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和心急如焚。
他为了找适合当武器的东西才来到三楼咖啡厅,不出所料,这里并没有刃器。轻食店通常都使用预先切好的材料。
虽然有餐刀及叉子、木筷之类的东西,但拿来当武器实在没什么杀伤力。或许他应该冒些风险,去厕所找长柄拖把才对。
就在斗和试图另做盘算时,馆内响起广播声。
「日、日本斗和先生,日本斗和先生。」
广播里有女子颤抖不已的声音。明显听得出她在哭,里头混着吸鼻涕的声响。
「杀人鬼有、有话向您转达。『唷,斗和。你还活着吗?焦虑不是件好事喔。思考狭隘百害无一利。来切入正题吧,我现在在跟一花玩游戏。要抓逃跑的她,是很单纯的鬼抓人。当然了,因为我是杀人鬼,一旦抓到一花,就会扭断她的脖子。我猜你应该会用尽心机阻止我。因为我想说,你不介意就难玩了。所以才留这些话给你,斗和。突然听到要玩游戏,你应该会很困惑,但我跟一花商量后,决定让你一起玩。若你在我之前抓住一花,就算你赢。假如你赢了,我跟你保证不杀你和你的亲友。祝你凯旋而归。』」
话到这就中断了。接着是挪动纸张的沙沙声,她应该在念手稿之类的东西吧。
「再来是给一般游客的。『嗨,各位。身为杀人鬼的我要跟大家说个好消息。你们目前应该更关心隐形障壁和怪物吧,那些东西在十二小时后就会自动消灭。假如你们能逃到那个时候,就能平安回家。如何?心情有没有轻鬆点?』——以、以上就是杀人鬼大人要跟大家说的——咦?为什么?你不是说念完就不杀我吗……不要,住手……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在那之后,扩音器传出砸砍血肉的钝重声响。广播到这就中断了。
斗和愣愣地统整广播内容。他知道里头包含好几条重要讯息,但事情来得太突然,脑子陷入轻微的混乱状态。
首先是自称杀人鬼的家伙。从广播里的氛围推测,「他」应该不是在说谎或开玩笑。基本上,在这种状况下还播送那些东西,对方肯定不是什么正常人。『他』恐怕就是杀害真湖父亲的兇手。
此外还有个小地方,他留意到对方自称杀人鬼。师父曾说过,杀人鬼和杀人犯不一样。只不过,一般人都会将两者搞混。对方应该也是单纯的杀人犯,只是夸大地自称杀人鬼吧。
斗和不清楚「他」为什么要指名自己,也不晓得「他」为什么会跟一花玩起鬼抓人。不,想那些都是多余的。这是不必要的情报。有没有坑游戏都不构成影响,他一开始就打算去找一花。该做的事依然没变。根据刚才广播的内容,一花果然也到这个世界来了,目前平安无事。斗和的心情複杂起来。一方面安心于一花没受到伤害,但又不希望她待在这么凄惨的世界里。
还有一样令他在意的事,就是刚才对方说这个世界的机制经过十二小时会自动解除。他纳闷自称杀人鬼的家伙怎么会知道这点,但斗和却想不出反驳的理由。上一场战役历经十一小时左右就回到原来的世界,所以他不清楚十一小时后的事。倘若十二小时的说法属实,他就不需要涉险与怪物作战。
不过,斗和却觉得事情有点奇怪。杀人鬼为什么要特地告知这点?总不可能是为了消除游客的不安吧。
(现在别去想些无谓的事了。)
斗和摇摇头摒除杂念。继续思考无解的问题只是浪费时间罢了。现在最要紧的是弄到武器。继续逗留在这一点意义也没有。
斗和如此判断,接着就抓取好几把叉子跟餐刀,打算前往出口。才刚这么想,脚步就跟着停摆。
——天音川银河,她正浮在半空中。
像是两条优雅邀游的鱼儿,银色双马尾正翩然飘动。不只是头髮,蓝色的薄外套及百褶裙也在无重力状态下缓缓浮动。她被装在透明的巨大瓶身里,像极了生物标本。
不,不对——
斗和的精神面原本还企图逃避现实,这时却在一股热辣的冲击下逐渐釐清事实。
那不是透明的瓶子。而是上半身像裸海蝶、下半身像企鹅的半透明怪物。银河就在它的胃袋里。
她转动一双水蓝色瞳眸,捕捉住斗和的身影。那眼神既像在责备斗和,又像在跟他求救。她还活着。
「天音……川?」
为什么在受害前不开口求救呢?斗和心底萌生推卸责任的想法,但当他发现哭泣男孩的身影不知去向时,某种臆测就接踵而来。假如男孩遭遇怪物袭击,银河应该会发出叫喊,或者有其他反应才对。若她没有这么做,就表示男孩是怪物的可能性极高。
刚才怎么没考虑到这点?难道自己已经忘了当初的愚蠢导致宁宁音被杀吗?
一股负面的自我厌恶情绪油然而生,令他受熊熊业火煎熬。自己根本就没半点长进,可恨至极。斗和用力咬紧牙根,咬到牙龈都渗出血来。
无视斗和悲怆的心情,眼前银河的身姿逐渐产生变化。
她那身崭新服饰原本就像刚买的一样,此时却如污渍晕染般化开,肤色比例越来越高。双马尾的结鬆脱,长长银髮扩散成银杏叶状。
紧实的腹部、尖挺姣好的乳房、略为丰满的下半身、藏在淡色阴影深处的秘部,这些全都毫无保留地裸露出来。
那具胴体在幽暗的水世界里闪动白光,少女特有的美丽姿态、乍看同学裸体的惇德感,两者交互结合,编织出时间也为之静止的幻惑美景。
然而不久之后,那无与伦比的美妙突然转为丑陋死态。
皮肤步上衣服的后尘溶解,血呈烟雾状喷出,瞬间灌满透明瓶身。从烟雾的缝隙间隐约可窥见些什么,看起来就像人体模型。上吊的好胜双眼沦为毫无个性的眼珠,又红又粉的肌肉纤维束呈网状包覆全身。但那些东西也在眨眼间溶解。
当烟雾完全消散,瓶子里就只剩一具骸骨。仅管事实摆在眼前,却让人难以置信,关心他人又好胜的银髮少女就此惨死。
这样还没完,过了一会儿,那具骸骨又呈泡沫状溶解。像在昭告她一开始就不存在于世上,消灭得彻彻底底。
「不会……吧?」
斗和拚命忍住差点夺眶而出的泪水。喉咙深处涌上一股热意。
他还信誓旦旦地说会保护她。
绝不让重要的人死去。
然而,斗和这些心愿却没三两下就瓦解了。自怪物现身以来,时间都还没过去多少。危机明明刚降临不久,却在斗和没注意时,银河就像个毫无价值的东西,三两下遭到怪物啃噬。
「开什么……玩笑。」
恨恨的声音自口中流泻而出。黑暗怒意化作咆哮,从心底直窜而上。
「开什么玩笑,别把人当白痴耍!怪物——————!」
——杀了你!
明确的杀意如响雷贯身。肌肉膨胀起来,神经打出灼热的脉冲。眼前闪白一片,唯独感官分外敏锐。激昂之情燃烧至指尖,将破坏冲动传递出去。
就在斗和眼前,怪物开始改变形体。
水润的体态急速收缩,半透明的身躯开始染上色彩。接着就变成有些圆润的女子。怪物身上穿了套衣服,跟银河的一模一样。
斗和猜不透怪物的企图。就算在人类面前变成人形,还是无法让对方放鬆戒心。它变成比原形体还矮的人类女性姿态,这么做反倒是自我弱化。
「救救我~」
裸海蝶怪物——海恶魔变身的女性顶着哀求神情接近斗和。但斗和自然是没有救它的意思。
他默默抓起附近的椅子,大力挥出,用力砸向那个女子。椅子回传没什么弹性、闷闷的触感,将女子身躯打得阵阵摇晃。
「救救我~」
斗和无视女子再度发出的恳求,继续挥动椅子。女子几乎没有抵抗,整个人缩成一团,陆续承受斗和的攻击。
若他之前没有跟水手服怪物对战过,良心或许会受到苛责。搞不好会犯下改以赤手空拳殴打怪物脸部的愚蠢错误。
斗和在短时间内正确分析敌方情报。从酷似裸海蝶的外貌可以想像得出,怪物头部应该会有触手,也就是所谓的口锥。它会用那些口锥抓住猎物,再将猎物吞下,于腹中消化。因此攻击头部不会造成什么伤害之余,还会进一步提升被口锥抓住的风险。
接着,斗和开始预测这只怪物的强度。它应该不是水手服怪物那型的,不会有强韧的颚部和手臂。动作很迟钝,智商想必也不高。就算拥有变身成人的异能力,它却只能讲些简单的单字,没办法进行沟通。在斗和的攻击下,它的表情一成不变、台词一再重複,因此上遖推论肯定没错。
总归一句话,这家伙是三流货色。跟上次来袭的怪物相比,它明显不强。
也因为这样,斗和无法容忍。自己从那场惨剧中生还,打倒白色怪物和猫蜘蛛,还咬死寄生在萌由里身上的怪物,居然没办法从这种下三滥手中保护银河——
「可恶、可恶!把天音川还来!还给我——!」
斗和咆哮出声,椅子同时自手中飞离。斗和捡起刚才抓椅子时丢在地上的餐刀,朝怕得缩住身体的女性剃去。
「救救我~」
怪物操弄毫无悲壮色彩的声音惨叫。斗和则拿刀狂刺。怪物的身体构造是个谜,怎么刺都不见血。这点更进一步激发斗和的残虐。
——滋。
不经意间,左手突然感到一阵刺痛。斗和光顾着拿刀攻击,左手却疏于防範,怪物企图抓住那只手。斗和立刻将手收回并拉开距离。由于怪物的动作很迟钝,所以并没有得逞。
不,错了。既然左手吃痛,就表示已经遭受攻击。跟针刺差不多,这痛楚没有让斗和斗志消弭。不过——
异变突然来袭。斗和才刚往后退,脚却无法动弹,害他难看地跌坐在地。全身都麻痹了,充斥着奇妙的肿胀感。身体不听使唤,只能学蛞蝓缓慢爬行。
不对,癥状不只这些。
他连声音都发不出来。通过声带的神经彷佛受到堵塞,没办法将脑部讯息传达过去。
(我懂了,天音川也是被这个——)
斗和顿时明白银河来不及出声就被捕食的原因。
这是毒液。恐怕是某种神经毒。是许多生物为了对抗物竞天择而演化出的武器。自己就是中这要命的一击。
精神逐渐沉入幽深的悔恨之海。
他擅自认定强得不像话的怪物是小角色、骄矜自满,最后落得惨败下场。遭沖脑怒意蒙蔽双眼,忘记考虑一切的可能性就妄加挑战,所以他才会失手。
拚了命才从那场惨剧中倖存,牺牲无数的宝贵性命,继承他们的遗志——这条命好不容易存续下来,却要在眨眼间殡落。
太不甘心了。
假如一条命不久后即将结束,根本就没有大费周章留存的价值。为了帮助自己而牺牲性命的人们等同一文不值。横竖都是死,当初自那场惨剧中生还又有什么意义?谁都救不了。整个过程就只是不断的牺牲。到头来不仅无法保护天音川,就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还得放一花自生自灭——
『区区人类是没有余力保护他人的。』
事到如今,斗和才深切体会睦月的话有多中肯。了解到帮助他人有多难。自己有多渺小。
假如他没替银河报仇,而是选择逃跑的话,想必会有不一样的结果吧。要是能活着将怪物的能力广播出去,应该会有人因此得救。然而,他却没这么做。刚才活像个事情不如己愿在闹脾气的孩子,冲去找怪物算帐,最后一败涂地。这是在惩罚他不愿接受自己没用的事实。
裸海蝶怪物缓缓靠近。这次换它佔上风了,然而怪物只顾着继续连呼「救救我~」。
下一刻,海恶魔的头裂开,口锥从中窜出。它还从女人变回怪物,半透明巨躯充斥斗和的视线。
斗和依旧跌坐在地,他抬眼仰望海恶魔。自己就要步上银河的后尘,彷佛从没来过人世,在怪物的胃袋里溶得一滴不剩。
他很害怕。身处仿若幽暗海底的空间,心中恐惧感更甚。死是孤独的。未来总有一天会被人遗忘。
自前次惨剧中存活下来后,他还以为自己很孤单。但事实却不然。身旁还有一花、操、银河陪伴。还有人跟自己说话、有机会成为憎恨对象、展开新的邂逅——如今回想起来,那情况根本谈不上孤独。跟死不一样。
斗和静静地闭上双眼。神啊,至少要让一花活下去——
「斗和弟弟!」
此时一道强而有力的声音出现,激励斗和委靡的精神。圆桌攻击上来,将眼前怪物逼退。
「现在不是腿软的时候,斗和弟弟!」
似要将一切阴霾赶跑,华丽的俊颜映入眼帘。是山田喜一郎、青美空康隆、御手洗顺次三人组。他们拿圆桌当盾牌,用来冲撞海恶魔。
心底扬起一股暖意。安心、喜悦、感动交织,心绪千迴百转。斗和原想呼唤他们的名字,却因为中毒的关係出不了声。
「样子好像不对劲。斗和弟弟,发生什么事了?」
青美空察觉斗和身上有异,屈膝在他面前蹲下。隔着充满书卷味的眼镜,他睁着有神而秀丽的眸子,仔细观察斗和的身体。
「啊……呜……」
察觉斗和试图传递讯息,青美空撩起乾爽的髮丝,将形状姣好的耳朵靠过去。
「有……毒。手……」
「——!?各位,那家伙的手好像有毒。要小心点!」
「真的假的!」
跟山田一起拿圆桌逼退海恶魔的御手洗惊声叫喊。大概是那瞬间不小心鬆手的关係,圆桌朝反方向推回,压向山田及御手洗。两人靠出类拔萃的运动神经左右跳开,避免被桌子压住。
「用拖把!」
应该是事先从厕所等地拿出的吧,山田抓住随意立于餐厅入口的拖把,朝御手洗丢去。自己改拿另一支,边打横拿住拖把,边跟其他人下指令。
「青美空,斗和弟弟就交给你了。」
「收到。用背的……可能有点难度。你会介意我用公主抱吗?」
斗和表示不介意。在命悬一线的状况下,他可没那个心情害臊。
「要是能找到东西来解毒就好了……」
听到青美空的呢喃,斗和拚命挤出声音。
「热……水、热……水。」
「热水?热水怎么了?」
青美空似乎没听出斗和的意思,他开口回问。
「生物体内的毒多为蛋白质构成。应该是想利用热度改变结构吧。」
青美空的疑问传入山田耳里,他正确解读斗和的意思。
斗和多少可以猜到自已中的毒类似芋螺毒,那是不会激发痛楚的神经性毒素。但毒的种类尚不明了,或许跟一般海洋生物一样,里头参杂多种毒素也说不定。贸然选用消毒剂或血清的话,很有可能引发意外的化学反应,间接导致死亡。
既然如此,选用仅有可能造成烧烫伤的隔水加热还比较妥当。山田说得对,生物毒素多半为蛋白质构成。蛋白质不耐热,隔水加热就会改变结构——也就是说成功解毒的可能性很高。然而,这只是相对于众多解毒法而言,单看方法本身的解毒成功率其实逼近零。
「在这没办法弄到热水,要去一楼餐厅才有吧。那好,这只怪物就交给我们——唔喔搞笑!」
御手洗突然自行吐槽。那是因为海恶魔彻底无视亮出武器的御手洗,选择笔直靠近斗和等人。
「它搞不好是想先解决动不了的人。」
「休想得逞!」
御手洗大叫,用长柄拖把攻击海恶魔,但尖端却刺不进去。
「唔。这家伙身体用什么做的啊。跟厚橡皮没两样。唔喔!」
海恶魔以其中一只触手抓住拖把,连带将御手洗举起。御手洗当机立断地放开拖把着地,却被怪物手中的拖把打到,整个人弹飞出去。
「御手洗!」
他正好飞向山田所在处,山田则反应异常灵敏地接住御手洗。
「唔,好痛!我没事啦,喜一郎哥!」
御手洗擂扬双手,口里答道。他刚才临时用手掌挡住拖把攻击。