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墜落的天使

——我该怎么办呢……」

离开理事长室后，我一边朝着教职员办公室的方向走去，一边苦思该如何答覆莲太郎先生有关婚约的请求。

任意决定结婚的对象绝对称不上是正确的做法；反之，我内心也没有一个确切的人选。

——明明这时候我根本不该烦恼婚事的。

在我与解放后的巴同学、堇同学兄弟相处过后，我终于发自内心体会破除言缚是多么重要的一项工作。正因为我拥有这新一层的体悟，正打算要重新振作时，没想到……

——婚约，结婚。

想起第一次与莲太郎先生会面时，他所留下的泪水。他年事已高，如果可以，我并不想伤他的心。

「讲真的，拜託帮帮忙啊。失败的话可不是闹着玩的耶。」

熟悉的甜美嗓音传进耳里，我不由得回过头。视线移至距离办公室最近的楼梯口，我看见羽月老师正悄悄躲在那儿通电话。据推测电话另一端应该是她的友人，大喇喇的口吻听起来不像平时的她，感觉很新鲜。

无意间和羽月老师四目相交的我，略微向她点头示意。唯恐干扰了他们的谈话，我于是加快脚步离去。

「等一下再跟你说！」

羽月老师急忙挂断电话，碎步追赶到我身边来。

「和朋友谈完了吗？」

「只是一些私事，没必要聊太久的。先别管电话了，桐原老师你还记不记得今天跟我约好的那个呀？」

「那个？」

——我跟羽月老师约定了什么吗？

羽月老师在校负责教导音乐，工作上我们几乎没有交集，况且我们的班级委员会和社团活动也属各自管辖。

儘管我努力回想，还是想不出自己曾经做过什么约定。

「抱歉，是不是我在工作上有什么疏失呢？」

「唉哟～桐原老师你真是贵人多忘事，人家是在跟你讲联谊啦，联谊！」

「联谊？」

经她这么一提我总算想起，三方面谈开始的头一天，我们的确曾经谈及类似的话题，但我记得我应该没有应允邀约才是。

正当我準备婉拒的时候，羽月老师没等我开口便打岔道：

「因为桐原老师你最近好像没什么精神，所以我特地为你找了几个帅哥，要帮你开心一下喔！」

「可、可是，我还有校务……」

「放心，放心！桔梗老师那边，我早就去替你报备过啰！我还跟他说，今天请让桐原老师早点离校呢！」

羽月老师用她那纯真无邪的笑容一步步瓦解掉我的退路。

——……没办法。

我在心底叹了口气，做好觉悟。

今天姑且先作为陪客参加，下一次就能够大方地拒绝了。再说我也不想白白辜负羽月老师体贴我的这份心意。

「我知道了。联谊的时间和地点是？」

「晚上七点，在站前转角的小巷子里面。到时候我们结伴过去吧。」

羽月老师灿然一笑，我不禁也随之露出笑容。说不定出席这场联谊，真的可以为我带走负面的情绪。

自从来到这里任教以后，只要一有空閑，管它言缚还是诅咒什么的，我脑中不外乎充满了这些东西。

我今年也才二十三岁而已，正值青春年华，偶尔投身同龄女子热中的活动，也没什么不好。

「欢迎回来。」

「啊，是的。我回来了。」

教师办公桌前，刚刚在图书馆分别的桔梗老师已经返回工作岗位，开始着手处理教务。从他的外表看来，解放言缚的迹象已然消失无蹤。

「葵理事长找你有什么事？」

「其实是樱泽先生来了，所以……」

我小声向桔梗老师叙述在理事长室会客的经过，不知为何，胸中却莫名地忐忑不安。

——一股不祥的预兆油然而生。

我这是怎么了……

×

「怎么啦，桔梗。加班啊？」

当教职员室只剩我一个人留下来办公的时候，葵二哥带着他专属的烟味出现了。想当然他并没有真的抽烟，那不过是附着在西装上的味道。

——照这样看来，他也许又瞒着我，在什么地方偷偷抽过烟了吧？

我分明一再提醒他校内禁止抽烟的。真是令人伤脑筋。

「我才好奇葵二哥你有何贵干呢。都这么晚了还留在学校，以你来说是相当少见的情况。」

「要说有也算是有吧。有件事我挺在意。」

「这样啊。」

葵二哥会在意的事情通常没什么了不起。这一次不晓得是家主托他跑腿，还是那个人又使唤他去帮些无关紧要的忙？

——反正不管是哪一种，跟我都没有半点关连。

我将心思带回办公桌上。眼前的资料还停留在刚刚那一页，丝毫没有进展。

——看来我的集中力也没什么了不起。

不过就是区区一个言缚的解放，想不到我居然会如此心烦意乱，甚至连带影响工作上的情绪。

「教师办公室我已经好一阵子没来了，平常我怕大家抱怨，连靠近都不敢靠近哩。」

「那是因为你平日素行不良的缘故吧。」

听了我刻意挖苦的语句，葵二哥不但不放在心上，反而一脸稀奇地环顾着办公室各个角落，

我一边侧目观察他的行动，一边在资料上头贴上了便签，阖起。

——只要这个人还留在这里，我就不用奢望能专心工作。

「既然葵二哥不想靠近办公室却又专程过来，就表示你有充分的理由吧？」

「所以啦，我不是说了吗？我有在意的事啊。」

——什么……？

葵二哥抬起食指轻点我的额头。

他的举动太过突然，我不由得瞪大了双眼。

「就是你。」

对上我的视线之后，葵二哥露出他惯有的调皮笑脸。大概是我在不知不觉中傻住了，他看起来相当高兴。

「我在担心你，因为我是个体贴的哥哥。」

——说得也是。

这个人一天当中大半的时间虽然多以发獃消磨过去，但是他从不曾漏掉每一处关键，总是妥善做好该做的工作。

每当有人从言缚的束缚之中挣脱时，与宝生有所关联的人们便会感受到解放的余波。依我看来，我接受解放一事，葵二哥恐怕也已经感应到了。

——纵使你再怎么坚强，也还是会觉得恐慌吧？

毕竟到了这个地步，全月华学院中尚未获得解放的人，葵二哥，就只剩下你一个人了啊。

「我的情绪很混乱。」

「桔梗？」

「情绪混乱，焦躁不安，有一股想要破坏的冲动。我的身体里有着什么东西正企图改变。明明想要压抑这股满溢而出的狂热情感，但是由于它太过强大，我简直毫无对策。」

——没错，就是这样。

我以为我挺得住，跟孩子们不同。

我以为我就算获得解放，身心也不会产生任何改变。不过是击退一个言缚而已，在那承受诅咒的血统背后，还有无数个言缚纠缠不清。单凭这小小的动作，自然不可能变得比原先轻鬆多少。

因此，我才会要求桐原老师为我解放。我纯粹只是想亲自体验，尝试一次解放的感觉。

——预定中，不该是这样的。

在我的预定之中，根本不应该抱有感情……

「桔梗，你怎么了？」

——咚！

我使尽双手的力气槌向桌面。我剋制不住自己的情感。

接着，我用饱受强烈冲击而麻痹的手遮住了脸庞，低下头去。我什么也无法思考。

「……超乎预期。」

不远处传来葵二哥点燃打火机的声响。校内明明禁烟。可惜我现在没有多余的力气警告他。

「你是怎么回事啊，桔梗？」

——就是说啊，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

联谊準时开办。羽月老师、羽月老师的女性友人加上我总共三个人，各自与西装打扮的男子们面对面，围着桌子坐了下来。

这间位于站前小巷内的餐厅，提供食客们尽情体验法式风情。烛光点缀的用餐空间中，排列着几组桌椅，餐厅内部则是预约制包厢。

今天虽然是平日，但是店内坐满了返家途中的女性上班族，热闹非凡。看起来的确像是一间符合羽月老师喜好的风格，富有设计感併兼具可爱气氛的店家。

「那个，桐原老师。」

「……呃，不好意思，你刚刚说什么？」

「讨厌啦，桐原老师你这人啊，就喜欢放空。」

羽月老师拍了拍我的肩，我赶紧将注意力拉回宴席间的对话。窘迫的样子让对座的男子忍不住笑了出来。

——呃，这个人是……

对了，他叫作西山。记得他说他在出版社担任杂誌编辑的工作。

「你酒力不好吗？」

「一点点的话还可以。」

面对西山先生体贴的询问，我只能含混带过。说什么都不能老实承认我其实跟不上联谊的兴头。

「珠美你呀……」

我对于初次见面就直呼自己名字的人有点反感。这么说来，葵理事好像也是呢。啊，还有巴同学。

不知不觉又开始思考起学校的事情来。唉，我果真是个工作狂。

「你们寒假什么时候开始放啊？会不会去滑雪？」

「老师的寒假放得比一般上班族还长吧，羡慕死你们了。」

我不断地陪以笑脸试图撑过这个场面。平常放假都做些什么活动、喜欢滑雪或是潜水等等，没有任何一项是现在的我能够敞开心胸热中谈论的话题。

我避开他人的目光偷瞄了眼手錶，时间刚过八点。

——从开始到现在，才经过一小时啊……

为什么这种时候时光总是过得特别慢……

「你看看你，又在发獃了。」

「咦？啊，对不起。」

「桐原老师她呀，平常就随兴得很。但是这一点正是她可爱的地方喔，对吧～」

羽月老师立时出面替我化解尴尬。或许她已经察觉我的心思并不在联谊上也说不定。

——真的很对她过意不去……

人家才刚刚替我找台阶下，我马上就又让人家帮了一次忙。再这样下去，只会徒增身为主办人的羽月老师的困扰。

——至少檯面上必须尽量做到完美。

等到这一场众会结束以后，再推辞说我还有教务要忙，请他们让我先行离开吧。

「我去一下洗手间……」

为了调适心情，我暂时离席独处，过没多久羽月老师也跟了上来。偌大的化妆间中，只有我和羽月老师两个人。

「羽月老师真抱歉，我连应酬话也没办法好好说上几句。」

我向站在化妆间镜前补口红的羽月老师，隔着镜子深深低下了头。虽然我很想就这样直接告退返家，然则当着主办人羽月老师的面，我根本就说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