己的目标,我也就能够跟着鼓起干劲。我之所以能够一直恋慕、等待学长,就是因为我觉得这件事对我而言充满了挑战的价值。」
这是一份专一而强烈的情意——我不禁心想:原来「恋爱」真的能够让一个人变得这么坚强。华怜站在我的身旁,用手掩住自己的嘴,注意到我之后,忽然使劲地把额头靠向我的肩膀上,强忍着即将滑落的泪水。
「……呵。」
另一头,传来了月咏的笑声。
「真拿你没办法……你两年前的那副表情,此时此刻正清晰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既然你觉得等待很有意思,那我当然也就没理由可以阻止你了。我不晓得我们下次何时能够见面,不过——我决定了,在那之前,我会儘力让自己保住小命。」
「拜託你定期联络我,好不好?」
「…………」
「不论你用什么方法联络我都好,至少留下一些痕迹,让我知道你平安无事。」
学姊的语气强硬,她非常顽固,不肯退让半步。每次学姊觉得教师会要驳回中央干事会直定的计画时,她都会死缠烂打想尽办法谈判交涉。此刻学姊的摸样几乎和她与教师会谈判时如出一辙。
「……我知道了。你这学妹实在一点也没变,还是让人相当费心呢。」
「我应该多少有点成长吧?」
「这个嘛……谁知道呢?」
「太好了!你和两年前一样,每次讲到重点就爱含糊其词!」
「…………」
月咏陷入沉默。堤学姊佔了上风。
「雨野晶。」
我忽然听到月咏叫了我的名字,不禁吓了一跳。
「什么事?」
「无论如何……也许我该好好地感谢你一番。不过,我可没打算要欠你人情。」
「我不需要你欠我人情,我本来对你就不抱期待。」
『……晶,等一下啦!你在学姊面前讲这种话,会不会太过分啊?』
我忽然发现自己失言了。我忍不住用冷淡的态度对月咏说话,就和我平常对待他的方式一样。堤学姊露出讶异的表情,盯着我看。
「我这可不是要还你人情……不过,我决定好心地给你一个提示。」
「提示?什么提示?」
「呵呵,我今天姑且就当你是个『有点嚣张的学弟』好啦?总之我要给你的提示——就是『红与黑』。你千万别忘了这三个字。」
「『红与黑』……?这到底是……」
「这是即将逼近你身边的危险。」
这瞬间,我的背后窜起一股寒意。月咏毫不遮掩地说了「危险」两个字。意思是指意念灭除机构将会袭击我吗?还是说,有其他的——
「好啦,那么我今天就此告辞啦……堤学妹,我之前完全没有知会你就消失了蹤影,这一点我真的非常抱歉。」
「没关係。虽然我实在不喜欢隔着钟塔和你说话……但至少我们能像今天这样再次相会。如果你肯像以前那样对我道歉,我就原谅你。」
堤学姊说完后,月咏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道:
「……对、对不起。」
月咏如此表示。听到这句话后,堤学姊马上露出笑容。我忍不住在脑中想像着月咏露出苦笑的表情……总觉得不知道好像会比较好。
「雨野品,下次见面时,我们应该就不能像现在这样了。你也一样——好好努力,可别失去拥有的能力。」
「……失去能力?」
他要我好好努力,别失去拥有的能力?
「啊——我明白了。」
一瞬间,我脑中的开关好像啪地一声打开了。
原来是这样!我总算明白之前觉得怪怪的那股异样的感觉到底是什么了。
别失去拥有的能力。
另外一个可以拿来比较的,则是遭人夺走能力。
两者其实似是而非。
以前在星棱神社时,我听说意念灭除机构掳走九条兰,并且进行人体实验,而那时候月咏曾说过一番话。
——我们没办法夺走人们有意控制的意念。没有人能够从短跑选手身上夺走跑步的能力,不是吗?
意念灭除机构袭击意念能力者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夺走他们的能力。月咏早就明确地说了,他们根本无法夺走意念能力。他们之所以要袭击意念能力者,是为了让他们再也无法使用意念能力。
但是,他们为什么要那么做?他们又是用什么方法达成目的的?
「等一下,月咏——吉良!你们到底是如何——」
「最后一个提示——『FMQ-9』。你可以拿这几个字母和数字去问问适当的人选。」
「FM……那是什么?」
「那么,再会了。」
钟塔的另一头传来脚步声,我忍不住想要跨出脚步冲过去,但堤学姊抓住了我的手。
「不行。」
「可、可是——」
「吉良学长之所以愿意像那样缓步离去,是因为他相信我们不会追上去,所以说……你就让学长离开吧!就像我选择相信你,不再苦苦追问一样。」
月咏的脚步声缓缓地传人我的耳底。这是离别的跫音。他方才靠我们好近,近在咫尺,而现在他又慢慢离我们远去,从「吉良朋衣」的身分变回了「月咏」。他早就知道堤学姊会这么做了吧?所以他刚刚才会愿意离我们那么近。我们……绝对不能把堤学姊捲入意念事件之中。
「……学姊,请你放开我。」
「对不起,雨野,我知道你也育苦衷,可是……」
「是的,我今天会来这里,全都是为了学姊,所以我不介意有这样的结果。」
『不介意……明明就有很多地方该介意!你到底在说什么呀!?月咏明知道自己没办法夺走意念能力者的能力,但还出手袭击他们,甚至还藉此让他们再也无法使用能力——还有,「FMQ-9」又是什么?我们到底该问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